正當邵澄和馮斯一起呆在川藏邊境的時候,林靜橦也在尋找些那個曾經掀起腥風血雨的西藏家族。不過她並沒有去往西藏,而是跨海來到了台灣。而且她也不是一個人獨行,身邊還跟隨著新婚的丈夫:路氏家族的路晗衣。
「聽說這樣的環島騎行十分浪漫,是很多年輕人所嚮往的旅程。」路晗衣說。說話的時候,兩人正一人騎著一輛自行車,騎行在台灣最南端的墾丁。身邊的公路之外就是湛藍的海水,九月的夕陽在海面上泛起柔和的金色,的確很容易讓人沉醉於其中。
林靜橦微微側頭,看著路晗衣那似乎永恆不變的溫和的微笑,歎了口氣:「所以你只是『聽說』而已。浪漫什麼的,其實和你永遠也不沾邊,別看你長得像一個隨時準備先得癌症再被車撞飛的韓劇明星。」
「你也跟著馮斯開始學會埋汰人啦。」路晗衣倒是半點也不生氣,「馮斯好像總有點兒本事去感染旁人。范量宇嘴上最喜歡損他,照我看,其實也挺喜歡他的。」
「我其實也不討厭他。」林靜橦說,「畢竟自從他出現之後,以往各自為戰的守衛人家族比過去多了一些關聯,起碼現在我多了一個能陪我到台灣來騎自行車的丈夫。」
「真是抱歉,既然事關重大,我不得不跟過來。」路晗衣說。
「那是當然,我們的婚約也是家族之間的契約,你有足夠的理由來保證這份契約不要出錯。」林靜橦也並沒有顯得生氣。看上去,這對名義上的年輕夫婦甚至連偽裝一下感情都不願意,倒像是一對和和氣氣的生意夥伴。不過這樣似乎也並不壞,在經歷了與路鍾暘混雜著仇恨和緬懷的別離之後,兩人對於彼此之間的關係反而看得淡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充滿了抗拒。路鍾暘的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給過去種種強行畫上了一個句號,無論路晗衣還是林靜橦,都可以鐵下心來不再糾纏過往,鐵下心來堅守著這份毫無愛情可言的政治婚姻,為了家族的利益、為了守衛人的命運而奔忙。
前方出現了一片沙礫粗糙的珊瑚海灘,海灘對面就是一座小小的民俗旅館,外牆顏色塗得花花綠綠,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兩人放下自行車,走進了民俗旅館。一個穿著原住民民族服飾的年輕女孩正坐在前台聽著手機裡播放的音樂,搖頭晃腦沉醉其中。直到兩人來到了櫃檯前,她才驚覺過來,連忙扯下耳機站了起來。
「請問兩位是需要住宿嗎?」女孩問。
「不,我們是來找人的。」路晗衣說,「請問徐武雄先生是住在這裡的嗎?」
「啊?你們是來找我阿公……找我爺爺的啊?」女孩很驚奇,「你們是什麼政府機構的人嗎?」
「不是,我家裡的長輩和徐老先生是舊相識,知道我們夫妻要來台灣旅行,就托我們來探望他一下。」路晗衣說。
「真不容易,那麼多年了,還是頭一回有老朋友來看他。」女孩說,「不過爺爺已經沒有住在這裡了。他現在住在鎮上,和我伯父在一起,你們要找他的話……」
她伸長脖子,繞過路晗衣和林靜橦看了看門外的天色,然後接著說:「去鎮上的夜市吧,爺爺每晚都在那裡賣米酒和辣椒,很好找的。抱歉讓你們白跑一趟。」
「謝謝你。不過也並不算白跑。」路晗衣說,「我們騎車過來的,一路上看到了很多漂亮的風景,還能結識你這樣一位可愛的小姐,不虛此行。」
女孩有些羞赧,紅著臉笑了起來:「別開玩笑啦,你們兩位才真是俊男美女,就像是電影明星一樣。」
夜市裡很熱鬧。小鎮雖然並不大,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高樓,但墾丁大街的馬路兩旁燈火輝煌人聲璀璨,現代商品的招牌下排列著一個又一個夜市小攤,場景卻意外地和諧。
路晗衣和林靜橦不費什麼力氣就在一個肯德基的招牌下找到了女孩所說的米酒攤。就這麼幾步路的工夫,路晗衣已經在左手握著一杯蛋奶,右手抓著一盒地瓜球,看上去怡然自得。
「我還是挺羨慕你的。」林靜橦說,「雖然你的心機很深沉,但該放鬆的時候總能放鬆。」
「人生苦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掛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變成了怪物,能享受生活的時候還是盡量享受的好。」路晗衣說著,走向了那個米酒攤,攤子的招牌上上用漂亮的手寫體寫著「原住民自釀小米酒」。
坐在攤位後面的是一個看來至少六七十歲的老人和一個中年人。中年人的長相一看就是台灣山地原住民,老人的臉型卻既不像當地少數民族也不像漢族人,似乎還帶了一些歐羅巴人種的混血。看到兩人走近,中年人馬上帶著禮貌性的笑容站了起來:「歡迎免費品嚐,山地人自釀的小米酒,還有各種辣椒。」
他用兩個一次性的塑料紙杯倒上兩杯米酒,遞給二人。林靜橦並沒有喝,路晗衣卻拿起來喝了一口,然後輕輕歎息一聲:「酸酸甜甜,倒是挺不錯的民間風味,可惜的是,畢竟和雪域高原的青稞酒大不一樣。」
