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涉這才反應過來不妙, 立即掩上胸口衣衫。然而,這邊面對他的幾人已經把他方才露出來的胸膛看得清清楚楚。在他胸口靠近心臟的一片皮膚上, 密密地生著十幾個大小不一的猙獰黑洞。
千瘡百孔咒的痕跡!
而且, 這絕不是被下咒後留下的惡詛痕。如果是那樣的話,看這些孔洞的擴散程度,此時蘇涉的內臟乃至金丹都應當已經生滿了黑洞,絕對無法使用靈力。然而, 他還能反覆使用大量消耗靈力的傳送符。那麼這些痕跡的來源便只有一個解釋——這一定是他下咒去咒別人、被反彈詛咒之後留下的痕跡!
當年魏無羨不是沒有努力想找出下咒者是誰、試圖為自己正名過, 但終究是人海茫茫無從找起,再加上後來發生的事已經遠遠不是找出那個下咒人能解決的, 便不抱希望了。誰知今夜, 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金凌不懂, 聶懷桑大概也不懂, 但藍曦臣已望向金光瑤, 道:「金宗主, 這也是窮奇道截殺的一環嗎?」
金光瑤道:「你為什麼這麼想?」
江澄冷聲道:「那還用問嗎?金子勳沒有中詛咒, 後面的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一次截殺, 幫你解決了金子軒和金子勳兩個平輩子弟, 為你繼承蘭陵金氏坐上仙督之位掃清了所有障礙。蘇涉下的咒, 他是你的親信, 他是出於誰的指使, 還用問嗎?!」
金光瑤不置可否,似乎在潛心調息。魏無羨怒極反笑, 盯著蘇涉道:「我得罪過你嗎?我跟你無冤無仇,甚至根本就和你不熟!」
金光瑤道:「魏公子,你不是應該最清楚的嗎?無冤無仇就能夠相安無事?怎麼可能,這世上所有人原本都是無冤無仇的,總會有個人先開頭捅出第一刀的。」
江澄恨聲道:「陰毒小人!!!」
誰知,蘇涉卻冷笑道:「你別自以為是了,誰說我是為了陷害你才對金子勳下咒的?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歸於宗主麾下,我下咒只不過因為我想這麼做!」
魏無羨道:「那你和金子勳有仇?」
蘇涉道:「這種目中無人之輩,我見一個殺一個!」
魏無羨想也知道,他最痛恨的「目中無人之輩」肯定就是藍忘機,忍不住道:「你到底和含光君有什麼過節?他到底哪裡目中無人了?」
蘇涉道:「難道不是嗎?藍忘機如果不是投了個好胎有個好家世,他有什麼資格這樣目中無人?憑什麼總說我模仿他?!世人都誇他品性高潔,品性高潔到和十惡不赦萬人唾罵的夷陵老祖攪作一團做齷齪醜事的仙門名士含光君?真是笑話!」
魏無羨正要說話,忽然覺得這樣陰鬱而怨憤的神情有些眼熟,他似乎在哪裡看到過。
他猛地想起來了:「是你!」
綵衣鎮,碧靈湖,水行淵,落入水中的劍,屠戮玄武,把綿綿推出去的那個門生,蘇涉!
魏無羨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他道:「我明白了。」
藍忘機道:「明白什麼?」
魏無羨搖了搖頭。
金子勳的為人他是清楚的。他時常不把附屬家族的人放在眼裡,認為他們和家僕同為一等,連和他們一起入宴都覺得有失身份。而蘇涉作為蘭陵金氏附屬家族的一份子,免不了時常要去金麟台赴宴,少不得要和金子勳撞上。一個心胸狹窄斤斤計較,一個自高自大蠻橫驕傲,這兩人要是有過什麼不快,蘇涉記恨上了金子勳,半點也不奇怪。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金子勳被下千瘡百孔咒的始末,根本就不關他的事。可最後,背上了這個罪名的卻是他。
窮奇道截殺的起因,便是因為金子勳被下了千瘡百孔咒。如果沒有這個開端,蘭陵金氏就沒有名義去截殺他,溫寧就不會失控而大開殺戒,魏無羨就不會背負上金子軒這條沉重的人命,也不會有後來更多的事。
然而,他現在才得知,連兇手下咒的目的都可能不是構陷他,起因根本不在於他!
