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巨靈咆哮擘兩山

墨氣繚繞,黑雲滾動,整個雲門塔林以退筆塚為圓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高壓雲團,把方圓將近兩公里的山林都牢牢籠罩起來。如果從高空俯瞰,就好像是哪位粗心的畫手在剛完成的翠山工筆畫上灑了一滴煞風景的墨汁。

辯才禪師在半空來回徘徊,不時發出低沉的吼聲,帶著一千多年的怨恨把這些後世的小輩團團圍住,空氣越發沉重,不時有墨跡清晰可見的黑風刮過,給身上衣服留下一道炭筆狀的狹長痕跡。

此時這裡一共有五個人、三支筆靈在,陣勢也算得上十分顯赫,只是這三支筆靈沒有一個有能力對付這種非物質性的怨靈。顏政盯著辯才看了一陣,拍了拍空虛肩膀:

「喂!你是和尚,該知道怎麼除妖吧?」

空虛大驚:「我……本寺不接做法事的業務,小僧只會念幾段《往生咒》。」

「死馬當活馬醫,你試試看吧,說不定他念在你們同寺香火的分上,能給個面子呢。」

空虛沒奈何,只得戰戰兢兢跌坐在地上,撩起僧袍,捏起佛珠開始念叨。他的聲音很低,發音又含混,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聽懂說些什麼。

一陣陰風陡然興起,吹過空虛身體。空虛渾身一陣顫抖,經文幾乎念不下去了,逐漸有鮮血從他的五官開始流出,殷紅的血液一沾空氣立刻變得黑硬不堪,如同被墨洗過。

空虛想往回跑,可光當一下撲倒在地,氣喘吁吁。更多的陰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像毒蛇吐芯一般狂舞,要纏住空虛。顏政有心把他拽到安全距離,可一時被陰風所擾,援救不及。

就在這時,諸葛一輝縱身向前,一腳把空虛踹回來,正好被顏政接住。他亮出畫眉筆,在空虛身上一點,恢復到五分鐘前的樣子,這才算救了這和尚一命。空虛清醒之後,大叫一聲,撒腿往雲門寺跑去,看來是真被嚇得不輕。

他跑遠了之後,諸葛一輝朗聲道:「大敵當前,咱們應該摒棄成見,一致對外。」然後他又加了兩個字:「暫時。」

顏政對這人頗有好感,自無不可。但羅中夏看了一眼仍舊凝望著點睛筆的十九,冷冷道:「你先說服你的同伴吧。她可是一直要殺我呢。也不知道我哪裡得罪她了。」

諸葛一輝有點尷尬道:「這件事,等我們能活下來再說不遲。我們可以靠過來嗎?」

「隨便你們。」羅中夏暗暗提高了戒備。

諸葛一輝拽起十九,在她耳邊輕語幾句,十九咬了咬牙,勉強點了一下頭。他們兩個走到羅中夏、顏政一行人身邊,然後彼此背靠背站定,四個人形成一個小圓圈,圓圈外面是呼嘯往來的墨風和陰氣,以及辯才和尚的怨魂。

外部的強大壓力迫使這兩撥剛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人站到了一起,聚精會神應付眼前的困局。

點睛筆和如椽筆終於飛到一起,共同泛起一層微弱的光芒籠罩在四個人頭上,現在這是他們與辯才之間唯一的屏障。比起兩個關係惡劣的主人,如椽和點睛之間水乳交融,默契無間,好像一隻松獅和一隻小吉娃娃一般靠在一起。

「不愧是管城七侯之一的點睛筆啊。」諸葛一輝不忘嘖嘖稱讚。他算得上是個筆靈研究學者,對諸多筆靈的來歷、淵源如數家珍。「你跟它很熟?」羅中夏問道。

諸葛一輝點頭道:「這點睛筆,可算得上是筆靈之中最難捉摸的……它雖然能夠在一些關鍵時刻給予你啟示,驅使你去做出選擇,進而影響你的人生,可是沒人知道什麼才是關鍵時刻,又會有什麼樣的影響,甚至無法分辨什麼是點睛驅使你做出的選擇,什麼是你自己決定做出的選擇……」

顏政撓撓頭:「聽起來對現在的局勢毫無用處哩。」羅中夏緊盯著外面的動靜,心裡卻突地一動,連帶著點睛在空中都泛起一絲波動。他忽然想到剛才面對辯才的攻擊,自己毫無來由地撲過去救下那個瘋姑娘,難道這也是點睛所為?它究竟預示著什麼?

