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紗幔只分開了淺淺一線。這個位置,只有謝憐才能看見幕後之人,大堂內其他人眾鬼都被他的身子擋住了,看不見,當然,也不敢亂看。那只左眼凝視著謝憐,而謝憐也凝視著他,微微入了神。
花城這幅容貌,不光是看上去像長大了幾歲,身量也變得更高了。從前謝憐看他,勉強點也能平視,現在看他,卻是非要揚首不可了。
對視半晌,花城緩緩地開口了。
他沉聲道:「你是要比大,還是要比小。」
這聲音低沉悅耳,謝憐這才稍稍回過神來。反正比大比小都一樣,並無區別,於是,他答道:「比大。」
花城道:「好。我先來。」
謝憐左手托著黑木賭盅的底盤,右手壓著上方圓形的盅蓋。花城站在他對面,右手覆著他的左手,帶著輕輕晃了一下,然後,開盅。只見底盤之上,兩顆骰子,一個六點,一個五點。
懸在上方的郎千秋看得清楚,見一搖就這麼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十分驚奇地道:「怎麼會這樣??」
花城微微鬆開了一點手,對謝憐道:「這樣搖,你試試。」
謝憐便學著他的樣子,搖了兩下。花城卻道:「不對。」
雖是在說謝憐做的不對,但語氣卻低柔至極,耐心至極。說著,花城再次托住了他下面那隻手,左手也探了出來,覆在謝憐壓著蓋子的右手上方,低聲道:「是這樣。」
如此,謝憐兩手的手背便都被花城的手心覆住了。
肌膚相觸,溫涼如玉,那對華麗精緻的銀護腕倒是冰冷如鐵,然而,花城的動作似乎小心翼翼的,沒讓它們碰到謝憐。他的雙手帶著謝憐的雙手,不緊不慢地搖著黑木賭盅。
一下、兩下、三下。
鐺鐺、鐺鐺、鐺鐺。
兩顆骰子骨碌碌,在黑木盅裡滾動,纏綿相撞,響聲清脆。不過是如此微弱的震動,卻震得謝憐手心手背一陣絲絲發麻。而這一絲麻意,順著他手腕爬了上去,擴散開來。
搖著搖著,謝憐無意間抬起眼簾,掃了一眼,發現花城根本沒看賭盅,卻是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唇角微翹。謝憐也忍不住對他微微一笑,隨即想起還有很多人人鬼鬼在上面下面看著,立即斂了笑容,低頭認真地學習花城擺弄出來的手勢,道:「這樣麼?」
花城唇邊笑意更深,道:「嗯。對,是這樣。」
看謝憐滿懷希望地搖了幾把,他又道:「打開看看?」
謝憐便打了開來,只見底盤上兩個白白骰子,是兩個三點。
兩個三點,已經是破天荒的驚人戰果了,謝憐心頭彷彿有春風吹過,心想:「莫非我真的抓住訣竅了?」
不過,就算是戰果驚人,六點還是比十一點小。他輕輕咳了一聲,道:「不好意思,我輸了。」
花城卻道:「不要緊,這盤不算。我現在是在教你,再來。」
這一句出來,無論郎千秋亦或師青玄都是瞠目結舌。堂下眾鬼更是目瞪口呆,紛紛犯起了嘀咕:
「城主這是怎麼了?我以為城主要給他好看來著,結果還真是在教他啊??」
「這盤還能不算的??還能這樣玩兒??」
「這把不算數,那什麼時候才算數?」
「看來城主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啊……」
花城一挑左邊眉,外邊女郎立刻道:「請諸位靜一靜。」
大堂內瞬間又安靜下來,只是雖然都不說話了,目光卻更加肆無忌憚了。花城笑了笑,又在他耳邊柔聲鼓勵道:「再來?」
大概是因為賭坊內人人鬼鬼太多了,謝憐莫名覺得臉頰表皮一層有點發熱,道:「好。」
骨碌碌、骨碌碌,又搖了兩把。這次,揭開一看,竟是兩個四點。
花城道:「怎麼樣,是不是大了一點?」
雖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謝憐還是點了點頭,道:「是……大了一點。」
花城道:「做得很好,繼續。」
