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城最大的靈寶閣內。
琳琅滿目、錯落有致的多寶格之間, 陳列著無數上品靈玉,優質兵器。無數修士正在其間挑選, 細緻對比, 考慮價格,有空的,便來閒談幾句。
一人道:「仙督?最近好像幾大家族一直在吵這個事,吵定了嗎?」
「有什麼好吵的?總不可能一直一盤散沙群龍無首。設一位督領百家的仙首, 我以為完全不錯。」
「不太好吧, 萬一再來個岐山溫氏……」
「這怎麼能一樣呢?仙督是由眾家推舉的。不一樣不一樣。」
「嘿,說是推舉, 大家心裡清楚, 來來去去還不就那幾位爭,輪得到別人麼?」
「赤鋒尊反對的很厲害吧, 嗆回金光善的暗示明示多少次了。我看還有得磨呢。」
「而且仙督的位置只能坐一個人, 萬一真通過了, 該由誰來坐, 我看還能再吵幾年。」
「反正都是上頭那幾位要操心的, 不關咱們的事。咱們這樣的小蝦米也管不了。」
一人調轉話題, 道:「上個月雲深不知處藏書閣落成觀禮在座諸位誰去了?在下去了, 站在那裡一看, 竟然建的和原來一模一樣, 實屬不易啊。」
「是啊, 不容易啊,那麼大一座仙府, 百年仙境,哪裡是一時半會兒能重建起來的。」
「說起來,最近喜事還真多。」
「你說說金子軒兒子的七日禮?一堆花花綠綠的玩意兒,那小孩子兒什麼都瞧不中,哭得能把鬥妍廳掀翻,偏偏看到他爹的歲華就一個勁兒地笑,把他爹娘樂的,都說今後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大劍仙。」
不遠處,一名白衣人正取了一枚墜玉穗子在手中細細端詳,聞聲笑了笑。
一名女修的聲音傳來:「小金夫人真好命……這是前世放棄了飛昇了才修來的好福氣吧。」
她的女伴則道:「看來果然還是千好萬好,不如胎投得好。人嘛明明也就那樣……」
這白衣人微微皺眉。好在那微酸的碎語立即被其他的大嗓門蓋過:「蘭陵金氏不愧是蘭陵金氏,一個才出生沒幾天的小嬰兒都這麼大排場。」
「你也不看看小嬰兒他爹娘都是誰?能馬虎嗎?別說小金夫人的夫君不肯馬虎,排場稍微小一點,她婆婆、她弟弟哪個肯?待到過兩天的滿月禮時,只怕會更鋪張呢。」
「說起來,你們知不知道,據說這場滿月禮……請了一個人。」
「誰?」
「魏無羨!」
靈寶閣內沉寂一瞬。
有人不可思議道:「這……我還以為只是瞎傳的,難道真的請了?!」
「請了!這幾天已經確定了,魏無羨會去。」
有人不可思議道:「蘭陵金氏到底是怎麼想的?魏無羨之前在窮奇道濫殺無辜的事他們忘了嗎?」
「請這樣一個人去參加金凌的滿月禮,誰敢去啊?反正我自己是肯定不去的。」
此句一出,有不少人在心底暗嘲:你連收到邀請的資格都沒有,如何操心起去不去來了?
