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桃竹書筒綺繡文

大敵既退,羅中夏靠在墨雨齋門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四肢酸痛難忍。他生平除了中學時代的一千米跑步,還不曾經歷過如此劇烈運動。

秦宜那個女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想來是逃走了。他往地上看去,那兩片殘劍本是靈力所化,不能持久,很快消融不見。

羅中夏掙扎著起身,俯首撿起那個小竹筒。這東西是以竹片金線箍成扁平,通體呈魚形,筒口有曲尺溝槽;筒身正面鐫刻著篆體「存墨」二字,腹側則刻有侍讀童子、松樹仙雲,未有多餘雕飾。看似古雅素樸,筒內卻隱隱有嘯聲,搖震欲出。

羅中夏雖不知這是什麼,但看剛才秦宜表現,猜到此物絕非尋常,就順手揣到懷裡。他略一抬頭,太陽已然升起,透過梧桐樹葉照射下來,形成斑斑光點。又是一日好天氣。

「糟糕!」

他猛然驚覺,秦宜剛才說日出之時煉筆可成,現在不知鄭和怎麼樣了。他大步闖進墨雨齋內,見到鄭和依然緊閉雙目,端坐不動,臉上青氣卻比剛才重了幾分。

羅中夏搖了搖鄭和肩膀,大聲叫他的名字,後者卻全無反應。

「這個渾蛋,總是給我找來各種各樣的麻煩。」

羅中夏一邊罵著鄭和,一邊拚命拽起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攙扶著往外走。鄭和個子有一米八幾,塊頭又壯,拖起來格外辛苦。

到了門外,正看見趙飛白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他的身體本也被麟角鎖鎖住,拜剛才那一戰所賜,總算消除了禁錮,方才醒轉過來。

「你是……」趙飛白迷茫地看著羅中夏。

羅中夏也不客套,劈頭就問:「你們和那個秦宜到底發生了什麼?」

趙飛白一聽這個名字,又是憤恨又是扭捏,猶豫片刻方才答道:「那天鄭公子拿來一支毛筆,說讓我給鑒定鑒定。我於此道不太精通,就請了一個朋友,哦,就是秦宜,我跟她是好朋友,嗯嗯……算是吧……來幫忙鑒定。秦宜那個女人雖然是外企部門主管,但是對毛筆很有研究,我就讓她過來了,沒想到她居然見利忘義,把我打暈……」

羅中夏大概能猜出整個事情的全貌了:鄭和那天無意中偷窺到了穎童追殺自己的情景,又聽了小榕關於無心散卓的一番解說,便從鞠式耕那裡借出筆來墨雨齋找人鑒定。誰想到趙飛白找誰不好,卻找上了秦宜。秦宜見寶心喜,於是鎖住趙飛白,還要拿鄭和來煉筆童。由此看來,秦宜似乎與諸葛家不是一路。

不過這些事稍微放後一點再詳加參詳,如今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辦。羅中夏問趙飛白身體還挺得住嗎,趙飛白點了點頭。

「那自己去醫院檢查一下吧,我帶鄭和先走,救人要緊。」

趙飛白看了一眼鄭和,大吃一驚,連忙低頭在懷裡摸出一把車鑰匙:「趕緊送鄭公子去醫院吧,我這裡有車。」

「有車嗎?太好了,把我們送到華夏大學。」

「華夏大學?不是去醫院嗎?」

「聽我的沒錯,趕快,不然人就沒救了!」羅中夏跺腳喝道。

趙飛白雖不知就裡,但憑借在古玩界多年的經驗,多少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當下他也不多問,和羅中夏一起攙扶著鄭和從偏院小門出了舊貨市場,上了車,直奔華夏大學。