他這般循循善誘,但不知為何,四周傳來了許多曖昧的嘁嘁笑聲,聽聲音,似乎都是女鬼。謝憐也搞不清楚,到底什麼姿勢才是正確的了。他先開始還老老實實地在研究花城的手如何擺放、快慢又是如何把握,現在卻只是任由花城帶著,胡亂瞎搖一氣了。搖著搖著,有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謝憐心想:「三郎莫不是在哄我……」
而郎千秋一直在上方看著,大概也跟他感受一樣,忍不住道:「你,你不要搖了。他分明就是在騙你,哪有什麼正確的姿勢。他肯定作弊了!」
他如此大聲喊出來,師青玄再次摀住了臉。
底下眾鬼噓聲大起,一陣骰子雨沖郎千秋丟去,都嚷嚷道:「無知小兒,不要說話!」
「吵什麼吵,大傢伙兒正看到精彩處呢!」
「那位道長照我們城主教的姿勢來做,得到的結果一次比一次大可是實話!」
「就是!你懂什麼!」
郎千秋怒道:「你們,你們這群睜眼說瞎話的烏合之眾……啊!!」
他突然住口,滿臉通紅,原來,底下幾個女鬼狠狠拽了一下他垂下來的腰帶,叱道:「小弟弟莫要再吵鬧了,你再胡說八道,姐姐們可要扒你褲子啦!」
郎千秋從未受過這種威脅,氣得說不出話來,道:「你們……你們!」
若只是被一群鬼暴揍一頓,那也還好了,但要是真被扒了褲子,他堂堂坐鎮一方的武神,那臉可就丟大了,當下郎千秋再也不敢多說了。謝憐抬頭,看到他拿眼睛拚命瞅自己,又好笑又可憐。他只好低下頭,對花城小聲道:「……三郎。」
聽他這麼喊,花城笑了一下,道:「別管他。我們繼續。」
「……」
謝憐無奈,托著賭盅,又搖了兩把。不出所料,這一次,搖出來兩個「五」。
見狀,眾鬼更樂,紛紛逗郎千秋逗得更瘋狂,道:「看到沒有?越來越大啦!」
而謝憐也早就發現了,這是花城在帶著他玩兒呢。他有點哭笑不得,心想世界上果然根本不存在什麼正確的姿勢,對他這種人來說,什麼姿勢都是錯誤的,今後可以徹底放棄任何轉運的念頭了。正準備自暴自棄地搖上最後一把,花城卻道:「等一等。」
謝憐感覺他覆著自己的手掌壓得稍稍重了些,停下動作,道:「怎麼啦?」
花城半真半假地道:「這位哥哥,你好像還沒有說,輸了的話,怎麼辦呢?」
聽他叫謝憐「哥哥」,師青玄和郎千秋的表情,真是一言難盡。而群鬼也都是一陣毛骨悚然,有幾個更是嚇得頭都掉地上了。
說來也是不好意思,方才情急,謝憐的確是沒想過賭注這個問題,道:「這……」
他原本想的,也是押上自己十年壽命,可是,神官的壽命,那可就長了,十年大概根本算不得什麼。銀錢寶物?不存在的。法力靈力?不存在的。一時半會兒,謝憐竟然也想不出來,有什麼東西能押的,於是,只好問賭坊的主人了。他道:「你覺得,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拿來做賭注?」
聞言,花城笑了起來。
他道:「我無所謂。你身上帶了什麼東西?」
謝憐想了想,輕咳一聲,實話實說道:「我……這次出來,身上只帶了一個沒吃完的饅頭。」
聞言,花城撲哧笑了出來。他笑了,其他人卻是想笑不敢笑。
笑完了,花城一點頭,道:「行。就那個饅頭吧。」
此言一出,不光群鬼,連那些執掌賭桌的女郎們都震驚了。
這間賭坊開張以來,出現過無數種不可思議的賭注。有內臟,有壽命,有情緒,有能力。然而,什麼賭注,都沒有今天這個不可思議:一個沒吃完的饅頭。連郎千秋都忍不住了,愕然道:「這……這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我只值一個沒吃完的饅頭嗎???」
群鬼嘻嘻哈哈,有人大叫道:「一個饅頭怎麼了?便宜你了,還不快住口!」謝憐聽出來了,這崩潰的聲音正是躲在群鬼中的師青玄。正啼笑皆非,花城對他道:「來。最後一把了,別緊張。」
謝憐道:「我沒有緊張。」
兩人仍是維持著手心覆手背的姿勢,搖了幾把。雖說謝憐的確是沒怎麼緊張,但他貼著賭盅的手心,以及貼著花城的手背,似乎還是沁出了一層隱隱的薄汗。終於,兩人動作停下,到了揭曉勝負的時刻,他輕吸一口氣,打開一看——
兩個骰子,兩個六點!