那白衣人挑了挑眉,挑好了東西,步出靈寶閣。
沒走幾步,轉入一條小巷,一道黑衣身影冒出來,道:「公子,你買好東西了嗎?」
魏無羨把手中那精緻的檀木盒拋給他,溫寧一接,打開來看,只見裡面是一枚白玉流蘇墜子,玉色通透,柔光流轉,若有生命。
他喜道:「真漂亮!」
魏無羨道:「這麼點漂亮的小東西可不便宜。你姐的錢買了身新衣服之後再買這個差點不夠,反正已經一文不剩了,回去等著挨罵吧。」
溫寧忙道:「不會、不會。公子給江姑娘的孩子送禮,姐姐不會罵你的。」
魏無羨道:「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她罵我,你記得幫我擋一擋。」
溫寧點頭,又道:「金凌小公子一定會很喜歡這份禮物的。」
魏無羨卻道:「這才不是我要送的禮物,不過是一個小配件而已,靈寶閣那些東西,除了好看,那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溫寧一怔,道:「那公子你到底準備了什麼禮物?」
魏無羨道:「天機不可洩露。」
溫寧道:「哦。」
他果然沒再問。結果魏無羨憋了一陣,自己憋不住了,道:「溫寧,這個時候難道你不應該繼續好奇不已糾纏不休地追問下去嗎?怎麼能真的哦了一聲就不問了?難道你不想知道是什麼禮物嗎???」
溫寧愣愣地看著他,終於反應過來,道:「……想!公子!你到底準備了什麼禮物?」
魏無羨這才從袖中取出一隻小木盒,在溫寧面前晃了晃,微微一笑。溫寧接過,打開一看,脫口道:「好厲害的銀鈴!」
這個「厲害」,不是指它做工如何精美,雖說其純淨的銀色和鈴身上栩栩如生的九瓣蓮在技藝上亦可說是登峰造極,但讓溫寧驚歎的,則是這小小一隻銀鈴裡所蘊含的強勁能量。
溫寧道:「公子,這大半個月你關在伏魔洞裡日夜顛倒不出來,就是在做這個東西?」
魏無羨道:「不錯。只要我那外甥一掛上這枚銀鈴,品級稍微差點的妖魔鬼怪都別想近得了他的身。你不能碰,你碰了估計也有會兒夠嗆。」
溫寧點頭道:「我感覺出來了。」
魏無羨取出那枚流蘇墜子,將它綴在銀鈴之下。兩樣事物搭配得極為美觀,他甚為滿意。溫寧道:「不過,既然是參加金凌小公子滿月禮,公子,你見到江姑娘的丈夫,可千萬要忍住啊,不要和他起衝突……」
魏無羨擺擺手,道:「這個你放心,我自然有分寸。看在這次金子軒請了我的份上,我一年之內都不說他壞話了。」
溫寧撓撓頭,不好意思地道:「之前金公子派人到亂葬崗下送請柬的時候,我還以為一定有詐呢,卻原來是誤會了,當真對不住他。看不出來,其實金公子也是個好人……」
正午時分,二人途徑窮奇道。
窮奇道在改建之後,早已改名,現在叫什麼魏無羨也不知道,好像其他人也總是記不住,因此大多數時候仍是稱之為窮奇道。初時,並未發覺異常,然而走到山谷中心之時,魏無羨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行人不應該這麼少。
魏無羨道:「有異樣嗎?」
溫寧翻起白眼,片刻之後,落下瞳仁,道:「沒有。好靜。」
魏無羨道:「是有點太靜了。」
他甚至連往日裡時常能聽到的,充斥在耳邊的非人嘈雜都捕捉不到一絲。
魏無羨心中警惕,低聲道:「走!」
他剛剛調轉方向,溫寧突然抬手,截住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支直衝魏無羨心口而來的羽箭!
魏無羨猛地抬頭,只見山谷兩旁、山壁之上,四面八方、各個角落裡鑽出來許多人。約三百來號,大多數穿著金星雪浪袍,也有其他服色的,皆是身背長弓,腰挎寶劍,滿面警惕,全副武裝。以山體和其他人為掩護,劍尖和箭尖,盡數對準了他。那支率先射向魏無羨的羽箭是為首一人射出的。定睛一看,那人身形高大,膚色微黑,面容俊朗,很是眼熟。
魏無羨道:「你是誰?」
那人射完一箭,原本是有話要說的,被他這麼一問,什麼話也忘了,大怒道:「你居然問我是誰?我是——金子勳!」
魏無羨立即想起來了,這是金子軒的堂兄,他見過這人兩次。
他的一顆心直往下沉。原本心中充盈的都是要參加江厭離兒子滿月宴的喜悅,而此時此刻,喜悅之情煙消雲散,蒙上了一層陰影。但他還不願細想深想,不願猜測這些人是為什麼會埋伏在這裡。
金子勳高聲道:「魏無羨,我警告你,立刻解了你下的惡咒,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不追究計較。」
魏無羨聽得一怔。即使明知會被當作是抵賴,他也必須問清楚,脫口道:「什麼惡咒?」
果然,金子勳當他是在明知故問,道:「你還敢裝蒜?」
他猛地扯開了自己的衣領,咆哮道:「好,我就讓你看看,到底是什麼惡咒!」
金子勳的胸膛之上,密密麻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這些坑洞小的小如芝麻,大的大如黃豆,均勻地遍佈在他身體上,令人惡寒。
魏無羨只看了一眼,道:「『千瘡百孔』?」
金子勳道:「不錯!正是千瘡百孔!」
「千瘡百孔」,乃是一種極為陰險歹毒的詛咒。
當年魏無羨在姑蘇藍氏的藏書閣抄書時亂翻,翻到過一本古書,上面講到這種詛咒時配過一副插圖,圖上那人面容平靜,似乎並無痛覺,可身上已經長出了許多個錢幣大小的黑洞。
一開始,中術者是沒有知覺的,多半會以為只是自己毛孔變粗糙了而已。然而過不久,那些小孔就會變成芝麻大小,越到後面,坑洞越長越大,越長越多,直到全身都被大大小小的黑洞爬滿,彷彿變成一個活篩子,駭人至極。而且皮膚表面生滿了瘡孔之後,詛咒就會開始往內臟蔓延,輕則腹痛難忍,重則五臟六腑都潰爛!
