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島」迅速向岸邊移去。
這只未知妖獸的逼近, 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除了藍忘機、金子軒、江澄、溫逐流等少數幾人, 其餘人都在不斷後退。就在所有人都以為, 水底下這個東西會突然暴起的時候,它卻停住了。
因為跳到了它的背上,才將這只沉睡中的妖獸驚醒,現在魏無羨不便輕舉妄動了, 維持原樣, 靜觀其變。
「石島」四周黑漆漆的水面上,浮著幾篇鮮紅異常的楓葉, 悠悠飄過。
在這幾片楓葉之下, 黑潭的深處,有一對發亮的黃銅鏡一樣的東西。
那對黃銅鏡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魏無羨心叫不好, 拖著溫晁倒退兩步, 腳下猛地一震, 陡然升高, 「石島」懸空而起。一個黑黝黝的巨大獸頭, 頂起那幾片楓葉, 破水而出!
在一片高低不一的驚叫聲中, 這只妖獸緩緩扭過脖子, 用那一對斗大的眼珠凝視站在自己背上的兩個人。
這個圓形的獸頭生得十分古怪, 似龜似蛇。單看獸頭,更似一條巨蛇, 但觀它已出水大半的獸身,卻更像是……
魏無羨道:「……好大一隻……王八……」
這不是一隻普通的王八。
這只王八若是砸在蓮花塢的校場上,只怕光是那只龜殼就能佔滿整片演武場。三個身剽力壯的大漢合抱都抱不住它那黑黝黝的龜|頭。普通的王八也不會從龜殼裡伸出一隻奇長無比、盤蛟彎曲的蛇頭,生滿一口暴突交錯的發黃獠牙,更不會長著四隻生滿利爪、看起來很是靈活的獸足。
魏無羨與那雙金黃大眼定定對視。它的瞳孔豎成一線,正在時粗時細地變化著,彷彿視線時而凝聚時而渙散,看不清自己背上是兩個什麼東西。
看來這只妖獸,視力也和蛇一樣,不怎麼好。只要不動,也許它就無法覺察。
突然,從妖獸兩個黑洞洞的鼻孔裡噴出兩道水汽。
那幾片原本浮在水面上的楓葉剛好貼在它的鼻子附近,興許是被這點小東西弄得癢了,它才噴了噴氣。魏無羨依舊按兵不動,站得猶如一座雕塑,可這個小動作卻把溫晁嚇壞了。
溫晁知道這妖獸嗜殺成性,見那它忽然噴鼻,以為它即將暴起,顧不得劍在頸邊,瘋狂掙扎著沖案邊的溫逐流尖叫:「還不救我!快救我!還愣著幹什麼!」
江澄咬牙罵道:「蠢貨!」
近在眼前的兩個奇怪東西裡忽然有一個蟲子般地扭動起來,還發出刺耳的聲音,立即刺激到了這只妖獸。那蛇頭一樣的獸頭猛地往後一縮,隨即彈起,黃黑交錯的獠牙大開,朝自己背上咬去!
魏無羨揚手一拋,溫晁的佩劍如箭離弦般朝獸頭的七寸之處擲去。
然而,佈滿獸頭的黑鱗硬如鐵甲,劍鋒彷彿撞上鋼板,噹的一聲,擦出一道火花,劍墜入水。妖獸似乎怔了一怔,碩大無比的眼珠下轉,望向那個細長條狀的、沉入水中仍在發光的事物。趁此機會,魏無羨提著溫晁,腳底一點,騰空躍起,落到另一座石島之上,心道:「可千萬別告訴我,這個也是只大王八!」
忽聽江澄喊道:「背後小心!化丹手來了!」
魏無羨猝然回頭,只見一雙大手無聲無息地襲來。他下意識一掌拍出,與溫逐流對擊,只覺一股異常剛猛又陰沉的力量傳來,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從手臂被吸出去。魏無羨本能地撤手,溫逐流趁此機會擄了溫晁,落回岸邊。魏無羨低罵一聲,也緊跟著跳上了岸。所有的溫氏門生都取下了背著的弓箭,邊後退邊瞄準妖獸,箭如飛雨,叮叮噹噹地擊打在妖獸的黑鱗甲和龜殼上,火星四射,看起來戰況似乎十分激烈,其實毫無用處,沒有一隻箭射中要害,根本就是在給這妖獸撓癢。巨大的獸頭左右搖擺,鱗甲之外的皮膚猶如黑色的頑石,坑坑窪窪,箭頭射中也無法深入。
魏無羨見身旁一名溫室門生正在喘著粗氣架箭,費力地拉弓,半開不開。實在忍不了了,一把奪了弓,將那門生一腳踹到一邊兒去。箭筒裡還剩下三隻羽箭,他一口氣盡數架上,拉到最滿,凝神瞄準。弓弦在耳邊發出吱吱之聲,正要鬆手,忽然後方傳來一聲驚叫。
這叫聲驚恐萬狀,魏無羨轉目一看,王靈嬌指揮著三名家僕,兩人粗魯地架著綿綿,掰起她的臉,另外一人揚起手中的鐵烙,直衝她臉上燙去!