謝憐鬆了口氣,心知是怎麼回事,抬眼去看花城。花城一挑眉,道:「喔,我輸了。」
他這一聲認輸,雖然一本正經,卻是毫無誠意。堂下眾鬼也是鴉雀無聲。
方纔還有人在下面嘀咕「這把不算數,那什麼時候才算數」,現在,答案出來了:直到這位贏了的時候,才算數。
這放水放得也太喪心病狂了!
然而,沒有一個人會對此說什麼。那女郎托過黑木賭盅,高高舉起,道:「恭喜,這位公子,這一局,是您贏了。」
大家都十分給面子,紛紛嚷道:「城主輸也輸的完美!漂亮!」
「贏的人還不是城主手把手教出來的,贏了也是城主教得好哇!」
「是啊!今天真是大開眼界,學習了正確的搖骰子的姿勢!受益匪淺!十年都用不完!」
聽著四週一片群魔亂舞之聲,謝憐忍俊不禁。看他笑了,花城也笑了起來,撥了一下紅紗縵。這時,郎千秋在上方道:「既然你輸了,該放我下來了吧!」
花城還是盯著謝憐,笑意不變,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舉起手,隨手一揮,郎千秋立刻猛地重重砸了下來。那一聲巨響,聽得謝憐眼睛一抽。師青玄不能暴露,還沒法衝過來,於是謝憐轉身,俯身查看,道:「你還好吧。」
郎千秋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沒事,謝謝你了。他讓你上去肯定是想作弊讓你輸,幸好你賭贏了!」
謝憐心想:「這你可是完全錯了,要是他不給我放水,我就是賭到地老天荒也贏不回你……」
正想著,他忽然聽到幾聲「叮叮」清響,隨即,四周傳來一片低低的驚呼。謝憐回頭一看,原來,竟是花城終於從紅紗幕之後走了出來。
之前少年形態,花城都是歪歪束著長髮,此時卻是紅衣掩映,黑髮披散,俊美之中妖氣橫生。只有右側結了一縷極細的小辮,以紅珊瑚珠墜角,卻帶了幾分俏皮。護腕是銀,靴鏈是銀,腰帶也是銀,腰間懸著一把修長纖細的彎刀,弧度圓滑詭譎,也是銀。刀身修長,人也修長。他虛倚在半開的紅紗之旁,抱著手臂,一臉似笑非笑,道:「哥哥,你贏了我。」
謝憐當然心知肚明方才怎麼回事,無奈道:「你就別笑我了。」
花城挑眉道:「沒有。怎麼會?」
而下邊群鬼則是興奮至極,沸水一般翻滾個不停,都激動不已,竊竊私語:「城主今天怎麼又換了一張皮?」
「要死啦,城主這張新皮俊得我要死了,又鮮嫩又帶勁兒!」
「死什麼死,你不是早就已經死了嗎死婆娘?!」
看來,因為花城過往從不以真容示眾,頻繁地更換皮相,導致連鬼市群鬼都弄不清他到底長什麼樣,均以為這副模樣也是他披的一張假皮。然而,只有謝憐心中知道,面前的,一定就是傳說中的血雨探花的真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