金子勳竟然中了這種令人作嘔又難以解除的詛咒,魏無羨一時竟有些同情。然而,就算同情,他依舊覺得金子勳簡直無腦,道:「你中了千瘡百孔,截我是什麼意思?關我什麼事?」
金子勳似是自己也噁心看到自己的胸膛,合上衣服道:「除了你這慣會使邪魔歪道的賊子,還有誰會對我下這種陰損刻毒的東西?」
魏無羨心道,那可多了去了,難不成金子勳以為自己人緣很好?
但他還不想直白地說出來激怒金子勳,惡化事態,道:「金子勳,我不玩兒這種陰溝裡的把戲。如果我要殺誰,我就會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死在我手上的。而且,如果我想要你死,你會比現在難看一千倍。」
金子勳道:「你不是很狂嗎?敢做不敢認了?」
魏無羨道:「不是我做的,為什麼我要認?」
金子勳目露凶光,道:「先禮後兵,既然你不肯回頭是岸,那我也不客氣了!」
魏無羨頓住腳步,道:「哦?」
「不客氣」的意思很明顯。
解開千瘡百孔的方法有兩種。除了讓施咒者自損道行,自行撤回詛咒,還有一個最徹底的解決辦法:
殺掉施咒者!
魏無羨蔑然道:「不客氣?你?就憑你這幾百來號人?」
金子勳一揮手臂,所有門生搭箭上弦,瞄準了山谷最低處的魏無羨和溫寧。魏無羨也將陳情舉起,笛音尖銳地撕破寂靜的山谷。
然而,靜候片刻,沒有任何響應之聲。金子勳道:「這整片區域我們都早就清理過了,就等著你過來,你再吹也召不來幾隻幫手的。這裡,就是為你精心準備的葬身之地!」
魏無羨冷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
他說完,溫寧便舉手,拽斷了脖子上掛著一枚符咒的一條紅繩。
這條紅繩斷裂之後,他的身體晃了晃,臉上肌肉開始逐漸扭曲,從脖子往面頰爬上數道黑色裂紋。突然仰頭,發出長長一聲非人的咆哮!
這埋伏的三百多人裡不乏夜獵場上的好手,從沒聽過一具凶屍能發出這樣恐怖的聲音,不約而同腳底發虛。金子勳也是頭皮發麻,一揚手臂,下令道:「放箭!」
箭如暴雨!
