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個人席地而坐。岑曠把葉空山之前得出的結論先向黃炯複述了一遍。在此過程中,葉空山一直心不在焉地看著關押嬰兒的囚牢。

  「如果說那個女人是一個以杜秦氏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那她顯然並沒有真的懷孕,那麼,嬰兒是從何而來的?」黃炯問。

  「女人從何而來,嬰兒也從何而來。」葉空山淡淡地說。黃炯一怔:「那個嬰兒……也是一個魅?」

  「是的,也是一個魅,是女人從自己身上抽離出精神遊絲,生生製造出的一個魅,」葉空山回答,「在岑曠所看到的那段墳場中的記憶裡,這個女人渾身墓土,站在杜秦氏的墳墓前,為的就是挖出死嬰,按照死嬰的樣子再塑造一個魅。那是一種成功概率極低的笨辦法,不知該說她幸運還是不幸,最終她成功了。」

  「自己凝聚成杜秦氏的相貌身形,再製造一個和死嬰一樣的嬰兒的魅,她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她又究竟為了什麼要殺害杜萬里?」黃炯追問。

  「她並沒有殺害杜萬里,」葉空山說,「驗屍的時候不是調查得很清楚了嗎?杜萬里是自己給了自己一刀。」

  「廢話,但他為什麼要給自己一刀?難道不是這個女人逼的?」

  「沒有誰逼誰,」葉空山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這不過是一個早就寫好了結局的悲劇故事罷了。故事裡沒有贏家,每一個人都是悲劇。由於無法查證確切的時間,根據岑曠對年齡的大致判斷以及一個魅的正常凝聚時間,我們姑且假定這一切都是從十五年前開始的吧,也就是杜萬里失去妻兒的十年之前。那個時候,杜萬里三十六歲,杜秦氏大概是三十歲。」

  說完,他撿起一塊小石頭,在地面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幾行字。黃炯和岑曠湊過來,辨認著他的字跡。

  杜秦氏 魅 杜萬里

  十五年前 三十歲 未凝聚 三十六歲

  五年前 四十歲 三十歲 四十六歲

  現在 已死亡 三十五歲 五十一歲

  「這些,就是在三個不同的時間點上,這幾個悲劇人物的身體年齡,能夠比較方便地解釋魅的每一段記憶中人物的不同年齡特徵。其中魅實際上是剛剛凝聚好,但她的身體一成形就已經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並且在按照人族的速度正常衰老。

  「從胡笑萌的供述中,我們可以注意到這個關鍵的細節:杜秦氏曾多次懷孕,最後都沒能保住嬰兒。這一方面說明了在最後的那個夜晚,當杜秦氏不小心壓死嬰兒後,夫妻倆會是怎樣的悲痛;另一方面卻也提醒了我們,為什麼這個魅會按照懷孕的杜秦氏來進行凝聚。

  「我之前曾和岑曠說起過,十多年前,在我還沒入行的時候,就在南淮城泰升客棧隔鄰的那條街曾經抓獲過一批邪道中的秘術師。當時我只把它當做一個尋常的談資,現在才意識過來,秘術師們頻繁的秘術修煉,會散放出大量的相對純淨的精神力,而這些精神力,就是這個魅的來源了。

  「順便,我剛才向岑曠老師惡補了一下魅的知識。虛魅的凝聚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過程。一方面,它們並沒有形成明確的自我意識,不會在理智的控制下選擇身體,甚至事後都完全不記得這一過程;另一方面,它們又會受到很多因素的驅動,在完全無意識的情況下,表現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喜好。它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喜好些什麼,卻偏偏能因循著一定的標準去選擇模板。比如雷州的古戰場遺跡上屢屢有河絡幽靈襲擊人族的傳聞,事實證明那只是凝成河絡形狀的魅,他們在凝聚過程中,天然承載了古河絡對人族的深深仇恨;比如我們的岑曠老師,一個年輕的魅,對人族生活的嚮往和鑽研精神超過了真正的人族,說不定是在龍淵閣這樣的地方開始凝聚的呢。啊,了不起的知識分子!