羅中夏指路,讓他來到戰神網吧門口,把車子停住。

「不是吧,現在來網吧?」趙飛白把著方向盤疑惑地問道。

「總比洗浴中心強吧?」

羅中夏丟下這句話,轉身一溜小跑衝進網吧。現在是早上七點過一點,正是最清靜的時段。他一進網吧,就看到顏政專心致志在櫃檯點數鈔票。

顏政一見是羅中夏,用中指比了一個噓的姿勢,小心地點了點左邊。羅中夏忽然覺得一陣冰冷刺骨的視線從背後射來,慌忙回頭去看,看到小榕正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胸直視自己,沙發前的地板上擱著一本已經凍成了冰坨子的《李太白全集》,擺在那裡異常駭人。

「你女朋友……不是有特異功能吧?我還沒見發火發成這樣的……」顏政悄悄對羅中夏說,一臉的敬畏。

羅中夏顧不上搭理他,一個箭步衝到小榕身前,沒等她發作就先聲奪人:「無心散卓找到了!」

「哦。」小榕不動聲色。

「是鄭和拿去了舊貨市場。」

「哦。」

羅中夏深吸一口氣,然後說道:「我在那裡發現有人試圖把鄭和煉成筆童。」

這一句話終於動搖了小榕的冰山表情。筆靈的存在是千古隱情,歷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現在居然有人在舊貨市場試圖煉筆童,在小榕看來只有一個可能。

「諸葛家的人終於動手了?」小榕的口氣充滿了戒備。

「那些事容後再說,你先看看這位吧!」

羅中夏重新折回門口,恰好趙飛白攙著鄭和衝進來,兩個人把鄭和直挺挺平放在一張玻璃桌上。

在櫃檯裡的顏政目瞪口呆,緊接著不滿地嚷道:「喂,喂,這裡是網吧,不是太平間啊。」但他看到小榕的眼神,嚇得立刻把話嚥了回去。

「他就是鄭和,被煉化到一半的時候被我救出來了。你看看是否還有救。」

小榕看著不省人事的鄭和,神情嚴峻。她雖然筆靈種下得早,但活生生一個人被煉成筆童並強行中斷的事卻是從來沒碰到過。她把眼鏡取下來擱到一旁,用發卡把自己的長髮紮起來,不那麼自信地說:

「那……我來試試看。」

小榕命令羅中夏把鄭和的前襟解開,用手絹蘸冷水先擦了一遍,鄭和面色鐵青依舊,胸口略有起伏,證明尚有呼吸。小榕拿起他的手腕探了探脈搏,從懷裡取出一粒藥丸塞入他口中,沖羅中夏使了一個眼色。

羅中夏會意,轉身對趙飛白說:「趙叔叔,請您去附近藥店買三個氧氣包、兩罐生理鹽水和一包安非他命。」

趙飛白哪知這是調虎離山之計,連忙「嗯嗯」點頭,轉身出去。羅中夏見解決了一個,轉向顏政,還未開口,顏政先翻了翻眼皮:「你不是也想對我用這招吧?」

「怎麼會呢。」羅中夏生生把原先的話嚥下去,賠笑道,「我是想問你這裡是否有隔間,萬一客人進來看到總不好。」

「哼哼,算了,姑且就算我上了你們的當好了。」顏政不滿地抽動了一下鼻子,用手一指,「那裡是豪華包廂,雖然不大,多少也算是個隔離空間。」

「多謝多謝!」

羅中夏和小榕在顏政的幫助下把鄭和架進包廂裡。這個包廂是兩排沙發椅加隔間磨花玻璃構成,從外面不容易看到裡面的情況。

顏政看了眼鄭和,道:「你們真的不用幫忙嗎?算命先生說我有做推拿醫生的命格。」

「不,不必了……」

好不容易把顏政送了出去,小榕對羅中夏道:「你把他的褲子解開。」

「什麼?」

「讓你解開褲子。煉筆之處是在人的丹田,必須從那裡才能判斷出狀況。」

「為什麼讓我解啊?」

「難道讓我解?」小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羅中夏面色一紅,不再爭辯,低頭,心裡忽然回想起來,今天早上秦宜摸那地方的時候,表情卻甘之如飴,一想真是讓人面赤心跳。

