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不禁看得呆了。裴茗道:「這樣也行?」
花城卻道:「怎麼不行?」
幾人看向他。花城道:「點將不就是把凡人點到天上去嗎?他只要把皇城附近的烏庸國眾都暫時點到天上去,等火山爆發,塵埃落定後再放回去,有何不可?」
裴茗道:「血雨探花不要說得這麼容易,閣下又不是不知道,點將也是要耗費法力的。他這得點多少人上去?」
點將,其實就是在用自己的法力「養」著被自己點上來的凡人,為己所用。否則如果沒有限制,各個神官還不拼了命地往天上點人帶人?皇帝把三宮六院滿朝文武都點上算了,將軍把自己的軍隊整個都點上來算了。
花城道:「從留下來的遺跡判斷,整個烏庸國大約十幾萬人口。皇城附近也就幾萬人。」
謝憐低聲道:「雖然吃力,但……勉強一拼,也未必行不通。」
裴茗道:「就算幾萬人,也從沒有哪個神官敢點這麼多。若真如此,難說他到底是勇氣可嘉呢,還是愚蠢至極。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謝憐看著壁畫上的這座橋,目不轉睛。橋下那白衣太子和四個護法天神的臉在他眼裡,越來越詭異,越看越像他自己和四位國師的臉,又想起那熒惑守心之相,這彷彿輪迴重演的故事讓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下面會發生什麼,但又覺得自己好像隱隱已經知道了。
他不敢再看那壁畫,轉過頭,道:「找到水了嗎?」
半月拖著裴宿,道:「那位哥哥去找了。」
她說的是引玉。謝憐看了一下閉著眼的裴宿,沉吟片刻,還是道:「我看,接下來我們去銅爐,小裴將軍就留在這裡好了。」
裴宿現在畢竟是人身,諸多不便,而且,前面還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他們。裴茗蹲下來看了看裴宿,道:「行,我贊同。但勞煩太子殿下在他面前的時候不要告訴他什麼原因,這孩子會懂的。這事我來跟他說就行了。」
謝憐道:「裴將軍放心,這個我省得,不然也不會趁他沒醒才說了。」
畢竟,裴宿曾經是上天庭裡前途大好的年輕武神,如今若是因為自己跟不上隊要被放在這裡,難免不是滋味。但是,做錯了事就是要接受懲罰的,流放的滋味就是如此,也只能受著了。
幾人留在神殿裡,又討論了一陣,謝憐奇怪道:「引玉呢?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一直沒找到水嗎?」
花城則正凝視著棲息在他指尖的幾隻死靈蝶,那些銀蝶方才派上了大用場,眼下已經回到他這裡,收起來積蓄能量。他微微抬頭,道:「不至於這麼久。」
謝憐心生警惕,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吧。裴將軍在這兒看著,三郎跟我一起?」
那是自然要和他一起的。於是,謝憐把若邪留下,讓它結了個保護圈,二人離開神殿,朝地下城的更深處走去。
路上有不少屋子和雜亂物什,謝憐撿了個看著挺順眼的罐子,花城彷彿覺得好笑,道:「幹什麼撿這個?」
謝憐道:「待會兒要是找到水,可以給小裴將軍帶一點回去。」他畢竟收慣了破爛,忍不住拍了拍手中罐子,道,「說起來,這還是個千年的古董呢。」
花城哈哈笑了起來,道:「你要是喜歡這種東西,回頭再到我那裡去。我也有幾件,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好了。」
一炷香後,二人這才隱隱聽到水流之聲。不多時,謝憐道:「在這裡!」
底下果然有一條暗河。謝憐把那撿來的罐子放進水裡,用力洗刷起來。千年的灰垢已經凝成了厚厚一層殼,洗不掉了,但把表層的灰塵刷掉湊合著也能用。他用這個罐子打滿了水,低下頭,剛想自己也喝一口,正在留神觀察四周的花城轉過頭見了,卻道:「別喝。」
謝憐已經把臉湊近罐子,聽他阻止,疑惑道:「什麼?」
這時,突然有個聲音道:「好熱。」
在場的只有他們兩個人,這第三個聲音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謝憐下意識朝聲音傳來之處望去,而那聲音,居然就是從他手中罐子裡發出的!
他猛地低頭,只見罐子裡有一對極小的猩紅圓點,正潛伏在水裡盯著他。
怎麼看,這也是一雙眼睛!難不成有個人躲在裡面?!
