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腳踢飛自己的佩刀, 衝出校場。金光瑤在他身後喊道:「懷桑!懷桑!」正要追上去,聶明玦冷聲道:「站住!」
金光瑤頓住腳步, 轉過身, 聶明玦看他一眼,抑著火氣道:「你還敢來。」
金光瑤低聲道:「來認錯。」
魏無羨心道:「這臉皮,真是比我還厚。」
聶明玦道:「你會知錯?」
金光瑤剛要說話,那幾名取藥的門生回來了, 道:「宗主, 斂芳尊,二公子把門鎖上了, 誰也不讓進。」
聶明玦道:「我看他能鎖多久, 反了他!」
金光瑤和顏悅色地對那名門生道:「有勞了,把藥給我吧, 待會兒我去送給他。」
他接過藥瓶, 待旁人散了, 聶明玦道:「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金光瑤道:「大哥忘了麼, 今日是彈琴的日子。」
聶明玦直截了當地道:「薛洋的事, 沒得商量。你用不著討好我, 完全沒用。」
金光瑤道:「首先, 我並非是在討好於你。其次, 既然沒用, 大哥又何須忌憚我討好?」
聶明玦不語。
金光瑤道:「大哥你近來對懷桑越逼越緊, 是不是刀靈……?」頓了頓,他道:「懷桑到現在還不知道刀靈的事麼?」
聶明玦道:「為何要這麼快告訴他。」
金光瑤歎了一口氣, 道:「懷桑被寵慣了,可他沒法一輩子做閒散清河二公子的。他總有一天會知道大哥你是為他好的。就像我後來知道,大哥是為我好一樣。」
魏無羨心道:「佩服佩服,這種話我兩輩子都說不出口,金光瑤竟然能把語氣拿捏得毫不違和,甚至很動聽。」
聶明玦道:「當真知道,你就提薛洋頭來見。」
誰知,金光瑤立即道:「好。」
聶明玦望向他,金光瑤直視回去,又說了一遍,道:「好。只要大哥你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兩個月內,我親自提薛洋的頭來見。」
聶明玦道:「如果沒有辦到?」
金光瑤語氣堅定,道:「如果沒有辦到,任憑大哥處置!」
魏無羨有些佩服金光瑤了。
雖說他每次都會被聶明玦嚇得膽戰心驚,但最後,他還是能用各種百轉千回的手段和言語使得聶明玦再給他一次機會。當晚,金光瑤又若無其事地在不淨世內奏起了清心音。
他發誓發得信誓旦旦,然而,聶明玦根本就沒有等到兩個月後。
某日,清河聶氏舉辦演武會,聶明玦路過一間別館,忽然聽到屋子裡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似乎是金光瑤。誰知,片刻之後,又響起了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
藍曦臣道:「大哥既然當初和你結義,這就是認可你了。」
金光瑤苦悶地道:「可是,二哥啊,你沒聽他的結義詞是怎麼說的嗎?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馬分屍』,分明是在警告我。我……從沒聽過這樣的結義詞……」
藍曦臣溫言道:「他說的是『如有異心』。你有嗎?沒有的話,又何必耿耿於懷。」
金光瑤道:「我沒有。可是,大哥已經認定了我有,我有什麼法子?」
藍曦臣道:「他一直很愛惜你的才能,希望你能走對路。」
金光瑤道:「我並非不知對錯,只是有時實在身不由己。我現在哪邊都不好過,誰的臉色都要看。別人倒也罷了,可我有哪裡對不住大哥的嗎?二哥你也聽到了,上次他是怎麼罵我的?」
藍曦臣歎道:「只是一時氣憤,口不擇言罷了。大哥現在心性不比從前,你千萬不要再惹怒他了。他最近深受刀靈侵擾之苦,懷桑又和他爭吵置氣,到今天還沒和好。」
金光瑤哽咽道:「一時氣憤就能說出這種話,那他平日究竟是怎麼想我的?難道因為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我母親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就要一輩子被這樣給人作踐嗎?這樣的話,大哥和瞧不起我的那些人又有什麼區別?不管我做什麼,到頭來,還是一句話就把我打成『娼妓之子』。」
金光瑤現在在這裡和藍曦臣說這些訴苦,可分明昨晚他還在一派溫純地與聶明玦撫琴談心。聶明玦一聽他居然在背後搬弄是非,勃然大怒,踹門而入。腦中狂怒的火焰燒到了他的五臟六腑,雷霆般的一聲咆哮炸在耳邊:「豎子敢爾!」
金光瑤一見他入門,登時魂飛魄散,躲到藍曦臣身後,藍曦臣夾在兩人中間,還沒來得及說上話,聶明玦已拔刀砍來。藍曦臣拔劍擋了一下,道:「跑!」金光瑤忙破門而出。聶明玦甩開藍曦臣,道:「不要攔我!」也追出門去,轉過一條長廊,忽見金光瑤迎面悠悠走來,他一刀斬下,霎時血光四濺。可金光瑤分明在忙不迭地逃命,怎麼可能還這麼悠閒地往回走?!