溫寧徒手劈裂一塊山石,將之高高舉起,盡數擋住利箭。箭雨落完之後,一百多名修士躍下山壁,朝山谷地勢中的兩人殺來。魏無羨後退幾步,忽一閃避,錯身避過一道了劍鋒的偷襲。
金子勳已趁溫寧應付那一百多人時襲了過來。他見魏無羨沒有佩劍,只有一管已暫時起不了作用的笛子,大笑道:「這便是你狂妄的代價,沒有劍在身側,看你還能如何反抗?」
魏無羨甩手便是一排燃燒著綠焰的符咒,打得金子勳劍光一陣黯淡,金子勳剛笑完便吃了一驚,連忙專心應付。兩人在近處鬥了一陣,魏無羨的袖中忽然甩出了一樣東西。他目光一凝,心叫不好。
那樣東西正是給金凌準備的禮物,他因為太重視,怕亂扔壓壞了,又時不時就想拿出來賞玩一番,只淺淺收在了袖子裡,此時在激鬥中卻不小心甩了出來,直直朝金子勳飛去。金子勳以為是暗器毒|藥之流,本想躲開,但一看魏無羨神色大變,改變主意一把抓住。見是一隻精緻的小木盒,木盒上刻著一行小字,寫的是金凌的名和生辰八字。金子勳先是一怔,隨即明白,哈哈大笑起來。
魏無羨沉下臉,一字一句道:「把東西還來。」
金子勳舉了舉那小木盒,嘲諷道:「這是給阿凌的禮物?」
溫寧在前方不遠處,以一當百,殺得昏天黑地。金子勳道:「你不會真以為自己能參加阿凌的滿月宴吧?」
這一句話,讓魏無羨的手微微發抖。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喝道:「都住手!」
一個白衣身影輕飄飄地躍下山谷,擋在了魏無羨和金子勳之間。金子勳一看來人,失聲道:「子軒?你怎麼來了?!」
金子軒一手扶在腰間劍柄上,怒道:「你說我來幹什麼!」
金子勳道:「阿瑤呢?」
金光瑤是本該出現在此為他助陣的幫手。去年他還對金光瑤十分瞧不起,頗為輕賤看低,但如今兩人關係改善,今非昔比,便喚得親近了。金子軒道:「我把他扣在金麟台了。若不是我看他神情不對撞破了他,你們便打算這樣亂來嗎?你中了千瘡百孔,怎麼完全不告訴我,一聲不吭就要幹這種事!」
金子勳身中此千瘡百孔惡詛之事,實在難以啟齒。一來他原先相貌體格都不錯,素來自詡風流,無法容忍被人知道他中了這麼噁心難看的詛咒;二來中咒就說明他修為不夠,靈力防衛薄弱,此點更不便為外人道。因此,他只將中咒之事告訴了金光善,求他為自己尋找最好的秘咒師和醫師。誰知醫師咒師都束手無策,恰好金凌滿月宴將至,金子軒竟然主動邀請了魏無羨。金光善原本就不怎麼樂意,於是建議金子勳將計就計,在魏無羨赴宴的路上將其截殺,這樣也不用讓他上金麟台了。魏無羨是江厭離的師弟,而金江夫妻恩愛,金子軒幾乎什麼破事鳥事都要和妻子嘮叨一番,幾人擔心他走漏了風聲,魏無羨不來了,是以他們一直瞞著金子軒。這事說到底有些不厚道,見事情敗露,金子勳也有些心虛,但終究性命重要,他道:「子軒,嫂子那邊你先瞞一瞞,回頭我解了身上這些東西再來給你們賠罪!」
當年魏無羨見金子軒最後一面時,他還是一派少年的驕揚之氣,如今成家後卻瞧著沉穩了不少,說話亦擲地有聲,沉著臉道:「此事還有轉圜餘地,你們都暫且收手。」
金子勳又怒又躁,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轉圜的,你是沒看見我身上這些東西嗎?!」
看他似乎又想掀衣露那一片坑洞的胸膛,金子軒忙道:「不必!我已聽金光瑤說過了!」
金子勳道:「既然你都聽他說過了,就該知道我等不得了。難不成你看他是嫂子的師弟,為了嫂子就不管兄弟死活了?!「
金子軒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你身上的千瘡百孔又未定是他下的,何必如此急躁!魏無羨畢竟是我請來參加阿凌的滿月宴的,你們這樣行事,置我於何地?置我夫人於何地?」
金子勳揚聲道:「他參加不了才是最好!魏無羨是個什麼東西,他也配參加我們家的家宴?誰沾他誰就一身黑水!子軒你請他來,就不怕今後你跟嫂子還有阿凌一輩子都多了個甩不掉的污點?!」
金子軒喝道:「你給我住口!」
金子勳心中氣憤,手中一用力,那只裝著銀鈴玉穗的小木盒,頃刻間便被捏得粉碎!