鐵烙前端已燒得發出紅光、滋滋作響。魏無羨隔得較遠,見狀立刻調轉箭頭,鬆手放弦。
三箭齊出,命中三人,哼都沒哼一聲,仰面翻倒在地。誰知,弓弦猶在顫抖,王靈嬌卻突然抓起落到地上的那隻鐵烙,一把揪住了綿綿的頭髮,再次朝她臉上壓去!
王靈嬌修為極差,這一下卻是又快又毒。若是讓她戳中了,就算綿綿一隻眼睛不瞎,也要終生毀容。這個女人在這種危急萬分隨時都要準備逃命的時刻,依舊堅持不懈念念不忘著害人的心思!
其他世家子弟都在撿箭搭弓,全神對付妖獸,她們二人附近無人在側,魏無羨手中已沒了箭,再去搶別人的也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衝了過去,一掌劈王靈嬌抓人頭髮的手,一掌重重擊在她心口。
王靈嬌正面受他一掌,噴了一口血,向後飛出。
然而,那隻鐵烙的前端,已經壓上了魏無羨的胸膛。
魏無羨聞到一陣衣物和皮膚燒焦的糊味,還有肉熟透了的可怕氣味,鎖骨之下心口附近,傳來了滅頂的疼痛。
他狠狠咬牙,還是沒能將那一聲痛極的咆哮咬死在牙關裡,讓它衝出了喉嚨。
他那一掌力道不輕,把王靈嬌打飛出去,鮮血狂噴,摔到地上之後大哭起來。江澄舉手往王靈嬌頭頂劈去,溫晁狂叫道:「嬌嬌!嬌嬌!快把嬌嬌救回來!」
溫逐流微一皺眉,並不多言,果然飛身上前,擊退江澄,將王靈嬌提了回來,扔在溫晁腳邊。王靈嬌撲進他懷裡,邊吐血邊嚎啕大哭。江澄追上來與溫逐流相鬥,溫晁見他兩眼佈滿血絲,神情可怖,再加上其他世家子弟也是群情激奮,還有一隻巨型妖獸在潭中,左前爪已踩上了岸,終於害怕起來,叫道:「撤走撤走,馬上撤回!」
他手底下那些人苦苦支撐,早等著他老人家發令撤退了,聞言立即御劍而飛。溫晁的劍被魏無羨扔進水裡了,他便搶了旁人的,抱著王靈嬌跳上劍,嗖的一下便沖得不見蹤影,一眾家僕們生紛紛跟緊了他,金子軒喝道:「別戰了!走!」
眾世家子弟原本也無心戀戰,繼續面對這個如同一座石山般的妖獸。可一路狂奔,奔回地洞那處,卻見他們順著爬下來的那根樹籐一堆死蛇一般的盤在地上。
金子軒大怒:「無恥狗賊!他們把樹籐斬斷了!」
沒有這根樹籐,他們根本爬不上這陡峭的土壁。地洞就在頭頂三十餘丈的高處,白光刺眼。不一會兒,這白光便如天狗食月般,湮滅了一半。
又有人驚叫道:「他們在堵洞口!」
話音剛落,剩下的一半白光也被堵上了。
地下深處,只剩下幾隻燃燒的火把,照亮了數張茫然無措的年輕臉孔,無言以對。
半晌,金子軒的罵聲打破了這陣死寂:「這對狗男女真是乾的出來啊!」
一名少年喃喃地道:「上不去也沒關係……我父親母親會來找我的。他們聽說了這件事,肯定會找到這裡來的。」
零星有幾人附和,立即又有人顫聲道:「他們還以為我們在岐山接受教化呢,怎麼會來找我們……再說溫家的人逃走之後,肯定不會說實話,肯定會編個什麼理由……我們就只能在這下面……」
「我們就只能待在這個地洞裡面……沒有食物……跟一隻妖獸在一起……」