好不容易克服了重重心理障礙把鄭和的褲子脫至膝蓋處,羅中夏如釋重負,還未及喘氣,小榕又說道:「握著我的手。」

「這個好辦!」羅中夏心中一喜,連忙把手伸過去,忙不迭地把那雙溫軟細嫩的小手捏住,一股滑潤細膩的觸感如電流般瞬間流遍全身。他再看小榕,小榕的表情嚴肅依舊,雙手泛起一陣橙色光芒,這光芒逐漸擴大,把兩個人的手都裹在了一起。

「你可以鬆開了。」

羅中夏心生小小的遺憾,不情願地把手放開,指尖一陣空虛。隨即他驚訝地發現那團橙光仍舊圍著自己雙手。

小榕抬了抬下巴:「我已經給你渡了一注靈氣,你按我說的去做,用手去給他注入丹田。」

縱然有百般的不情願,羅中夏也只得去做了。他強忍悲憤,把雙手平攤按在鄭和丹田部位,緩慢地順時針挪動。隨著手掌與肌膚之間的細微摩擦,那團橙光竟逐漸滲入鄭和小腹,並向身體其他部分延伸而去,分枝錯縷,宛如老樹根須。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一切深入腠理的運動,肉眼竟然可憑借橙光的指引看得一清二楚。

「這和做CT時的造影劑原理是一樣的。我讓你貫注進去的橙光與無心散卓筆的靈氣相通,它會標記出鄭和體內被無心散卓融煉的部分。」

「那豈不是說……」

羅中夏望著鄭和的身體,瞠目結舌。鄭和全身已經被蜘蛛網似的橙光佈滿,密密麻麻,可見侵蝕之深;只有頭部尚沒有什麼變化,數道橙光升到人中的位置就不再上行。小榕以手托住下巴,眉頭緊蹙,自言自語道:

「很奇怪……他已經接近完全煉化狀態,一身經脈差不多全都攀附上了無心散卓筆的靈氣,腦部卻暫時平安無事。」

「呼,這麼說還有救?」

小榕搖了搖頭,讓他湊近頭部去看。那裡橙光雖然停止了前進,但分成絲絲縷縷的細微小流,執拗地朝前頂去,去勢極慢卻無比堅定,不仔細看很容易被忽略掉。

「煉筆童不同於與筆靈神會,它是將筆材強行煉化打入人體之內,以體內骨骼為柱架攀緣而生,像植物一樣寄生。是以筆材寄生之意極強,不徹底侵佔整個人體便不會停——尤其是無心散卓筆,我很瞭解。」

「那就是說鄭和他……」

「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暫時看來應該不會有大恙,但時間一長就難說了。如果不採取什麼措施,無心散卓早晚會跟他的神經徹底融合,到時候就是孫思邈、白求恩再世,也救他不得了。」

羅中夏一聽,反倒先鬆了口氣,至少眼下是不用著急了。

「就是說,我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

小榕無奈地點了點頭。

「具體怎麼處置,還得去問我爺爺。不過他外出有事,怕是要明天才回來。」

「最好不回來……」羅中夏一想到自己兩日之後還要做一個重大決定,心中就忐忑不安。今天早上雖然誤打誤撞僥倖勝了,卻絲毫不能給他帶來什麼成就感,反而是鄭和的下場讓他恐慌愈深。以後萬一再碰到類似的強敵,他是一點自信也沒有。「再讓我重複一次是不可能的,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他心想。

小榕沒有覺察到他的這種心理波動,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鄭和身上,一對深黑雙眸陷入沉思,白皙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安。

就在這時,外面「光」的一聲,像是誰把門踹開了。

「我兒子在哪裡?!」

羅中夏和小榕俱是一驚,連忙把身體探出包廂去看。只見趙飛白、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和幾個年輕人出現在門口,那胖子和鄭和眉眼有幾分相似。