聶明玦砍完之後,踉踉蹌蹌往前衝了一段路,衝到了廣場上,喘著氣抬起了頭,魏無羨耳朵裡能聽到他心臟狂跳的聲音。
金光瑤!
廣場之上,四面八方,來來往往的人,都是金光瑤的模樣!
聶明玦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神志不清,只記著要殺、要殺、殺殺殺、殺金光瑤,見人就砍,四下尖叫四起。突然,魏無羨聽到一聲慘叫:「大哥啊!」
聶明玦聽了這聲音,一個激靈,稍稍冷靜了點,轉頭望去,終於模模糊糊從一地的金光瑤裡,認出了一張不同的臉。
聶懷桑捂著被他砍傷的一條手臂,拖著一條腿,努力地朝他這邊挪,見他忽然不動了,含淚喜道:「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啊!」
可是,聶懷桑還沒有挪過來,聶明玦便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聶明玦的眼睛終於恢復了清明,看到了真正的金光瑤。
金光瑤站在長廊的盡頭,身上一絲血跡都沒有染上。他望著這邊,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可他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彷彿在代替他微笑。
忽然,魏無羨聽到一個聲音遠遠地在叫他。這聲音冷清又低沉,第一聲很模糊,很遙遠,似幻似真。第二聲便清晰真切了不少,語音中還能聽出不易覺察的焦灼。
第三聲,他便聽得真真切切了。
「魏嬰!」
聞聲,魏無羨猛地將自己抽了出來!
他還是一張薄薄的紙片人,貼在封住聶明玦頭顱的鐵盔上。遮住聶明玦雙眼的鐵甲片已經被他拉鬆了繩結,露出了一隻怒目圓睜、爬滿血絲的眼睛。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必須立刻歸位肉身!
紙人羨抖抖袖子,蝴蝶振動翅膀一般飛了出去。誰知,他一衝出這道簾子,便看見密室陰暗的角落裡站著一個人。金光瑤微微一笑,一語不發地從腰間抽出了一把軟劍。正是他那把赫赫有名的佩劍「恨生」。
當年金光瑤臥底於溫若寒身邊,時常將這把軟劍藏在腰間、纏在腕上,用在各種關鍵時刻。恨生的劍鋒雖然看似柔軟到極致,劍意纏綿,實則陰毒鋒利,且陰魂不散。一旦被它的劍身纏住,金光瑤再施以詭異的靈力,便會被這看似一汪春水的軟劍絞為一段一段,不少名劍就是這樣被它毀為一堆廢鐵。此刻,劍身猶如銀麟閃閃的一條毒蛇,緊緊地追著紙片人咬。只要稍不留神、就會被這條毒蛇的毒牙咬中!
紙人羨撲騰著袖子左閃右躲,靈活閃避,但畢竟不是自己的身體,閃了幾下,險些被恨生劍尖咬中。再這樣下去,非被刺穿不可!
忽然,他瞥見一旁牆壁前的木格之上,靜靜躺著的一把長劍。這把劍多年無人觸碰擦拭,劍身和四周已經落滿了灰塵。
赫然便是他當年的佩劍——隨便!
紙人羨飛撲到木格裡,在隨便的劍柄上用力踩了一腳。錚的一聲,應召而出,劍鋒彈出了劍鞘!
隨便從鞘中飛了出來,與恨生森然詭譎的劍光纏鬥起來。見狀,金光瑤臉上有震驚之色轉瞬即逝,他迅速斂容,右手手腕靈活地轉了幾轉,恨生彷彿麻花一般,絞上了隨便雪白筆直的劍身,旋即撤手,令兩劍自鬥,左手則甩手一道符咒向魏無羨飛去。符咒在半空中燃起熊熊烈火,魏無羨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灼灼熱浪,趁雙劍在空中戰成一片炫目的亂光,飛速撲動紙袖,衝出密室!