這時,江澄架著魏無羨慢慢走了過來。剛好聽到「沒有食物」這句,魏無羨道:「江澄,這兒有塊熟肉,你吃不吃。」
江澄道:「滾!那鐵烙燙不死你。這都什麼時候了,真想把你嘴巴縫起來。」
藍忘機淺色的眸子落在他們身上,隨即,又落到手足無措地跟在他們身後的綿綿身上。她臉都哭花了,抽抽噎噎,雙手絞著裙子,不斷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魏無羨堵著耳朵,道:「唉,別哭了行不行?是我挨燙又不是你挨燙。難不成還要我哄你啊?你哄一哄我好不好?行了江澄別架了,我又不是斷了腿。」
幾名少女都圍到綿綿身邊,一齊抽抽搭搭起來。
藍忘機收回了目光,折了回去。
江澄道:「藍二公子,你去哪裡?那只妖獸還守在黑潭裡。」
藍忘機道:「回潭。有辦法離開。」
聽說有辦法離開,連哭聲也戛然而止了。魏無羨道:「什麼辦法?」
藍忘機道:「潭有楓葉。」
這話乍一聽莫名其妙,可魏無羨立刻就被點通了。
那妖獸盤踞的黑潭裡,的確飄著幾枚楓葉。可洞中沒有楓樹,也無人跡,地洞口附近也只有榕樹。這楓葉卻鮮紅似火,很是新鮮。他們上山的時候,在一條小溪裡也見到了楓隨流水的景象。
江澄也明白過來,道:「黑潭的潭底,很可能有洞與外界的水源相通,這才將山林溪水中的楓葉帶了進來。」
一人怯怯地道:「可是……我們怎麼知道這個洞夠不夠大,能不能讓人鑽出去呢?萬一很小,萬一只是一條縫呢?」
金子軒皺眉道:「而且那只妖獸還守在黑潭裡不肯出去。」
魏無羨拉起衣衫,一隻手對著衣服下的傷口不斷扇風,道:「有點希望就動起來,總比乾坐著等爹媽來救要強。它守著黑潭又如何?把它引出來就是了。」
一番商議,半個時辰後,一群世家子弟又重新原路返回了。
他們躲在洞裡,悄悄窺視那妖獸。
它大半的身體仍泡在黑潭之中。龜殼裡探出長長的蛇身,湊到岸邊,獠牙開合,輕輕咬住屍體,再縮脖子,將之拖進自己堡壘一般的黑洞洞的龜殼裡,彷彿要在裡面細細享用。
魏無羨將一隻火把拋出,砸在地洞的一角。
這動靜在死寂的地下格外誇張,妖獸的頭立刻又從龜殼裡鑽了出來。瞳孔細細,映著那只躍動燃燒的火把,本能地被發光發熱的事物吸引,沖它緩緩伸出脖子。
在它身後,江澄悄然無息地潛入水中。
雲夢江氏依水而居,家族子弟的水性皆是百里挑一,江澄入水漣漪即消,連水波都看不到幾條。眾人緊緊盯著水面,不時瞅一瞅那只妖獸。只見那個黑色的巨大蛇頭一直猶猶豫豫地繞著那只火把打轉,要湊不湊的模樣,越發心弦緊繃。
忽然,它像是下定決心,要領教一下這個東西,把鼻子湊了上去。卻被炙熱的火焰輕輕灼了一下。
妖獸的脖子立刻向後一彈,從鼻孔裡噴出兩道惱怒的水汽,撲熄了火把。
恰在此時,江澄浮上了水面,深吸了一口氣。那只妖獸覺察領地被人侵犯,把頭一甩,扭身朝江澄探去。
魏無羨見勢不好,咬破手指,飛速地在掌心潦草地畫了幾道,猛地衝出洞來,一掌拍到地上。掌心離土,一團逾人高的火焰猛地躥了起來!