和這雙眼睛對視的一瞬間,那東西猛地朝謝憐面門竄來。「嘩啦啦」的水花先至,謝憐眼疾手快,當場就把罐子擲飛到數丈之外,撞上了牆,「噹啷!」一聲,千年的古董砸開了花,而藏在裡面的那個東西落到了地上,瞬間竄入黑暗之中。倉促之下謝憐沒看清,只覺得是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道:「那是什麼?」
花城攔在他身前,謝憐鬱悶道:「之前那罐子裡沒有這個東西吧?」而且為什麼會說「好熱」?在那水裡,難道不應該很涼麼?
花城道:「沒有,它是從水裡特地游進去的。這地下暗河裡經常有東西成群結隊游泳,所以讓哥哥別喝這水了。」
謝憐心道:「那就讓小裴將軍隨便喝嗎……」忽然,他背上一寒,喝道:「什麼人?!」
方纔那一瞬間,他聽到遠遠的有人咳嗽了一聲。
那絕對不是他的錯覺,當即全神戒備。不久,一陣如潮水般的竊竊私語聲,蔓延而至。兩人的四面八方,一雙又一雙的紅點亮了起來,將他們團團圍在了中央。花城道:「不必擔心。不是人。」
謝憐心想:「不是人才需要擔心好嘛……」
細聽那些竊竊私語,他分辨出了那些人的聲音在說什麼:
「咳咳咳……」
「好熱好熱呀……」
「燙死了我……」
「嗚嗚嗚嗚……」
「我要被悶死了……有沒有誰在……」
「動不了、動不了啊!」
這些聲音雖小,卻又清晰又痛苦,彷彿一隻隻小螞蟻一樣,一個勁兒地往人耳朵裡鑽。謝憐剛要把手放到芳心上,忽聽一個聲音淒厲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呢?!救救我,救救我啊!!!」
聽到最後一句,謝憐一陣毛骨悚然,瞬間錯覺這聲音是在呼喚自己。而花城一揮手,千百死靈蝶猛地散開,撲向那一雙一雙赤紅的發光的眼!
銀蝶銀光至處,照亮了那無數在黑暗裡竊竊私語的東西。它們果然不是人,居然是——老鼠!
花城攜了他道:「我說過,這裡老鼠很多。走!」
謝憐邊走邊愕然道:「那是老鼠嗎?我怎麼看著更像是貓……」
當真,那些老鼠的個個比小貓還大,通體鼠毛漆黑如鋼針,一對小小的紅眼睛在黑暗裡閃著凶光,許多都攀在牆上,緊盯著他們,嘴裡還說著人語,詭異至極。銀蝶撲上去後便和它們廝殺起來,紅光和銀光交錯亂閃,看不清戰況,但也知道激烈凶殘至極。謝憐道:「引玉該不會被它們拖到哪裡去了吧?」
花城則道:「不至於那麼廢物。應該是被別的東西拖住了。」
聽前半句謝憐稍稍放了心,後半句又提起來了。他道:「老鼠這麼大只也就算了,怎麼還這麼多?它們吃什麼長這麼大的?」
花城道:「簡單。自然是死人。這些都是食屍鼠。」
原來,這座城池被火山灰覆蓋的時候,人和牛馬羊等大型牲畜無處可避,但是,老鼠們卻鑽進了深深的地下,靠著地洞深處的空氣和儲存的糧食倖免於難。
塵埃落定後,它們重新鑽出了洞,在已經淪為地獄的城裡四下奔走,尋找食物。然而一切都被毀了,要麼被岩漿埋沒了,要麼被火山灰覆蓋了,啃壞了許多東西,許久都找不到食物。
直到有一天,它們聞到了腐臭味。
腐臭味是從那些人形石化像裡傳出來的。有的屍體被包裹在火山灰殼裡,殼子比較薄,開始腐爛,飄出了異味,流出了屍水。
於是,餓紅了眼的老鼠們圍著化石像團團轉,在石像表層咬破了一個小洞,從這個洞裡鑽進去,啃食裡面的屍體。
最微賤的東西,往往最容易存活下來。死去的人們的屍體被包裹在化石裡,他們的恐懼、憤怒、不甘等等強烈的情感也被包裹在裡面,老鼠們吃了他們的屍體,把這些情感也一併吃了進去,開始能夠口吐人言,說出他們死前那一刻想說卻沒能說出的話。
謝憐恍然道:「原來如此,所以它們才說那些話。我還奇怪為什麼是這種話……」
誰知,花城忽然道:「你說什麼?」
謝憐一怔,道:「我說什麼了?」
花城盯著他,道:「他們說什麼了?你聽見什麼了?」
謝憐奇怪道:「三郎你沒聽見嗎?就是『好熱』、『悶死了』、『動不了』、『救救我』之類的……」
然而,花城還沒接話,他便反應過來了。
不對!
那些食屍鼠們重複的是烏庸人死前的囈語,理所當然的也就是烏庸語。
那麼,為什麼他也能聽懂烏庸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