時間即將耗盡,魏無羨再顧不得偽裝,一路飛撲回客居,恰好藍忘機打開了門,他便奮力一撲、正正撲到了藍忘機的臉上。
紙人羨緊緊地貼著藍忘機的半張臉上,似乎在抖抖抖。藍忘機被他兩隻寬寬的袖子擋住了兩隻眼睛,讓他在自己臉上抖了一陣,這才輕輕將他拈了下來。
片刻之後,成功歸位,魏無羨立即深吸一口氣,仰起了頭,睜開眼睛,霍然站起。誰知身體還未適應,他一陣發暈,向前一傾,見狀,藍忘機立即接住了他。豈料魏無羨又是猛地一抬頭,頭頂撞上了藍忘機的下頜,咚的一下,兩人都是一聲悶哼。魏無羨一手摸著自己頭頂,一手摸了摸藍忘機的下頜,道:「哎呀!對不住。藍湛你沒事吧?」
被他摸了兩下,藍忘機輕輕撥開他的手,搖了搖頭。魏無羨拉他道:「走!」
藍忘機也不多問,先起身跟他一起走,然後才道:「去哪。」
魏無羨道:「芳菲殿!芳菲殿裡面的銅鏡是一個密室的入口,他夫人撞破了他什麼秘密被他拖進去了,現在人應該還在裡面!赤鋒尊的頭也在裡面!」
金光瑤一定會立即把聶明玦頭顱的封印重新加固,轉移地點,然而他可以轉移一顆頭顱,但他的夫人秦愫,卻是沒辦法轉移的!畢竟是金麟台之主的夫人,前不久還出席了宴會,這樣一個身份尊貴的大活人若是忽然消失,沒人能不懷疑。趁這時機衝進去,快刀斬亂麻,不給金光瑤一點編織謊言和封口的時間!
兩人勢如排山倒海,人擋踢人。金光瑤把這些安插在芳菲殿附近的門生都訓練得十分機警,一旦有人侵入,即便無力阻擋也會大聲示警,提醒芳菲殿內的主人。可此時此刻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們的示警越是動靜大,情形越是對金光瑤不利。因為今日無數仙門世家都齊聚於此,示警聲除了會提醒寢殿內的金光瑤防備,也會把他們吸引過來!
最先趕到的是金凌,他的劍已抽出握在手中,疑道:「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說話間,藍忘機已走上三階如意踏跺,拔出了避塵。金凌警惕地道:「這裡是我小叔叔的寢殿,你們走錯地方了吧?不對,你們是闖進來的。你們要幹什麼?」
聚集在金麟台的世家仙首與修士們也都陸陸續續趕了過來,個個奇道:「怎麼回事?」「這邊為何如此喧嘩?」「這邊是芳菲殿,過來是不是不太好……」「方纔聽到示警之聲大作……」
或惴惴不安,或凝眉不語。寢殿裡面沒有任何聲音。魏無羨隨手敲了敲門,道:「金宗主?金仙督?」
金凌怒道:「你究竟想幹什麼?人都被你引過來了!這是我小叔叔的寢殿,寢殿懂嗎!我不是跟你說了叫你別……」
藍曦臣走了上來,藍忘機望向他,二人眼神相接,藍曦臣神色先是一怔,瞬間複雜起來,彷彿仍是不能置信。看來是已經懂了。
聶明玦的頭顱,就在這芳菲殿內。
這時,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怎麼回事?可是白日招待不周,諸位想在我這裡開一場夜宴嗎?」
金光瑤施施然地從人群之後走出,魏無羨道: 「斂芳尊來的正好。再來遲一點,您芳菲殿密室裡的東西可就看不到啦。」
金光瑤怔了怔,道:「密室?」
眾人一派狐疑,不知究竟怎麼回事。金光瑤微微茫然,道:「怎麼啦?密室不稀奇吧?只要是有一些壓箱底的法寶,誰家沒有幾個藏寶室?」
藍忘機正要說話,藍曦臣卻先開口了。
他道:「阿瑤,可否開門放行,借密室一觀。」
金光瑤彷彿覺得很奇怪,又有些為難,道:「二哥,既然叫做藏寶室,那裡面放置的東西,必然是要藏起來的。忽然讓我打開,這……」
這麼短的時間,金光瑤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秦愫運到別的地方去。傳送符只能傳送施術者,而依照秦愫目前的狀況,她絕對沒有足夠的靈力、也沒有這個意願去使用傳送符。所以,此時此刻,秦愫一定還在裡面。