  「這個無名的女人,就是這樣的一個魅。很幸運的,她沒有受到秘術師們殺氣的影響,卻反而對杜氏夫婦的普通生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杜萬里一直是個愛護妻子的男人,杜秦氏顯然也相當溫柔賢淑,而一旦她懷孕,這樣的感情會變得更加深厚——真是讓我這樣的老光棍嫉妒哪。這個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以虛魅的狀態感受到了那種熾烈的情感,以至於它的潛意識裡得出了結論:如果我以杜秦氏的樣貌為模板凝聚成人形,我也能得到同樣的幸福。但是我們都知道,外形的相似和幸福無關。所以當這個魅凝聚完成後,她一定會發現自己並不能感受到當時的那種幸福,並在潛意識指引下,回到南淮,觀察兩夫婦的生活,以便給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這就是這起悲劇的起源。一個魅,被對幸福的渴求驅使著,以懷孕的杜秦氏為模板,開始了凝聚。這一過程長達十年,當她凝聚完畢,以三十歲杜秦氏的形態出現於人世間時,杜氏夫婦已經老了十歲。而這十年也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改變——兩人始終沒有子嗣。

  「某種程度上,人族的感情比魅的凝聚還要奇怪。詩人們總喜歡歌頌愛情,但愛情這玩意兒,卻總會摻雜進各種各樣的雜質。對杜氏夫婦來說,這個雜質就是孩子了。依照人族的傳統觀念,膝下無子,好像生活就殘缺了一塊。因此,魅重新回到南淮城時,正碰上杜秦氏的又一次懷孕。

  「這一次似乎很順利,孩子生下了,母子平安,夫妻倆欣喜若狂,魅也能感受到那種他們之間的溫度。但突然之間,慘劇發生,杜萬里在驟失愛子的悲痛中,瘋狂地辱罵了杜秦氏,那是魅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更糟糕的是,這之後不久,更大的慘劇發生,杜秦氏在精神恍惚中自盡了。

  「愛情沒有了,幸福變成了噩夢,這樣的變化不止打擊了杜萬里,也讓魅不知所措。她一直藏在暗處觀察著杜萬里的種種行為,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一切的不幸都源於那個孩子的意外死亡。如果孩子能活過來,這種幸福就能繼續。至於杜秦氏的地位,她相信自己就可以取代,因為自己和杜秦氏長得一模一樣啊。

  「你問我這算不算愛情?我也無法回答,我到現在還打著光棍呢……我只能說,魅的意識裡存在著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東西,甚至岑曠自己也承認,那種源自精神的信仰有很大可能轉化為畸形的、不可理喻的執念。總而言之,這個魅自己都無法理解所謂愛情、所謂幸福究竟是什麼,卻給自己定下了目標:再創造一個同樣的嬰兒,帶著嬰兒回到杜萬里身邊。

  「所以她挖掘了杜秦氏的墳墓,從中間找到了那個嬰兒的屍體,這期間也許還偷盜了防腐的藥物。然後她帶著嬰兒的屍體躲到荒僻之處,從自己身上慢慢抽取出精神遊絲,圍繞著屍體,開始創造一個嶄新的魅。

  「我之前問過岑曠,這種方法在理論上是可行的。只要事先形成一個精神屏障,把那些精神遊絲隔絕在內,就不會感知到除了嬰兒之外的其他物體。如果運氣足夠好,強行分泌的精神遊絲有可能凝結成虛魅,而這個新的虛魅也有可能以能唯一接觸到的嬰兒為模板進行凝聚。二者的幾率都不足百分之一,也就是說,最後形成一個嬰兒形態的新魅的幾率不足萬分之一。但事實證明,她僥倖成功了,也許是因為意念的純粹和強烈吧。嬰兒的身體需要的物質比成人少得多,所以五年時間就足夠了。」