魏無羨親眼看著他掌中之物化為齏粉,瞳孔急劇縮小,一掌打向金子勳。而金子軒還不知那盒子裡裝的是什麼,揚手攔住他這一掌,喝道:「魏無羨!你夠了沒有!」
魏無羨胸口急劇起伏,眼眶赤紅。金子軒與金子勳二人畢竟是從小便熟識的堂兄弟,有一二十年的交情,此時他確實不好向著外人說話,而且他也實在不喜歡魏無羨這個人,定定神,道:「你先讓這個溫寧住手,叫他不要發瘋,別把事情再鬧大了。」
魏無羨沙啞著聲音道:「……你為何不讓他們先住手?」
四下一片不依不饒的叫囂和廝打。金子軒怒道:「這個時候你還這麼強硬做什麼?都冷靜下來,先跟我上一趟金麟台,理論一番老實對質,把事情說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無事!」
魏無羨道:「收手?只要我現在一讓溫寧收手,立刻萬箭齊發萬劍穿心死無全屍!還上金麟台理論?」
金子軒道:「不會!」
魏無羨嗤笑道:「不會?你拿什麼擔保?金子軒,我有個問題,你一開始邀請我,當真不知道他們要截殺我的計劃?!」
金子軒一怔,怒道:「你!魏無羨,你——你瘋了吧你!」
魏無羨強壓著一股滔天的恨火,冷冷地道:「金子軒,你給我讓開。我不動你,但你也別惹我。」
金子軒見他執拗不肯低頭,突然出手,似要擒他,道:「為何你就是不肯稍微服軟一次!阿離她……」
他堪堪朝魏無羨伸出手,就聽到一聲沉悶的異響。
這聲怪響太近太近,金子軒怔了怔。低下頭,這才看到了洞穿自己胸口的那隻手。
不知什麼時候,溫寧已經來到他們身邊,面無表情的半邊臉上,濺上了幾滴灼熱且刺目的鮮血。
金子軒的嘴唇動了動,神情有些愣愣的。但是,還是堅持把剛才沒說完的那半句話接著說下去了:
「……她還在等著你去金麟台參加阿凌的滿月宴……」
魏無羨臉上的神色也是和他一樣愣愣的。一時半會兒,他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怎麼瞬息之間就變成這樣了?
不對。
不應該。
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溫寧將刺穿金子軒胸膛的右手抽出,留下了一個透心涼的窟窿。
金子軒的臉看上去很難過地抽了抽,似乎覺得這傷勢沒什麼大不了,自己還可以站著。但終究是膝蓋一軟,率先跪了下來。
驚恐萬狀的呼號聲在四下高低起伏。
「鬼……鬼將軍發狂了!」
「殺了,他殺了,魏無羨讓鬼將軍把金子軒殺了!」
金子勳大吼道:「放箭!還愣著幹什麼!放箭啊!」
然而,他一回頭,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魅般地逼近到了身前,喉間一緊,被一隻青筋暴起的蒼白大手扼住。
「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無羨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不是。
不是的。
他剛才明明有好好控制住溫寧的。
就算溫寧已經被他催成了狂化狀態,他也應該控制得了的。
明明一直以來都能完美控制住的。
他根本沒想殺金子軒的。
他完全沒有要殺金子軒的意思!只是在剛剛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沒能控制住……忽然失控了!
金子軒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重重向前傾倒,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他一生都高傲自大,極為看重自己的外表和儀態,愛好潔淨,乃至有些輕微潔癖,此刻卻側臉朝下,狼狽萬分地摔在塵土之中。臉上的點點鮮血和眉心那一點硃砂,是同一個殷紅的顏色。
盯著他漸漸失去光采的雙眼,魏無羨腦中混亂一片。四周已淪為一片慘叫四起的血海,可他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唯一能聽到的,只有心頭一個瘋狂質問的聲音:
你不是你有數的嗎?
你不是說自己控制得住嗎?
你不是說絕對沒問題,絕對不會出差錯的嗎!!!