要麼是活的,要麼是死的。而無論是死是活,對金光瑤而言,都會是致命的。
金光瑤垂死掙扎,依舊如此鎮定,推東推西。只可惜,越是推辭,藍曦臣的口氣也越是堅定:「打開。」
金光瑤定定看著他,忽的粲然一笑,道:「既然二哥都這麼說了,那我也只好打開給大家看看了。」
他站到門前,揮了揮手,寢殿大開。人群之中,忽然有一人冷冷地道:「傳言姑蘇藍氏最重禮,如此看來,傳言也不過是傳言罷了。強入一家之主的寢殿,果真是重禮。」
方才在廣場之上,魏無羨聽到金家的門生恭恭敬敬地招呼這人,稱他為「蘇宗主」,正是近幾年風頭正盛的秣陵蘇氏的家主蘇涉。蘇涉一身白衣,雙目狹長,細眉薄唇,倒是清俊,也頗有幾分高傲。相貌氣質,可算得好。只可惜好雖好,卻好得不出挑。
金光瑤道:「算了算了,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他說話的語氣拿捏得十分得當,使人覺得這個人很好脾氣,然而又能聽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尷尬。金凌跟在他身後,為莫名遭受破門而入的小叔叔不平,狠狠瞪了魏無羨好幾眼。
金光瑤又道:「你們要看藏寶室對嗎?」
他將手放到那面銅鏡上,在鏡面畫了一個無形的咒文,率先穿鏡而入。緊隨其後,魏無羨又進入了這間密室,看到了多寶格上那張畫滿咒文的簾子,看到了那張分屍鐵桌。
還看到了秦愫。
秦愫背對著他們,站在鐵桌之旁。藍曦臣微微愕然:「金夫人怎麼在這裡?」
金光瑤道:「我們所有東西都是共有的,阿愫也經常進來看看的。」
魏無羨見到秦愫,微微一驚:「金光瑤竟然沒轉移她也沒殺她?他不怕秦愫說出什麼嗎?」
他不放心,轉到秦愫之旁,仔細觀察她的側臉。秦愫還是活著的,而且活得好好的,完全沒有異常。雖然臉上表情一片木然,但魏無羨可以確定,她既沒有中什麼邪術,也沒有中什麼奇毒,神智是清醒的。
可她越是清醒,情形就越是詭異。方才秦愫情緒有多激烈,多抗拒金光瑤,他是親眼所見,金光瑤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與她達成協議、封住她的口?
魏無羨心生不妙預感,頓覺此事沒有想像的那麼順利。他走到多寶格之前,一下子掀起了簾子。
簾子之後,沒有什麼頭盔,更沒有什麼頭顱,只有一隻匕首。
這只匕首泛著森森寒光、騰騰殺氣。藍曦臣原本也盯著那道簾子,只是遲遲沒下定決心去掀。見不是他想像的東西,似乎鬆了一口氣,道:「這是何物?」
「這個啊。」金光瑤走上去,把匕首拿在手中把玩,道:「是個稀奇物。這只匕首是一名刺客的兵器,殺人無數,鋒利無比。看這把匕首的刀鋒,仔細看,會發現裡面的人影不是你自己。有時候是男人,有時候是女人,有時候是老人。每一個人影,都是死在刺客手下的亡魂。它陰氣很重,所以我加了一道簾子,把它封住了。」
藍曦臣凝眉道:「這個莫非是……」
金光瑤從容道:「不錯。溫若寒的東西。」
金光瑤確實聰明。他早料想到了,也許有一天會被人發現這間密室,所以這裡除了聶明玦的頭顱,他還放了不少其他的法寶,諸如寶劍、符篆、古碑殘片、靈器,不乏珍稀之物。這間密室看起來,的確就只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藏寶室。那只匕首,也確實如他所說,陰氣重,是個稀罕物。不少仙門世家,都有收集此類兵器的嗜好,何況還是殺死岐山溫氏家主的戰利品。
一切看起來都正常無比。
秦愫站在金光瑤身邊,看他將這只匕首拿在手中賞玩,突然伸手,把它奪了過來!