——這當真是更令人難以接受。
笑著笑著,魏無羨的眼眶赤紅了,似是諷刺,又似自嘲,道:「竟然是因為你這種人……因為這種無聊的原因!」
金光瑤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魏公子,你可不能這麼想啊。」
魏無羨道:「哦?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金光瑤道:「當然,這很好猜嘛。你無非是在想,太冤了。其實,不冤。就算蘇涉不去對金子勳下咒,魏先生你也遲早會因為別的原因被圍剿的。」
他微笑道:「因為你這個人就是這樣,說好聽點是俠肝義膽放浪不羈,說難聽點,就是到處得罪人。除非那些你得罪過的人一輩子都平平安安,否則只要他們出了什麼差池,或是被人下了什麼絆子,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就一定會是你,第一個想到的報復對象也一定會是你。而這一點,你是沒法控制的。」
魏無羨竟然笑了,道:「怎麼辦?我竟然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
金光瑤道:「而且就算當時在窮奇道時你沒失控,那麼你能保證一輩子都不失控嗎?所以,你這種人是注定短命的。你看,這麼想是不是好受很多?」
江澄怒聲道:「你他媽的才短命!」
他不顧要害傷口,抓著三毒就要衝起來,頓時鮮血狂湧,金凌忙把他按回去。江澄不能動彈,心中恨極,罵道:「你這娼妓之子,為了往上爬什麼廉恥都不顧,不是你指使蘇涉干的?!你想騙誰!」
聽到「娼妓之子」四個字,金光瑤的笑容凝滯了一下。
他望向江澄,思索片刻,淡淡地開口道:「江宗主,冷靜點吧,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你現在火氣這麼大,無非是知道了金丹的真相,回想這麼多年來的所作所為,你那顆驕傲的心感到了一點愧疚,所以急於給魏公子前世的事找一個兇手,一個可以推脫所有責任的魔頭,然後鞭笞討伐之,就當是給魏公子報仇洩憤,順便給自己減輕一點負擔。
「如果你覺得認定從千瘡百孔咒到窮奇道截殺都是我從頭到尾一手謀劃的就能減輕你的煩惱,那麼你這樣想也無所謂,請隨意。但是你要明白的是,魏公子落得那樣的下場,你也有責任的,而且是很大責任。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極力討伐夷陵老祖?為什麼有關的無關的都要發聲吶喊?為什麼他被一面倒地人人喊打?真的只有正義感作怪嗎?當然不是。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於你啊。」
江澄冷笑一聲,藍曦臣知道金光瑤又要來搬弄是非了,低聲喝道:「金宗主!」
金光瑤不為所動,繼續微笑著侃侃而談:「……當時蘭陵金氏、清河聶氏、姑蘇藍氏三家相爭,已經分去了大頭,其他人只能吃點小蝦米,而你,剛剛重建了蓮花塢,身後還有一個危險不可估量的夷陵老祖魏無羨。你覺得其他家族會高興看到一個擁有如此得天獨厚之勢的年輕家主嗎?幸運的是,你和你師兄關係好像不太好,所以大家都覺得有機可乘,當然能讓你們分裂反目就盡量推波助瀾。不管怎麼說,不讓你雲夢江氏更強大,就是讓自己更強大。江宗主,但凡你從前對你師兄的態度表現得好一點,顯得你們之間的聯盟堅不可摧,讓旁人知難而退不試圖挑撥,或是事發之後你多一絲寬容,事情也不會變成後來的樣子。啊,說起來,圍剿亂葬崗的主力也有你一份呢……」
魏無羨道:「看來娼妓之子當真是金宗主的逆鱗啊?也難怪你會殺掉赤鋒尊了。」
提及聶明玦,藍曦臣的神情變了。金光瑤的笑容也凝了一下,接著,便站起身了。
他調息完畢,試了試左手手指,五指終於能運轉自如,立即道:「點人出發。」
蘇涉道:「是!」
兩名僧人一左一右挾住藍曦臣,正要打開大門,金光瑤忽然道:「我倒是忘了。」
他轉向藍曦臣,道:「算起來,澤蕪君被封住的靈脈也快解開了。」
藍曦臣修為比他高太多,金光瑤若要封住他的靈脈,必須每個一個時辰便再封一次,否則便會被藍曦臣自行掙脫。他走到藍曦臣身前,道:「得罪。」
他正要伸出手去,忽然面前重重摔下一樣白花花的東西。金光瑤警覺地越開,定睛一看,這竟是一具白花花的肉體!