魏無羨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猛地睜開雙眼。
眼前看到的,是伏魔洞漆黑的穹頂。
溫情和溫寧都在伏魔洞裡。
溫寧的瞳仁又落回了眼白之中,已經脫離了狂化狀態,似乎正在和溫情低聲說話,見魏無羨睜開眼睛,默默跪到了地上。溫情則紅著眼睛,什麼都沒說。
魏無羨坐了起來。
沉默半晌,心中忽然翻湧起一股洶湧的恨意。
他一腳踹到溫寧胸口,將他踹翻在地。
溫情嚇得一縮,握緊了拳頭,卻只低頭抿嘴。
魏無羨咆哮道:「你殺了誰?你知不知道你殺了誰?!」
恰在此時,溫苑頭頂著一隻草織蝴蝶從殿外跑進來,喜笑顏開道:「羨哥哥……」
他本來是想給魏無羨看他塗上了新顏色的蝴蝶,然而進來之後,他卻看到了一個猶如惡鬼的魏無羨,還有蜷在地上的溫寧,一下子驚呆了。魏無羨猛地轉頭,他還沒收住情緒,眼神十分可怕,溫苑嚇得整個人一跳,蝴蝶從頭頂滑落,掉在了地上,當場大哭起來。四叔趕緊佝僂著腰進來,把他抱了出去。
溫寧被他一腳踹翻之後,又爬起來跪好,不敢說話。魏無羨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吼道:「你殺誰都行,為什麼要殺金子軒?!」
溫情在一旁看著,很想上來保護弟弟,卻強行忍住,又是傷心又是驚恐地流下了眼淚。
魏無羨道:「你殺了他,讓師姐怎麼辦?讓師姐的兒子怎麼辦?!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他的吼聲在伏魔洞中嗡嗡作響,傳到外面,溫苑哭得更厲害了。
耳中聽著小兒遠遠的哭聲,眼裡看著這對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的驚惶姐弟,魏無羨的一顆心越來越陰暗。他捫心自問:「我這些年來到底是為什麼要把自己困在這座亂葬崗上?為什麼我就非要遭受這些?我當初是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條路?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別人是怎麼看我的?我究竟得到什麼了?我瘋了嗎?我瘋了嗎?我瘋了嗎!」
若是他一開始沒有選擇這條道路就好了。
忽然,溫寧低聲道:「……對……不起。」
這是一個死人,沒有表情,紅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淚。可是,此時此刻,這個死人的臉上,卻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複道:「對不起……
「都、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聽著他磕磕巴巴地反覆道歉。忽然間,魏無羨覺得滑稽無比。
根本不是溫寧的錯。
是他自己的錯。
發狂狀態下的溫寧,只是一件武器而已。這件武器的製造者,是他。聽從的,也是他的命令:。
那時劍拔弩張,殺氣肆虐,再加上他平時在溫寧面前從來不吝於流露對金子軒的敵意,是以金子軒一出手,無智狀態下的溫寧,便將他認作了「敵人」,不假思索地執行了「屠殺」的命令。
是他沒能控制好這件武器。是他對自己的能力太自負。也是他,忽略了至今為止所有的不祥徵兆,相信他能夠壓制住任何失控的苗頭。
溫寧是武器,可他難道是自願要來做武器的嗎?
這樣一個生性怯弱、膽小又結巴的人,難道以往他在魏無羨的指揮下,殺人殺的很開心嗎?
當年他得了江厭離饋贈的一碗藕湯,一路從山下捧上了亂葬崗,一滴都沒撒,雖然自己喝不了,卻很高興地看著別人喝完了,還追問是什麼味道,自己想像那種滋味。親手殺了江厭離的丈夫,難道他現在很好受嗎?
一邊把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一邊還要向他道歉。
魏無羨揪著溫寧的衣領,看著他慘白無生氣的臉,眼前忽然浮現出金子軒那張沾滿了塵土和鮮血、髒兮兮的面容,同樣也是慘白無生氣。
他還想起了好不容易苦盡甘來才嫁給了心上人的江厭離,想起了金子軒和江厭離的兒子,阿凌,那個被他取過字的孩子,才一丁點大,出生滿七天,看到他父親的劍就會笑,把他爹娘都高興壞了。再過兩天,就是他的滿月宴了。
怔怔地想著,想著,魏無羨忽然哭了。
他茫然地道:「……誰來告訴我……我現在該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