她的五官跟著臉一起微微扭曲顫抖起來,這神情別人看不懂,而偷看了剛才她與金光瑤那場爭執的魏無羨卻看得懂。
痛苦、憤怒、恥辱!
金光瑤笑容一僵,道:「阿愫?」
藍忘機與魏無羨雙雙劈手去奪匕首,然而,秦愫身形一閃,匕首鋒芒已盡數埋入她的腹部之中。
金光瑤失聲慘叫道:「阿愫!」
他撲上去,抱住了秦愫癱軟的身體,藍曦臣立即取藥施救。然而,這把匕首鋒利至極,怨氣陰氣又重,頃刻之間,秦愫便已斃命!
在場眾人完全沒料到竟然有此異變,全都驚得呆了。金光瑤淒切地叫了幾聲妻子的名字,一手捧著她的臉,睜大著眼,淚水不斷打落在她面頰上。藍曦臣道:「阿瑤,金夫人……你節哀吧。」
金光瑤抬頭道:「二哥,這是怎麼回事啊?阿愫為什麼會突然自殺?還有,你們為什麼忽然聚在芳菲殿前,要讓我打開藏寶室?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較晚趕來的江澄冷聲道:「澤蕪君,請說個明白吧。我等俱是一頭霧水。」
眾人紛紛附和,藍曦臣只得道:「前段時間,我姑蘇藍氏數名子弟夜獵,路過莫家莊,遭受了一隻分屍左手的侵襲。這只左手怨氣殺氣都極重,忘機受它指引,一路追查。然而,待將這些被五馬分屍的軀體收集完畢之後,我們發現這具凶屍是……大哥。」
藏寶室內外,嘩然一片!
金光瑤驚愕萬分:「大哥?大哥不是下葬了嗎?你我親眼看見的!」
聶懷桑懷疑自己聽錯了,語無倫次道:「大哥?曦臣哥?你是說我大哥?也是你大哥???」
藍曦臣沉重點頭,聶懷桑兩眼發白,咚的一聲,仰面栽倒了,一圈人慌忙喊道:「聶宗主!聶宗主!」「醫師快來!」金光瑤目光尚且含淚,卻像是氣得眼眶都紅了,五指握緊成拳,悲憤道:「五馬分屍……五馬分屍啊!什麼人敢做這種喪心病狂的事?!」
藍曦臣搖頭道:「不知。找到頭顱這一步時,線索便斷了。」
金光瑤怔了怔,忽然反應過來:「線索斷了……所以,就上我這裡找?」
藍曦臣默然不語。金光瑤似是不可置信,又問道:「方纔你們要我打開藏寶室,就是在懷疑……大哥的頭顱在我這裡?」
藍曦臣更是面有愧疚之色。
金光瑤低頭,抱著秦愫的屍體,半晌,道:「……也罷。不提。可二哥,含光君是如何得知,我寢殿之中有這間藏寶室?又是如何能判定,大哥的頭顱就在我的密室裡面?金麟台守備森嚴,如果這件事真的是我做的,我會這麼輕易讓大哥的頭顱被別人發現嗎?」
聽著他的質問,藍曦臣竟一時答不上來。不光他答不上來,連魏無羨也答不上來。誰能料到,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金光瑤不光能轉移頭顱、還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說了什麼話,誘使秦愫當眾自絕封口!
正思緒急轉,金光瑤歎了口氣,道:「玄羽,是你這麼對我二哥他們說的嗎?撒這種一拆就會穿的謊,有什麼用?」
一名家主疑惑道:「斂芳尊,你在說誰?」
一人冷冷地道:「說誰?就是站在含光君身邊的這位了。」
眾人目光齊齊轉來。方才說話那人正是蘇涉,他道:「這位是何人,非蘭陵金氏的諸位可能不知。此人名叫莫玄羽,乃是蘭陵金氏門下一名棄生。當初因為品行不端,騷擾斂芳尊而被逐出。而聽近來傳聞,他不知是哪裡入了含光君的眼,竟然隨侍身邊,出入左右。素來以雅正聞名的含光君,為何會留這樣一個人在身邊,真真叫人費解。」
聽他說話,金凌臉色十分難看。在眾人的私語之中,金光瑤放下秦愫的屍體,緩緩站起,手放在恨生劍柄之上,向他逼近一步,道:「過往的事我也不提了,但請你據實交代,阿愫莫名自盡,這裡面,你有沒有做什麼手腳?」
金光瑤撒起謊來,當真是一派問心無愧、氣勢十足!旁人這麼一聽,自然以為是莫玄羽對斂芳尊心懷怨恨所以才出言污蔑,同時對金夫人動了手腳使她自盡。連魏無羨一時也沒想出辯駁之詞,該說什麼?說他剛才是怎麼看到了聶明玦的頭顱?說他是怎麼潛入密室的?說出死無對證的秦愫見過的那個人?說出那封很可能被駁斥為子虛烏有憑空捏造的怪信?這種辯解只能越辯越黑!他正急速思索對策,恨生已出鞘,藍忘機擋在他身前,避塵擋下了這一擊。
其餘修士見狀,紛紛拔劍,兩把劍從一側探來,魏無羨手中無兵刃,不得格擋,回頭一望,恰好隨便正躺在木格之上,當即將它抓在手裡,拔劍出鞘!