  「在這起案件中,我還注意到一點小問題,女人沿路都帶著包袱,包括把包袱帶入客棧,但案發後,卻沒有找到這個包袱。一個空包袱只是一塊布,被忽略了很正常,但之前包著的東西哪兒去了呢?我沒有猜錯的話,那裡面包著的就是這個嬰兒。不,當然不是已經成型的嬰兒,否則早就悶死或者凍死了。她一直帶在身邊的,是魅實,也就是凝聚中的魅給自己形成的保護殼。還不明白嗎?這個可憐的魅並不明白嬰兒的降生對杜萬里意味著什麼,她以為那個過程就是杜萬里快樂的源泉,所以想要讓杜萬里親眼見到嬰兒誕生,以便給他驚喜!」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可以想像了吧?」

  岑曠和黃炯久久沒有言語。最後岑曠的頭慢慢低下去,用夢囈般的聲音接著說:「她帶著魅實,先去到南淮城,打聽出了杜萬里的下落,立刻趕來青石,算計著魅實破裂的時間,住進了泰升客棧。她在深夜的時候,帶著即將成形的嬰兒,找到了杜萬里的房內,想要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可這是怎麼樣的驚喜啊?杜萬里離開南淮,就是因為無法壓制心中強烈的愧疚。雖然杜秦氏是自盡而死,但在丈夫的心目中,妻子就是被自己一時昏了頭腦的斥罵逼死的。這種內疚就像有毒的種子,在他心裡壓了整整五年。這時候在半夢半醒間見到了妻子,還眼看著妻子不知怎麼的弄出來一個嬰兒,他會想到什麼?是妻子兒子的亡魂來向自己索命嗎?

  「我們之前猜測,杜萬里是被嚇瘋了才自盡的,但那是錯誤的。杜萬里並不害怕,甚至可以說,他備受煎熬的內心一直在期待著這個日子的到來。在妻兒的鬼魂面前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於他而言,或許是最好的解脫。他也許是迫不及待地拿起刀,用和妻子完全相同的方式自殺了。

  「而對於魅來說,這樣的變故是她絕對想不到的。她滿心歡喜地以為杜萬里會開心,會從此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換來的結局竟然是杜萬里的自盡身亡。她彷徨了,不知所措了,發現自己過去的種種憧憬嚮往全都是泡影,是可笑的幻覺。她也終於絕望了,從杜萬里的屍體上抽出刀,剖開了自己的肚子——她以前所自以為的愛情的象徵。由於那個肚子只是外形,剖開後只是傷及皮肉,而沒有觸到臟器,所以儘管失血嚴重,她一時半會還死不了。然後她掙扎著躺在了杜萬里的身邊,也許是希望……他們死後還能挨得近一點。」

  岑曠沒有再說下去,幾滴眼淚從臉上滑落,濺在地上。葉空山一聲歎息,伸手輕撫著她的肩膀:「到了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你終歸還是個女人啊。」

  「我不是女人,我是魅,我根本就不是人,」岑曠哽咽著說,「也許我和她一樣,永遠弄不明白人族究竟是什麼。」

  葉空山搖搖頭,聲音出奇地溫和:「從你學會掉淚開始,你已經在一點點明白人族了。你會完成心願的。」

  岑曠緩緩抬起頭,微微一笑,那張還帶著淚珠的美麗面龐讓葉空山一時間有點頭暈目眩。黃炯不合時宜地咳嗽一聲:「抱歉打擾了你們的良好氛圍,可我還有一點沒弄明白。那個嬰兒究竟怎麼回事?為了他我至少掉了十斤肉。」

