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哭笑不得,卻也好生感激,道:「風師大人,你怕是有所誤會。其實……」
他想要解釋花城並非是為了極樂坊而去找他興師問罪的,師青玄卻是暗暗地朝他使眼色,像是要叫他別說話。花城也並不辯駁,只道:「君吾往我手底下插眼線的事我還沒清算,你們拿什麼跟我談條件?」
謝憐明白了。師青玄已經看出來花城並無惡意,但明面上要裝成花城是為了追責才闖仙京的,這樣的話上天說起來,可以避免有心人傳他是惡意潛逃。花城也懂他意圖,便順口配合了一句。然而,謝憐卻不願意如此,道:「好了,別演了。人家本來是為救我才上仙京的,三郎是好意,何必掩飾?」
師青玄卻道:「不演了。方纔那兩句我已經傳到通靈陣裡去了。這你就不懂了,傳來傳去好意最終還是會傳成惡意的,還不如一開始就是惡意呢。」
花城挑眉道:「明白人。」
師青玄得意道:「那是。要不然本風師怎麼在上天庭混?南陽將軍,放下弓吧。」
風信卻仍是將弦拉滿七分,屏息不語。師青玄拍他道:「放下吧,人家熟著呢,沒惡意的。」
風信沉聲道:「太子殿下,你身旁那個是絕……」
見他敵意不減,弓箭不下,師青玄突然「呔」的一聲,往他胳膊肘上撞了一下。
那一瞬間,風信的臉色當真是比見鬼了還恐怖一萬倍,大叫一聲,右手半凝不凝的一縷靈力潰不成軍,煙消雲散。他臉色慘白地就是一長串破口大罵,末了崩潰道:「我操了!你想幹什麼!!!!」
原來,師青玄方才用來撞他握箭的那隻手的,竟是胸。看樣子,這一撞可真嚇壞風信了。而師青玄一甩拂塵,仙骨瀟瀟的完全看不出來剛才幹了何等有失體統之事,道:「我還沒問你想幹什麼,都說了血雨探花是去救太子殿下的,你還拿箭指人。這麼想打架,本風師反正不奉陪。」
風信一下子退到十萬八千里之外,似是完全再不敢靠近她了,聲嘶力竭地道:「你不要再做這種事了!!!不要再做!聽到沒有!!!」
見他如避蛇蠍,對自己之玉樹臨風十分有信心的師青玄不由得一陣鬱悶,道:「行行行。不做了不做了。你也不吃虧啊?你這什麼態度???」彷彿覺得自己失了面子,於是化回了男相,回過頭來,道:「咦,千秋呢?」
聞言,風信總算恢復了一點神智,四下望望。謝憐「啊」了一聲,道:「他沒在通靈陣裡嗎?」
師青玄道:「沒啊!他丟完骰子,走對了路,之後就一直沒吱聲。我問他好幾次正確的點數是什麼他都沒和我應聲。以往誰跟千秋說話他都很快回答的,就算是中天庭的小神官問他他也從不擱置。真是奇了怪了。」
謝憐輕歎一聲,道:「泰華殿下去追戚容了。」
來者二人雙雙一怔:「戚容?」
謝憐道:「不錯。此處正是戚容的巢穴。唉,總之……」
風信道:「等等。為什麼泰華殿下會去追戚容?他不是來追你的嗎?」
花城在一旁道:「不為什麼。他追的是血洗鎏金宴的兇手,而太子殿下不過給兇手擦了屁股,郎千秋得知真相,便去追真正的兇手了,僅此而已。」
風信神色一凜,道:「真正的兇手?當真?!」
謝憐只覺完全沒法再解釋一次,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搖頭道:「沒有這麼簡單,回去我再細說吧。」
師青玄不知內情,喜道:「果然這其中有誤會,本風師真是料事如神,這下你就算回去應該也不用關禁閉了。」
風信則道:「好!」看上去像是大大鬆了一口氣,收了弓,方才表現出來的警惕之意也減淡了不少。花城卻是冷笑了一聲。謝憐對風信道:「你可知道,戚容就是那個戚容。」
風信道:「那個戚容?哪個?」他愕然道,「我們都認識的那個?」
謝憐道:「果然你也沒料到真是他嗎?」
風信臉色一黑,道:「沒。我沒跟青鬼本人打過交道,一直以為應該是巧合重名。怎麼會有鬼腦袋上頂著自己真名到處招搖過市?這不是有病嗎?」剛說完,他又立刻想到,戚容這人是當真有病,當即與謝憐對視一眼,相顧默然。
早在二人未曾飛昇以前,風信便對戚容極為不喜。戚容乃是謝憐母親、即仙樂末代皇后的妹妹之子,自小養在皇室,整天纏著謝憐,風信作為謝憐的護衛,自然時常要見到他。此人年紀小,不懂事,不聽勸,精力旺盛,行為極端,最糟糕的是貴為皇親國戚,無人敢打罵管教,可想而知,有多無法無天。他以前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太子表哥是完美的!」「我表哥怎麼樣怎麼樣」。若是有人對謝憐有半分不敬,或是給謝憐帶來一絲一毫的麻煩,不管是誰,戚容一定把那人套麻袋打出屎,他腦袋裡從沒有什麼敬老愛幼的念頭。謝憐就有一次從他手底下搶救出過一個不過十歲的小孩,給他揍得渾身是血,看不出人樣,慘極了。謝憐憐他身世,加上又覺得他是真心向著自己,從不曾動手教訓他。但若只是言語引導或呵斥,他又屢教不改,極是頭疼。風信性子直,說話沖,不像謝憐那般有耐心,數次頂撞戚容,違抗他命令,導致戚容對他也極為厭惡,總變著法子為難,頤指氣使。而且,謝憐飛昇之後,戚容變本加厲,甚至有時候對方無心之失,比如在太子殿前隨口吐了一口唾沫,他就要往人家嘴裡塞燒紅的炭。為防止他做得過火,風信時常要下界去給戚容擦屁股,可煩死了他,經常對謝憐說:「戚容這人有病,遲早要鬧出大事來!」