金光瑤目光一凝,失聲道:「夷陵老祖!」
忽然之間,蘭陵金氏所有人的劍鋒都掉轉了方向,對準了他。包括金凌!
突然被人叫破身份,魏無羨注視著金凌一片混亂的神情,對著歲華的劍鋒尚在懵然,金光瑤又道:「不知夷陵老祖重歸於世,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
魏無羨一頭霧水,全然不知哪裡漏了餡,聶懷桑暈暈乎乎地道:「三哥?你剛才叫什麼?這人不是莫玄羽嗎?」
金光瑤將恨生對準魏無羨,道:「懷桑阿凌,你們都過來。諸君千萬小心,他把他的劍|拔|出來了,他絕對就是夷陵老祖魏無羨!」
因為魏無羨佩劍的名字太令人難以啟齒了,因此旁人提到時,一般都用「這把劍」、「那把劍」、「他的劍」代指。而「夷陵老祖」四字一出,比聽到赤鋒尊被五馬分屍更令人毛骨悚然。原先沒有動刀劍意思的人也不由自主抽出了佩劍,團團圍住了密室這一端。魏無羨掃視四面八方的一片劍光,不動聲色。聶懷桑道:「難道誰拔出了這把劍,誰就是夷陵老祖嗎?三哥二哥含光君,我看你們是不是雙方都有什麼誤會啊?」
金光瑤道:「沒有誤會了。他一定就是魏無羨。」
金凌忽然叫道:「等等!小叔等等!舅舅,舅舅你當初在大梵山不是用紫電抽過他一鞭子嗎?他魂魄沒被抽出來,他肯定沒被奪舍吧?也不一定就是魏無羨吧?!」
江澄面色很難看,沒有說話,手壓在劍柄上,似乎在思索到底該怎麼做。金光瑤道:「大梵山?不錯,阿凌你這麼一提醒,我也記起當時在大梵山出現什麼東西了。召出溫寧的,不也是他嗎?」
金凌見求證不成,反而被駁,臉色一灰。金光瑤繼續道:「諸位有所不知。原先玄羽還在金麟台上時,曾在我這裡看過一份夷陵老祖的手稿。這份手稿記載的是一種邪術『獻捨』,以魂魄與肉身為代價,召喚厲鬼邪靈為己復仇。江宗主就是用紫電再抽他一百鞭子,也是驗證不出來的。因為是施術者心甘情願獻出身軀的,根本就不算奪舍!」
這番說辭合情合理。莫玄羽被趕下金麟台後心生怨恨,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這份邪術,有心復仇,便請厲鬼降臨,召來了夷陵老祖。魏無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莫玄羽復仇。那麼聶明玦被五馬分屍也一定是魏無羨干的。總之一切事情真相未明的時候,最大的可能性都是夷陵老祖的陰謀!