  葉空山「哼」了一聲:「再掉三十斤,在你身上也看不出來。你對魅還是缺乏瞭解。魅在凝聚時,可以選擇隨便什麼年齡,然後從這個年齡開始正常生長,直到死去,但他們的精神從一開始就是成熟的。這個嬰兒是用最純淨的精神遊絲凝聚成的,所以他的精神力從一出生就比常人強得多。但精神成熟,並不意味著就已經通曉了人世間的事物,就連我們的岑曠小姐不也得從頭開始學麼。他從魅實裡一出來,身邊就只有兩個死人,沒有人教會他什麼,反而被你抓了起來。所以他始終很謹慎,一邊減少自己的動靜以免引起懷疑,一邊也在通過你們在窗外的對話,飛快地學習。

  「金煥鐵一直對他抱有敵意,被他看出來了,想要把金煥鐵收拾掉。但以他的能力,還不足以直接用秘術殺人,所以他大概是使用了一點精神蠱惑術,稍微撩撥一下對方,金老頭果然中招,靠近了他想施展讀心術,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嬰兒反擊,攪亂了腦子。如果不是金老頭一直就有這個念頭,換成其他人,也不會被他引誘過去。」

  「可是,在命案現場,他為什麼會笑?會什麼會鑽到那個女人……女魅的肚子裡去?」

  「因為他一直都在那個女魅的快樂情緒的感染下凝聚。魅一直以為,只要有了這個孩子,就能獲得幸福,這種情緒跟隨著精神遊絲,塑造了嬰兒的性格。至於鑽進肚子裡……那只是一種本能。」

  「本能?」黃炯和岑曠異口同聲地問。

  「對於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來說,什麼地方是最安全的?」葉空山意味深長地苦笑了一下,「看來即便是一個魅,冥冥之中,仍然具有這種本能啊。」

  黃炯匆匆離去,怎麼處理這個嬰兒會是一件挺讓人頭疼的事,不過老頭很樂觀,覺得可以先收養下來,培養他成為下一個岑曠。

  「等那個嬰兒長大了,老頭也該告老還鄉了,那麼高興幹嗎?」岑曠不解。

  「就像人族總喜歡做父母一樣,」葉空山說,「生一個或者一堆小孩,無窮無盡地折騰你,不知道有什麼好?但人們就是喜歡生小孩,內心深處總有著繁衍後代的渴望,你有脾氣嗎?人族就是那麼古怪,很難解釋得清。也許等你嫁人之後,就能慢慢弄明白了。」

  岑曠臉上微微一紅,呸了一聲,正想反擊,卻注意到葉空山做了一個動作,想要阻止時已經晚了:「你往她嘴裡塞了什麼進去?」

  「她沒有必要再受苦了,」葉空山答非所問,「她活著沒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也許死後才能安心。你還有最後幾分鐘,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再看看她的記憶。」

  女人在臨近死亡。

  就像是極北部的冰海中轟然崩塌的冰山一樣,女人的記憶也在大塊大塊地消失,彷彿被海水吞沒的冰塊。現在已經很難找到連續不斷的記憶了,因為精神開始隨著肉體的隕滅而迅速消亡。

  或者換用另一種比喻,女人的記憶就像是某個深夜裡抬頭可見的璀璨夜空。但突然之間,星光開始大片大片地熄滅,連星闕都無法連成一體,終於無可避免地走向絕對黑暗。

  女人掙脫了黑暗,赤身裸體地沐浴在一片讓人睜不開眼睛的耀眼光明中。她終於完成了漫長的凝聚過程,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實魅,擁有了形體和穩定的精神狀態。她低下頭,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肚腹,做出了自己凝聚成形後的第一個表情。她露出了一絲甜美的微笑。

  女人坐在夕陽下,脫下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雙足。兩隻腳火辣辣地疼痛,已經磨起了好幾個血泡,畢竟這個新凝聚的身體還沒有適應長時間的走路。但女人雖然痛的齜牙咧嘴,臉上卻仍然帶著笑容。她在向著自己的目標邁進。