一個渾身赤/裸的女人趴在地上,臉面朝下,扭曲著身體和四肢,似乎想朝金光瑤的方向爬去。蘇涉一劍刺出,那女人尖叫一聲,忽然週身起火。她則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繼續向金光瑤伸出手。身體和臉都在烈焰之中被燒得焦黑,卻總不能在那雙眼睛裡看到極致的怨毒。蘇涉又是一劍將她斬得煙消雲散。金光瑤後退沒幾步,絆到一樣東西,回頭一看,卻是兩具糾纏的人體,一人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踝。這時,身後一聲哨子傳來,蘇涉恨恨地道:「魏無羨!」
不知什麼時候,觀音殿裡那座觀音像上,被人以鮮血畫了數道狂亂的符咒。
這座觀音廟的陣眼,正是在這座觀音殿內。而現下陣眼已經被魏無羨趁人不備破除,鎮在裡面的東西,正在源源不絕的往外湧!
忽然,金凌驚叫起來:「怎麼回事?」
江澄用手在他身上猛拍不止,原來他的衣擺竟然自己燃燒起來了。而金凌還算是好的,有幾名僧人已經渾身火焰,滿地慘叫打滾。蘇涉和金光瑤心知非擦掉魏無羨畫在觀音像上的血痕不可,偏偏被滿地亂滾的修士和不斷出現的裸身邪祟絆住了腳步。那些赤身的男男女女受魏無羨指令,並不攻擊江澄金凌等人,可金凌還是把歲華豎在身前,道:「這些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從沒見過這麼……」
這麼一/絲/不/掛、不知廉恥的邪祟!
金光瑤目中冒火,一掌轟出,火光炸裂,他終於搶上觀音像前,正要擦去魏無羨畫上去的符咒,忽的腰後一涼。
藍曦臣低低的聲音傳來:「別動。」
金光瑤還待反擊,藍曦臣卻在他背上擊了一掌。金光瑤道:「澤蕪君……你,恢復靈力了。」
藍曦臣還未答話,那頭蘇涉的佩劍難平已刺向魏無羨,誰知,擊上了另一把劍芒相似、其上流轉的靈光卻更為清亮清澈的長劍。
避塵!
兩劍相擊,難平竟然一折為二!
剎那間,蘇涉虎口崩裂,鮮血橫流,連帶一條手臂都骨節喀喀作響。劍柄墜地,他用左手摀住右臂,臉如死灰。藍忘機則單手持避塵,另一手攬住魏無羨的腰,將他轉到身後護住。魏無羨其實不用他護,但還是頗為享受且配合地靠在了他身上。
一系列變故都在電光火之間發生,不過幾個眨眼,那些蘭陵金氏的修士這才反應過來。然而蘇涉捧著流血的右手,胸口的傷已崩裂,避塵的鋒芒抵在了金光瑤的喉間。
主心骨受制,他們全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藍曦臣正要說話,觀音殿內眾人卻忽然臉色齊變。藍曦臣道:「魏公子,你……你先收了這些東西吧。」
這些邪祟非但赤身裸體,有傷風化,還發出令人極為難堪的呻|吟,一聽就知道在幹什麼。眾人從未見過如此淫|穢不堪的的凶靈,藍曦臣側著臉不去看,江澄臉色鐵青,金凌面上則紅紅白白。魏無羨看看身旁的藍忘機,心想讓這樣一個年少時看春宮圖都會惱羞成怒的人看這種東西實在太不像話,辯解道:「我原本的目的只是放出他鎮在觀音廟裡的邪祟,能拖一時是一時,我哪裡知道會放出這種東西來……」
這時,藍忘機只看了一眼那些怨靈便和藍曦臣一樣收起了目光,看著別的方向說了兩個字:「大火。」
魏無羨立刻點頭,一本正經道:「是。這些怨靈都是被燒死的。看來這個地方曾經起過一場大火,燒死了不少人,然後金宗主為了掩人耳目,還有鎮壓這些因燒死而戾化的凶靈,在這兒親自修建了一所觀音廟。」
藍曦臣道:「金宗主,這場火,和你有關嗎。」
江澄冷聲道:「那些怨靈對他恨之入骨,還有無關的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