可仍有人將信將疑:「既然這個獻捨之術無法被查證,那麼光憑斂芳尊您的一己判斷,也不能定論吧。」
金光瑤道:「獻捨的確是沒法兒查證的,可他是不是夷陵老祖,卻是可以被查證的。自從夷陵老祖於亂葬崗頂被他手下厲鬼反噬碎為齏粉之後,他的佩劍便被我蘭陵金氏收藏起來。但沒過多久,這把劍便自動封劍了。」
魏無羨一怔:「封劍?」
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金光瑤道:「封劍是什麼,相信不必我多做解釋。此劍有靈,它拒絕讓魏無羨以外的任何人使用它,所以它封住了自己。除了夷陵老祖本人,沒有人能拔得出來。而就在剛才,這位『莫玄羽』,當著你們的面,將這把已經封塵了十三年的劍,拔了出來!」
話音未落,幾十道劍芒便齊齊朝魏無羨刺去。
藍忘機盡數擋下,避塵震開數人,騰出了一條空道。藍曦臣道:「忘機!」
幾名被避塵寒氣震得東倒西歪的家主怒道:「含光君!你……」
魏無羨一句也不廢話,右手在窗欞上一按,身子輕飄飄翻出去,雙足沾地即跑。邊跑邊心念如電轉:「金光瑤見到那張古怪的紙片人,又看到了隨便出鞘,一定當時就猜出了我的身份,立刻編了一通謊話,誘導秦愫自殺,再故意把我逼到擺著隨便的木格之旁誘我拔劍暴露身份。可怕可怕可怕,沒料到他反應如此之快撒謊如此之溜!」
這時,身旁跟上來一人,卻是藍忘機一語不發地追上來了。魏無羨素來名聲奇差,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情形了,這輩子心態不同於上輩子,已頗能淡定面對。先跑再說,日後有機會再反擊,沒機會也不勉強。留下來除了多挨幾百劍根本沒有任何作用,喊冤更是笑話。人人都堅信他某日一定會回來復仇,瘋狂滅門血洗百家,沒有任何人會聽他的辯解,更何況還有一個金光瑤在那裡煽風點火。而藍忘機卻和他完全不同,他甚至不用解釋,自然會有人替他解釋,說是含光君受了夷陵老祖的蒙騙。魏無羨道:「含光君,你不用跟上來的!」
藍忘機平視前方,不應他,兩人將一眾喊打喊殺聲甩在身後。百忙之中,魏無羨又道:「你真要跟我一起走?想好了,出了這個門,你的名聲就要毀了!」
兩人此時已衝下金麟台,藍忘機猛地握住他一隻手腕,似乎正要說話,忽的面前白影一閃,金凌擋在了他們面前。
魏無羨一見是金凌,鬆了口氣。二人正準備側身搶過,金凌卻是一折,再次擋住他們去路,道:「你是魏嬰?!」
他臉上神色混亂不堪,眼眶發紅,憤怒有之、恨意有之、猶疑有之、迷茫有之、不安有之,又喝問一句:「你真是魏嬰、魏無羨?!」
見他這副模樣,語氣裡又是痛意遠大於恨意,魏無羨心頭一顫,但後邊眾人追上來也只是瞬息之間的事,再顧不得他,只得一咬牙,第三次繞過。誰知,忽的腹中一涼。低頭去看時,金凌已把被染紅的雪白劍鋒抽了出去。
他沒料到,金凌竟然真的會一劍刺過來。
魏無羨心中的念頭是:「像誰不好,偏偏要像他舅舅,連捅刀都要捅在同一個地方。」
接下來的事,他有些記不清了,只覺自己在胡亂出手,四周亂哄哄的,十分吵鬧,十分顛簸,兵刃相擊和靈力爆炸的聲音不斷。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間,魏無羨睜開眼睛,藍忘機御著避塵,他則伏在藍忘機背上,那張雪白的臉頰上濺了半邊鮮血。
其實腹間的傷口並不很疼,但畢竟是身上的一個洞。他原先還若無其事地撐了一段時間,可這具身體怕是沒怎麼受過要害傷,傷口流血不止後犯暈,這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魏無羨叫道:「……藍湛。」
藍忘機的呼吸不像平日那麼平緩,微顯急促,該是背著他頻繁交手、奔波太久所致。但應他時的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穩穩當當,還是那一個字:「嗯。」
「嗯」完之後,他又道:「我在。」
聽到這兩個字,魏無羨心中泛上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像是酸楚,心口有點發疼,又有點溫熱。
他還記得當年在江陵那時候,藍忘機千里迢迢趕去支援,自己並不領情,諸般爭執,鬧得有多不愉快。
可沒想到的是,當所有人都畏懼他奉承他的時候,藍忘機當面痛斥他。而當所有人都唾棄他痛恨他的時候,藍忘機卻站在了他身邊。
忽然,魏無羨道:「啊,我記起來了。」
藍忘機道:「記起什麼。」
魏無羨道:「我記起來了,藍湛。就像這樣。我……的確是背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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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連載的時候就很想展開寫,終於寫爽了,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