妖獸一驚,回頭望向這邊。江澄趁機上岸,喊道:「潭底有洞,不小!」
魏無羨道:「不小是多小?」
江澄道:「一次能過五六個!」
魏無羨喝道:「所有人聽好,跟緊江澄,下水出洞。沒受傷的帶一下受傷的會水的帶上不會水的。一次能過五六個誰都不要搶!現在,下水!」
說完,那道沖天躥起的火焰便漸漸熄滅了,他朝另一方向退了十幾步,又是一掌擊地,爆出另一道地火。妖獸金黃的大眼被這火焰映得發紅,燒得發狂,撥動四爪,拖著沉重如山的身軀,向這邊爬來。
江澄怒道:「你幹什麼?!」
魏無羨道:「你才幹什麼?!帶人下水!」
他已成功地把妖獸從水中引上了岸,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江澄一咬牙,道:「所有人過來,能自己游的站左邊,不能的站右邊!」
魏無羨正在一邊觀察地形、一邊引火後退。突然之間,手臂驀地一痛,低頭一看,竟是中了一箭。原來,剛才那名被藍忘機怒視過的藍家門生撿起了一隻被溫家人丟棄的弓箭,朝那妖獸射了一箭。可也許是見它猙獰可怖,行動靈活,心慌手不穩,箭失了準頭,射到他身上來了。魏無羨無暇去拔,又是一掌拍地,引起火焰才罵了一聲:「退下!!別給我添亂!」
那名門生原本是想一箭命中妖獸要害,挽回一點方纔的顏面,卻不料變成這樣,臉越發蒼白,撲入水中落荒而逃。江澄催促道:「你快過來!」
魏無羨道:「馬上就來!」
江澄手邊還帶著三個不會水的世家子弟,這差不多是最後一批了,不能拖延,只得先行下水。魏無羨一把拔下了箭,拔完之後才猛地想到:「不妙!」
鮮血的味道大大刺激了妖獸,它的脖子突然一陣暴長,獠牙大開!
魏無羨還沒思索出應對之策,身子一偏,被人一掌送了出去。
藍忘機將他推開了。
妖獸上下顎順勢一合,咬住了他的右腿。
光是看著,魏無羨都右腿一痛,藍忘機居然仍舊面無表情,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然後,立即被拖了回去!
以這只妖獸的大小和獠牙咬合力,把人攔腰咬成兩截不費吹灰之力。萬幸它似乎不喜歡吃碎的,咬中了人後,無論是死是活都要縮進它那殼子裡,拖進去慢慢享用。否則它只要稍稍牙齒用力,藍忘機這條腿便直接斷了。這龜殼堅硬無比刀劍不入,一旦讓它把藍忘機叼進去,怕是再也別想出來了!
魏無羨一陣狂奔,在這顆獸頭縮進去之前,猛地一撲,扒住了它上顎的一顆獠牙。
原本他的力氣和這隻怪物根本不能抗衡,可性命攸關,居然爆發出一陣非人類的恐怖力量。他雙腳抵在妖獸的龜殼上,雙手死死扒住那顆牙,就像一根刺,死活卡在那裡,不讓它縮進去,不讓它有機會享用這頓美餐。
藍忘機沒想到他在這種境況下還能追上來,驚愕萬分。
魏無羨怕妖獸發了性,要麼生吃了他們,要麼把藍忘機一條腿咬斷,右手繼續握緊上排獠牙,左手握下顎獠牙,雙手同時朝相反方向使力,豁出命了地使勁,額頭青筋一根根暴得幾乎迸裂,臉色血紅。
那兩派利齒刺入藍忘機骨肉已深,竟然真的被逼得漸漸打開了牙關!
牙關沒能再咬住獵物,藍忘機落入潭水之中。見他脫險,魏無羨那陣如神上身般的力氣陡然消失,再也托不住妖獸的上下顎了,驟然鬆手,上下兩排暴突的獠牙猛地咬合,發出金石崩裂般的巨響!
魏無羨也跌入了水中,落在藍忘機身旁。他翻了一下就調整好姿勢,一把撈過藍忘機,單手划水,瞬間游出幾丈,在潭水中劃出好長一條漂亮的巨大波浪,滾上了岸,把藍忘機往背上一扔,拔腿就跑。
藍忘機脫口而出:「你?」
魏無羨道:「是我!驚喜嗎!」
藍忘機伏在他身後,語氣難得帶了明顯的波動:「喜什麼?!放我下來!」
魏無羨逃命口裡也不閒著,道:「你說放就放,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身後妖獸的咆哮之聲震得兩人耳膜胸腔一陣震痛,皆感一陣血氣衝上喉頭鼻腔,魏無羨忙閉嘴專心逃跑。為防那只妖獸怒火中燒追上來,他專挑龜殼擠不進去的狹窄洞道鑽。一口氣不歇,跑了不知多久,直到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這才了慢下來。
心弦一鬆,速度一緩,魏無羨聞到了一陣血腥之氣。反手一摸,右手一片濕漉漉的紅。
魏無羨心道:「要糟。藍湛的傷又翻倍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