風信道:「要真是他,如此行事,也不奇怪了。」
師青玄奇道:「怎麼,你們認識青鬼本人??」
謝憐點頭,道:「我表弟。」
師青玄一驚,抱臂道:「厲害啊。」
謝憐道:「他真是相當厲害。」
師青玄道:「我不是說他厲害,是說你厲害。太子殿下,你看看,東南武神西南武神是你舊識,東方武神是你徒弟,青燈夜遊是你表弟,血雨探花是你拜把子的兄弟,本風師是你的朋友。這還不厲害嗎?」
謝憐微微一笑,心想,風師可真人如其風,風一出來,陰霾就要被吹散。而花城和風信聽到「血雨探花是你拜把子的兄弟」時,神色都似乎不怎麼認可。花城是挑了一下眉,風信則是皺眉不語。須臾,他對謝憐道:「要是沒別的事,你還是趕緊回仙京。方才鬧了那麼一出,其餘神官都不知怎麼回事,現在還在上面等著。帝君那邊也該知道了,到底怎麼回事,你得有個交代。」
聞言,花城哈哈笑了出來。風信道:「你笑什麼?」
花城道:「我還以為你性子真有多直,原來也是個說話喜歡拐彎抹角的。你無非就是想讓太子殿下別和我這種妖魔鬼怪混作一路,幹什麼不敢直說?怕沒資格立場說嗎?」
謝憐輕咳一聲,道:「三郎……」
風信冷聲道:「他本來就不該和妖魔鬼怪混作一路,你知道就好。」
對於這句,花城不置可否。而謝憐從容地插|了進來,對風信溫聲道:「我會給個交代的,不過,現在這裡的確還有別的事要做。戚容在他的巢穴裡藏了三百多個活人準備吃,多虧方才了三郎一路幫忙,才把這些人都救走了。目前還剩下一批小鬼,須得慢慢處理。處理完我就上去了。」
風信道:「拖太久不好。交給我處理就行了。」
花城點頭道:「以上天庭的效率,大概下個月就可以處理完了吧。」
風信道:「說得你彷彿一瞬間就能了結似的。」
二人竟是針鋒相對。師青玄以眼神詢問謝憐:「他倆有仇嗎?」謝憐搖頭。還待調轉話頭,花城卻不知從哪裡取出了一把傘。這傘傘面赤紅如楓,艷烈如火,花城單手撐傘,傘面擋在他和謝憐的上方,映得二人面頰染上一片緋紅。
想必,這就是在與君山過屍林血雨時撐的那一把了。然而,現在又沒下雨,謝憐不由得略感奇怪,道:「三郎,你幹什麼撐傘?」
花城對上他,把傘往謝憐那邊挪了挪,笑瞇瞇地道:「等著。馬上就要變天了。」
話音剛落,從天而降一陣瓢潑大雨!
那雨嘩啦啦、嘩啦啦,突如其來,打得謝憐整個人都懵了。不過,他好好地待在花城的傘底,沒有淋到一點兒雨滴。然而,站在謝憐與花城對面的風信卻是全無防備,給這雨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更不幸的是,這雨是血色的,因此,這樣看來,風信已經變成了一個血淋淋的紅人,渾身上下只有一雙瞪大的眼睛眼白是白色的。師青玄因為剛好站在一處山洞之內,也未曾遭殃,瞠目結舌,拂塵都忘記甩了。
那陣血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少頃便回復平靜。風信好容易反應過來,抹了把臉,臉上依舊是一片血糊糊的腥紅,毫無起色。謝憐道:「這……」
花城收了傘,哈哈笑道:「一瞬間。如何?」
五個字間,他悠悠然地走出幾步,已是好長一段距離。謝憐那頭原本正在袖中翻找布巾,師青玄從拂塵上薅了幾把白毛,一起貢獻給了陷入沉默的風信。而花城一走,謝憐立即發覺身後少了一人,轉身奔出幾步,道:「三郎,你要回鬼市了嗎?」
花城回頭,道:「你不是也要回仙京了嗎?」
他半開玩笑地道:「不過,你要是想跟我回鬼市,我也歡迎啊。」
謝憐笑了,道:「下次吧。」他誠懇地道,「下次有機會,我一定再去鬼市。你重修極樂坊,我給你搬磚。」
花城道:「搬磚不必。你坐著看也挺好的。」
謝憐緩緩斂了笑容,道:「千秋的事,不管怎麼說,還是多謝你。」頓了頓,他道,「我不知道怎樣是對的,也許這樣也未嘗不好。」
花城卻淡淡地道:「想太多。」
謝憐一怔,微微歪了歪頭。花城道:「你只管做就是了。」
說完,他便轉過了身,擺擺手。
不多時,那道紅衣身影,漸漸地,在山前,在月下,在謝憐的眼中,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