  女人第一次來到南淮,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人。她膽怯地等待著天黑,溜著牆根進入了南淮城,憑藉著模糊的記憶在蛛網般密佈的巷陌中穿行。在月上中天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泰升客棧的招牌,愉快地笑了起來。

  女人站得遠遠的,看著杜萬里夫婦在一起的神情。杜氏夫婦很幸福,於是女人也感到了幸福。她抿著嘴,笑得很溫馨。

  ……

  女人站在一個荒僻的峽谷中,衣衫襤褸地守著一個山洞口,荒野的風呼嘯著從耳邊吹過,預示著天氣的變化。女人對這些半點也不在意,只是不時往山洞裡看上兩眼,笑得很滿足。

  ……

  記憶在不斷地斷裂、散失、毀滅。女人的笑靨在一張張地變形、扭曲、化為碎片。精神的大堤已經無可挽回地走向潰決,黑暗的潮水洶湧澎湃。

  我所看到的最後一幅畫面,是女人站在杜萬里的房門前。在那個風聲不息的深夜,她懷裡抱著即將裂開的魅實,輕輕推開了門。幸福在召喚著她。

  是誰殺了你?

  是誰殺了你?

  是誰殺了你?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陽光照進了這座天啟城裡的宏偉宮殿。天啟的舊皇城本來就很具規模了,但我仍然下令修建了這座新殿,不為別的,只為了它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俯瞰一切的高度。

  我披衣起身,離開床上肌膚雪白的赤裸女子,慢慢拾級而上,站到了天啟城的最高處。在我的眼前,壯麗的朝霞之下,九州歷史上最偉大的帝國猶如一幅緩緩展開的畫卷,讓我的心胸中激盪著難以言說的豪邁。

  三十年,我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時間,才完成了征服九州的大業,完成了這個幾千年來都沒有人能夠完成的奇跡。華族、蠻族、羽族、誇父、河洛……所有的種族,所有的國家,所有的城邦部落,我的敵人們一個個臣服於我的腳下。即便是海洋的主人鮫族,也不得不在我的海船下俯首稱臣。

  回想起十六歲提起一把生銹的馬刀起事時的場景,彷彿還在昨天。三十年間,多少往事化為寂寞的煙塵。我在心裡默默歷數著那些曾和我一同奮戰過的同伴們,他們中的很多都不在了,還有很多從我的朋友轉變為我的敵人,在戰場上與我刀兵相見,而彼時的我,早已麻木於無窮無盡的殺戮,甚至無暇去想一想是否應該對昔日的戰友網開一面。從越州到中州,再到宛州、殤州、寧州……上百萬人的鮮血和屍骨才成就了我今天的帝業。但我不會為此感到絲毫的內疚,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些微不足道的生命,正是因為我的勝利才有了價值。

  「陛下,當心著涼。」女子不知什麼時候也跟著起身,來到我的背後。她體貼地把一件白狐皮裘披在我的身上,獵殺上千隻白狐才能製成這樣的狐裘。我沒有動,享受著她的侍奉。每一天晚上,我都會換一個不同的女人來陪我,不過這一個,顯得特別美麗,似乎有些與眾不同。也許我可以多留她幾天。

  我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你叫什麼名字?」

  「岑曠。」女人帶著醉人的媚態回答,簡直能讓人骨頭髮酥。

  「這很像是男人的名字啊,」我若有所思,「你果然是個不一般的女人。」

  退出這段夢境後,岑曠站起身,下意識地向後退出一步。

  「怎麼了?被嚇著了?」葉山空眼睛都沒睜開,懶洋洋地發問。

  「沒什麼,就是在別人的精神裡看到自己,而且還光著身子,實在有點不習慣。」岑曠老老實實地回答。

  葉空山的臉上沒有絲毫羞愧:「所以我才讓你閱讀一下我的夢境。要瞭解人類,就要從他們最基本的思維方式開始著手。」

  「原來你們男性人類的夢境就是這樣的,」岑曠吁了一口氣,「成就霸業,佔領天下,殺死一切看不順眼的人,再把所有的財富和女人都收攏到自己的手裡。」

  「大同小異,不過你總結的這幾點還算到位,」葉空山說,「我早就建議過,要瞭解我們人類的文化,還得多讀一些坊間流行的小說。你要是積累了一定的閱讀量,就不會對剛才的夢境感到奇怪了——這年頭一百本小說,九十九本都是帝王爭霸,打鬥廝殺,英雄美女愛來愛去,還都是些動不動就脫衣服的美女。」