中年人的笑容有點僵,似乎不明所以,身後一直默默坐著抽著煙斗的中西混血長相的老人卻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細細打量了一下兩人,臉上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久違了,來自內地的守衛人,還真有點懷念呢。我做東,請兩位吃一頓宵夜如何?雞油飯、螃蟹羹,本地風味的經典搭配,再加上鼎邊銼,不吃會後悔的。」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徐武雄先生。」路晗衣說。林靜橦自然也沒有意見。
名叫徐武雄的老人從攤位後面繞出來,做手勢請兩人跟他走。中年人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想伸手阻攔,但最終還是沒有動作。他只是憂鬱地看了老人一眼,遞過來一整瓶小米酒。
「請別人吃飯,總得有酒吧。」他說。
於是當三人坐在街邊小吃攤的矮桌旁時,桌上多了一瓶酒。林靜橦依然一滴酒都沒有沾,路晗衣和徐武雄卻像老熟人一樣在上菜前就各自喝了好幾杯,並且言談甚歡。當然,並沒有觸及到正事,只是一些閒聊。
「反正一會兒都要開打,何必作一見如故的樣子……」林靜橦輕輕搖頭,喝了一口自己攜帶的礦泉水。
「我們見面也未必一定會打起來。」徐武雄微微一笑,「如果我喜歡打,何必從西藏萬里迢迢躲到台灣來呢?不妨先聽晗衣說說來意吧。」
「請問徐先生,你的蠹痕是什麼?」路晗衣反問。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徐武雄喝了一口酒。
「我還是想要聽你親口說出來。」路晗衣說,「要知道,林氏家族所掌握的最重要的秘密,就是你,或者說,是從你的先人那裡一代代傳下來的血脈。」
「是啊,他可是付出了和我結婚的代價,才換到了你的下落。」林靜橦淡淡地說,看起來並無不快。
「為什麼就沒有人願意對我付出這樣的代價呢?」徐武雄歎了口氣,「我家的黃臉婆,成天就知道搓麻將,臉皮粗得像墾丁海灘上的沙子。」
「那麼,這位黃臉婆有沒有為你生下一個親生的孩子呢?」路晗衣把「親生」這兩個字說得格外重,無疑是在指徐武雄的兒子以及孫女和他的長相完全不相似。
「沒有,如你所見,我的孩子都和我沒有血緣關係。」徐武雄倒是毫不矯飾。而只有到了這時候,他的眼神裡才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悲哀。
「也就是說,你是你們家族的最後一個人了?」路晗衣問。
「是的,吞噬魔僕和妖獸獲取力量的蠹痕,將會在我這裡徹底斷絕。」徐武雄說,「不過這樣也好,相信你也該知道,凡人的承受能力終究有限,歷史上積累了一定力量卻又沒有最終發瘋的,一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
「埃及人阿卜杜拉·艾哈邁德。」林靜橦接口說,「我們也找到他了。他的景況比你糟糕許多,不過總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腦子比過去恢復了不少了。按照我丈夫的親眼目睹,他在日常裸奔之外,還有清醒過來的時間,而且還能和守衛人正常交流。」
「那個老傢伙啊……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到過啦。」徐武雄說,「不過我記得他的祖先很早就脫離家族遷居埃及,一代一代地和本地人通婚,所以他的長相已經是純粹的阿拉伯人了。」
「他的確是,穿不穿衣服都是。」路晗衣笑了笑,「不過,和你不一樣,即便是在頭腦受到侵蝕的時候,他還是沒有放棄和魔王的戰鬥。」
「嗯,我有所耳聞。」徐武雄說,「帝王谷之戰,整個北非的守衛人軍團死傷慘重,卻仍然完成了最終的壓制。但在那一戰中,為了追求極限的力量去對抗異常強大的魔僕,他生生吞噬了十四隻妖獸的精神能量,雖然戰勝了敵人,自己的腦子卻損壞了。而且,在那一戰中,他的家人幾乎全部死光了,只剩下唯一一個年紀還小的幼子。不過,聽說那個幼子並沒能遺傳到家族血脈,不具備附腦,只是一個普通人。」
「那倒算是一種幸運了。」路晗衣說,「我見過他兒子,一個普通的埃及小販,雖然沒什麼大出息,至少可以安安穩穩度過這一生——假如世界沒有被魔王征服的話。」
「所以,你先找到了阿卜杜拉,又找到了我,到底想要做什麼呢?」徐武雄問。
路晗衣正準備回答,忽然眉頭微微一皺,像是覺察到了些什麼。他放下手裡的酒杯,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雙目緩緩睜開。