那個中年男子快步走到鄭和身前,表情十分僵硬。他端詳了幾秒鐘,揮了揮手,沉聲說道:「把他抬出去,馬上送市三院。」

那幾個年輕手下得了命令,一起從沙發上抬起鄭和出了網吧。

然後中年男子走到羅中夏面前,伸出手來:「羅中夏同學是吧?」

「啊……是,是。」

「我是鄭和的父親,叫鄭飛。」中年男子說到這裡,看了一眼趙飛白。羅中夏瞪了他一眼,趙飛白趕緊解釋道:「我剛才出去買藥,心想這麼大事,怎麼也得通知鄭公子父母一聲,就順便打了一個電話。」

鄭飛繼續說道:「趙兄弟已經把整個事情都講給我聽了,感謝你救了犬子和趙兄弟。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送犬子去醫院,反而把他帶來這間網吧,但我相信一定有你的理由。」

羅中夏無法給他解釋,只好「嗯嗯」地點頭。

「事起倉促,沒時間準備,這裡是一點心意。等犬子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會另行致謝。」鄭飛說完,從公文包裡取出一沓現鈔,遞到羅中夏手裡。羅中夏大驚,正要擺手拒絕,鄭飛已經轉身離開了。

他到了門口,回過頭道:「時間緊迫,便不多言了。接下來的事情你們不必費心了,我會照顧好他。一旦有什麼消息,我會派人來通知你們。」說完拉開門匆匆離去,趙飛白也緊隨其後。

這一夥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一陣大風吹過,帶上鄭和又呼啦啦地消失,前後連五分鐘的時間都不到。轉眼間整個網吧又只剩下顏政、羅中夏和小榕三人。

這一切變故太快,網吧的氣氛變得頗為古怪,三個人都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最後還是小榕率先打破沉默,她沖羅中夏招了招手:「你過來。」

顏政聳了聳肩,大聲道:「你們小兩口慢慢談,我掃地。」拿了把掃帚走開。

羅中夏乖乖走了過去,恭恭敬敬道:

「我知道我偷偷離開是不對,不過那是有原因的。」

小榕從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仍舊板著臉。羅中夏撓了撓頭,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據大學男生宿舍故老相傳,哄女生轉怒為喜的法門有三萬六千個。可惜現在他一個也想不起來,只好老老實實地雙手合十,不住告饒。

看到他那副狼狽的樣子,小榕的嘴角微微翹起,白了他一眼,終於鬆口說道:

「告訴我整個事情經過,就原諒你。」

羅中夏忙不迭地把前因後果細細說了一遍,連說帶比畫。小榕聽完以後,表情十分意外:「你是說,你打敗了一個筆塚吏?」

「啊……實際情況就是如此,我自己其實也很驚訝。」聲音裡卻有遮掩不住的得意。

「真的是你打退的嗎?麟角筆雖不強大,畢竟也是支古筆……」

羅中夏像是受了傷害一樣,委屈地大嚷:「怎麼不是!我有證據,那個女人丟下了一個竹筒呢!」

「一個竹筒?」

羅中夏簡單描述了一下外貌,小榕道:「那個叫作魚書筒,筆塚中人必備之物,是用來盛放筆靈的容器。」頓了一頓,她的聲音復轉憂慮:「可見那個叫秦宜的一直暗中搜羅筆靈,只是不知道目的是什麼。」

「我就知道你不信,所以把它撿回來了。」羅中夏上下摸了摸,都找不到,「哎,奇怪,剛才還在身上呢……」他回頭剛想問顏政,卻看到顏政從地上撿起一個竹筒,正好奇地翻來覆去地看。

「顏政,把那個竹筒拿來。」羅中夏衝他喊道。

可為時已晚,顏政已經把手按在了那個竹筒的蓋子處,用力一旋,筒蓋順著凹槽「唰」的一聲打開。

只聽兩聲尖嘯,兩道靈氣突然從黑漆漆的筒口飛躥而出,狂放的動作好似已經被禁錮了許久,如今終於得到了解放。顏政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手一鬆,竹筒啪的一聲摔到了地上。一道靈氣在網吧內盤旋一周,嗖的一聲順著網吧門縫飛了出去;另外一道靈氣卻似猶豫不定,只在天空晃動。

幾秒以後,它突然發力,化作一道光線直直打入顏政胸口之內。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