  「慾望。」岑曠想了一會兒,說出這兩個字。

  葉空山滿意地點點頭:「沒錯。所謂慾望,就是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的渴求。你看看那些每天辛勤工作六七個對時、被監工抽得滿身鞭痕還不敢還嘴、連媳婦都娶不起的窮漢們,下工之後找點這些小說來讀,在臆想中自我代入——賺錢、娶十七八個漂亮老婆、把監工切成碎塊油炸了下酒,也是一種蠻不錯的娛樂方式麼。」

  「可是……你夢裡的那個女人,為什麼會是我的臉?」岑曠又問。

  「因為你長得漂亮嘛,」葉空山聳聳肩,「我總不能想著隔壁賣花生大媽的臉吧?」

  岑曠好像懂了,猶豫了一下,又補充說:「不過有一點,在你的夢裡。最後我臉上的表情,真是很……很好看,可我從來不記得我曾做出過那樣的表情。你們男人的想像力真是豐富。」

  岑曠是一個魅,以女性人類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從凝聚成功之後開始,她就產生了對人類強烈的興趣,並渴望能瞭解這個種族。由於她具備閱讀他人思維的強大精神力,青石城的老捕頭黃炯收留了她,本來想讓她協助辦案。但岑曠在凝聚過程中產生了一些要命的缺陷:她的內心過於單純,甚至於不會說謊,而人類的思維活動是狡黠的、複雜的,充滿了歧義、錯覺和欺騙,使她很難完全施展自己的身手。於是黃炯把她交給了捕快葉空山,試圖讓這個衙門裡最奸猾、最一肚子壞水的傢伙來教會岑曠識別人心的詭詐。

  不久之前,兩人剛剛一起偵破了差點把黃炯嚇死的青石城鬼嬰案,但這並沒有讓岑曠長太多信心。在鬼嬰案中,岑曠成功切入了嫌疑人的精神,讀取到大量的記憶片段,卻並沒能夠成功解讀,最後還是多虧了葉空山從岑曠的敘述中聽出關鍵,解決了這個案子。好在岑曠心機足夠單純,也並沒有覺得有多麼氣餒,仍然踏踏實實跟著葉空山學習。

  「別著急,你雖然傻頭傻腦,但也是有利有弊,」葉空山對岑曠說,「它保證了你精神力的足夠純粹,才能完成對頭腦健全的人使用讀心術這樣幾乎不可能的工作。一般的魅在很短時間內就能融入其他種族的社會,但他們也不可能具備你這樣的能力。」

  「我寧可沒有這種能力,」從來不說謊的岑曠回答,「我現在運用這種能力給你當助手,也不過是無法揣摩人心的無奈之舉。」

  「你已經學會了人類的一個大優點,」葉山空一本正經地說,「卸磨殺驢。這正是現在在門口偷聽的那個老頭子最愛幹的事,他今天一定又找到什麼借口來扣我薪水了。」

  話音剛落,捕房的們被推開了,滿臉不悅的黃炯鑽了進來,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別忘了,老子也經常煞費苦心保住你的飯碗。」

  「那今天你打算往我的飯碗裡添點什麼作料呢?」葉空山問。

  「有一樁很麻煩的案子,我擔心別人處理不好,還得你出馬,」黃炯說,「剛剛發現的一起殺人案,現場留下了一些羽族文字,看起來好像是什麼羽人的符咒。我派你去,不僅因為你看得懂羽族文字,更重要的在於現在正是人羽關係高度緊張的時候,上頭不希望這件事演變成為戰爭的導火索,所以你得靈活處理。」