「你應該稍微走遠一些的。」路晗衣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顯然既不是對林靜橦說的,也不是對徐武雄說的。林靜橦有些不解,但卻很快反應過來。她不動聲色地從衣兜裡掏出一枚硬幣,發動蠹痕,硬幣迅速熔化,形成一粒小小的金屬珠子,讓它懸浮在半空中。
「徐武雄先生,你如果再不過來,我就用這顆小珠子穿透你兒子的心臟。」林靜橦的口吻就像是在招呼對方過來坐下一起吃飯。
坐在她對面的「徐武雄」哀歎一聲,同樣放下酒杯,眼神裡的悲慼意味更為濃烈。他扭頭看向附近的一個賣各種廉價飾品的南美人的攤位,從一大串掛著的手環後面慢慢走出來一個人,正是先前自稱是徐武雄兒子的那個中年原住民。
他來到桌旁,默默地坐了下來,先喝了兩杯酒,再開口說話時,聲音蒼老,聽上去完全不像一個四十來歲的人:「我本來以為能瞞過兩位的,但我還是低估了你們,那麼一丁點兒蠹痕的洩露,還是被捕捉到了。」
「也得謝謝你畢竟還是不忍心讓自己的兒子送死。」路晗衣說,「當然你兒子也真是了不起,為了替你進行偽裝,你們倆竟然還進行了那麼逼真的整容手術。」
「不,並不是整容手術。」真正的徐武雄、有著中年人模樣的老者搖了搖頭,「幾年前,我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他的蠹痕十分特殊,可以改變人的相貌和衰老程度。不過,也只限於外表的衰老,據他說,只有對他自己的身體,才能真正地完全控制,甚至於永葆青春。」
路晗衣和林靜橦對望了一眼,似乎都對這個人的身份有了答案。徐武雄接著說:「我並不願意拿自己的孩子來做替死鬼,但是他自己卻……卻……」
徐武雄的聲音微微哽咽,有點兒說不下去,他的兒子開口說:「如果不是爸爸,我們一家幾兄妹都不可能活到現在,早就死在我們當毒販的親生父親手裡了。作為家裡的長子,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報答他的方法。可惜的是,還是被你們看破了。」
路晗衣笑了起來:「別那麼緊張。這麼一個感人的故事,不一定非要畫上悲劇的句號的。我並不是來殺徐老先生的,只是希望和他先聊聊。」
徐武雄的兒子的眼裡隱隱有了一絲希望,徐武雄卻依然面色陰沉。他看著路晗衣:「我本來已經有很多年不去過問守衛人世界所發生的事情了,但自從去年天選者出現之後,有些消息就算你不想聽,也會自己鑽進你的耳朵裡來。我知道,因為天選者所帶動的一系列效應,以你們大陸的四大家族為首,守衛人在科技方面取得了不小的進展,尤其是在附腦移植方面。所以我猜,你們找到了阿卜杜拉和我,大概是看上了我們的附腦。」
「沒錯,這就是我的目的。」路晗衣說,「我們希望能從你們二位的附腦裡提取出可用的物質,用來幫助天選者繼續成長。甚至於……」
「甚至於什麼?」徐武雄的兒子連忙問。
「甚至於取出我的附腦,直接整體移植給天選者。」徐武雄苦澀地一笑,「我和阿卜杜拉都只是凡人,即便擁有這樣特殊的蠹痕,也沒法自如地控制,反而一代又一代的祖先變成了瘋子。但天選者不一樣,來自魔王的血脈也許能讓他容納那些超越人類的力量。」
「那樣的話,你會不會……」
「有這個風險。」路晗衣說,「所以願不願意承擔這樣的風險,就看徐先生了。現在西藏那個家族已經元氣大傷,不可能有精力再來尋找你,如果你一定想要就在這裡安心終老的話,我也不會勉強。」
「為什麼不會勉強?」徐武雄反問,「守衛人從來不是善男信女,否則的話,我當初就會求助你們,而不是自己躲起來了。你這樣的態度反而讓我有點不適應了。」
「我並不想做善男信女的,可惜又不得不做。」路晗衣說,「因為我們的天選者從某些意義上來說,仍然不肯放棄他作為一個人的底線。如果我綁架了你、硬生生違背你的意願取出你的附腦,那位馮同學恐怕寧可殺了我把我的腦子切片涮火鍋,也不會願意移植你的附腦。」
「這倒是有點兒意思。」徐武雄沉吟著,「守衛人裡居然會出現這樣的怪胎。」
「他甚至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守衛人。」林靜橦說,「過去他的口號一直都是『我想當個普通人』。後來他終於發現,做一個弱者只能連累身邊的人,這才開始有了那麼一點兒奮發向上的勁頭。但從總體上來說,他和我們仍然不是一類人。」
「不是一類人……」徐武雄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要是這樣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考慮把附腦給他。」
徐武雄的兒子沒有吭聲,只是憂鬱地望著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