  「我最不喜歡『靈活處理』這四個字,」葉空山懶洋洋地站起來,「通常上級所要求的『靈活處理』,其實就是『謹慎謹慎再謹慎』的平方。」

  「你說對了。」黃炯板著面孔。

  殺人現場保護得很不錯,這大概是因為死者的情形過於詭異,以至於根本沒人敢靠近。葉空山對此感到很滿意,他環顧了一下這間裝飾得富麗堂皇、擺滿古玩字畫的臥室,對岑曠說:「看見了嗎?這就是最典型的暴發戶,有點錢都要擺在檯面上,恨不能抱著金子睡覺。但你一定要明白,這樣的生活一般人會在口頭上鄙視,而心裡無比地羨慕……」

  但岑曠並沒有留意到他在說什麼,注意力完全被那具屍體吸引過去了。死者是個男性,穿著昂貴的絲綢睡衣,雙腿被一根繩子牢牢捆住,把身體高高地倒吊起來,懸在房樑上,就像是一塊掛在房簷下的搖來晃去的臘肉。而他朝向地面的頭則浸在了一口裝滿水的大水缸裡,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他的直接死因。

  岑曠看著死者背反綁在背後的雙手,已經由於和繩子的劇烈摩擦而擦破了皮,繩子上沾著不少已經幹掉的血跡。她想像著死者的頭顱在水中無法抬起,全身不停掙扎,卻終究無法逃脫溺斃而死的場景,心裡就像有蟲子爬過,非常不舒服。

  由於身體倒吊,死者身上的衣服倒捲了下去,露出背脊上一片紅色的印跡。岑曠靠近一看,那是一些曲裡拐彎的文字,並不是東陸文,而是羽人所使用的華麗輕靈的象形文字。

  「認識嗎,好學的岑小姐?」葉空山一邊打量著這些字,一邊問岑曠。所有的字都是用針尖之類的尖銳物體直接刺在皮膚上的,暗紅的色澤令人觸目驚心。

  「我正在開始學,但還不太熟,」岑曠努力辨識著,「多蘭斯城邦……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誰……殺了你?」

  葉空山微微一笑,很順暢地念了下去:「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誰殺了你?是我的父親,他把我頭朝下高高吊起;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誰殺了你?是我的母親,她把我的頭按在水裡;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誰殺了你?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把我頭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頭按在水裡,他們看著我停止呼吸,然後命令我,夜深之後去找你。快開門,快開門,我是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

  「你真厲害!」岑曠不得不佩服,「那麼快就能譯出來。」

  「不是我厲害,而是這玩意兒我很久以前在寧州遊蕩的時候就聽過,」葉空山回答,「這不是什麼符咒,只是一首童謠,流傳於多蘭斯城邦一帶的童謠,一般被人們稱為《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

  「童謠?」岑曠回味著這些文字中流露出的恐怖氛圍,「為什麼會有那麼可怕的童謠?」

  「關於這首童謠,倒是有過一些傳說,」葉空山仔細驗看了屍體,招呼仵作把屍體解下去檢查死因,回過頭繼續對岑曠說,「據說在多蘭斯城邦有一個羽族小孩,飽受父親、繼母和繼母兒子的欺凌。有一天,他忍無可忍,拿起一把刀砍傷了繼母的兒子,第二天就傳出了他的死訊,他的父親聲稱他掉進河裡淹死了。當然了,事實真相如何,誰也無法探究了,但從此之後,這首童謠開始到處流行,而這個孩子的家人,在某一個暴風雨之夜神秘地全家暴斃,死因……和你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完全一樣。每一具倒吊著的屍體的身上,都刻著這首童謠。」

  岑曠打了個寒戰。

《九州·黑暗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