諸葛一輝又道:「如果是那種重大抉擇,點睛筆需要耗費筆塚吏的壽數;但平時筆靈與筆塚吏浸潤日久,也會透過心意傳遞一些十分模糊的小指示,用來趨吉避凶。至於准不准,就看兩者是否心意相通了。」

羅中夏聽了,覺得似乎也沒什麼特別的用處。他側過臉去看十九的臉,發現對方也在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目光裡都是怒氣,甚至不遜於外面辯才和尚的怨恨,嚇得又趕緊縮回去了,惴惴不安。羅中夏試著運了一下氣,發現青蓮在胸中左衝右突,但似是被什麼東西牽住,總不能掙脫。

看來點睛不去,青蓮筆是沒辦法召喚出來了。

辯才的鬼魂仍舊飄浮著,隨著墨氣越聚越多,它的形體越發清晰,已經可以分辨出它脖子上的佛珠顆粒、僧袍上的花紋以及兩道長眉的條條眉毛,層層疊疊的黑雲緩慢地蠕動,讓它的表情看起來充滿惡意的生動。

兩支筆靈撐起的屏障在重壓之下變得稀薄,似乎支撐不了多久。

「您說,我們該如何是好?」顏政問諸葛一輝,後者無形中已經在這個小團隊裡建立起了權威。諸葛一輝皺起眉頭:「姑且不論十九說的那個更大危機,眼下這個辯才,恐怕要有與他生前相關的東西相制才行……」

顏政嚷道:「既然他是弄丟了《蘭亭集序》,你們誰把那個背出來,說不定那和尚就瞑目了!」羅中夏真在中學時代背過這段,張口就來:「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

諸葛一輝連忙阻住:「喂!你這不是成心挑撥他嗎?!」

彷彿為了印證他說的話,外面墨雲突然動作加劇,化成煙狀籐蔓糾結在幾個人四周,壓力陡然增大了數倍。俗話說罵人不揭短,辯才和尚為了這本帖子負疚了千年,忽然這麼聽見別人念這個,豈有不惱羞成怒的道理!羅中夏忍不住出言諷刺道:「人家原本在墳裡待得好好的,偏偏有些人不問青紅皂白就掀了退筆塚的蓋子,惹出這種亂子。」十九大怒,把刀一揚:「渾蛋,你說什麼?」兩個人一吵,如椽和點睛之間的光芒又暗淡了幾分。

諸葛一輝見狀不妙,連忙喝止。十九抽回了刀,羅中夏悻悻聳了聳肩,嘴裡嘟囔:「夠本事,你就把整個墳都扒了,跟我發什麼脾氣。」諸葛一輝聽到他的話,眼睛忽然一亮:

「但凡怨靈,都不可能獨立生存,勢必有所憑依。你們看這墨煙滾滾,卻都是從退筆塚裡伸出來的。裡面一定有什麼根本的東西,把它毀了,也許怨靈也就自己散去。我想這是唯一的出路。」

說到這裡,諸葛一輝語氣變得有些猶豫:「不過……這需要你們三個人的通力合作。這是個問題。」說完他指了指羅中夏、顏政和十九。

十九道:「讓我跟這個無恥小人合作,不可能!」

諸葛一輝有些生氣,拍了拍手掌:「十九!什麼時候了,還這麼任性!」十九眼圈登時紅了,手中柳葉刀緩緩放下,泫然欲泣:「哥哥,你對房老師就這麼無情?」

「報仇是活下去的人才能做的事情。」

「為了報仇,所以要和仇人合作嗎?」十九哭著嗓子反駁。

他們兩個說得旁若無人,顏政看了看她的神色,拉了拉羅中夏的袖子,悄聲道:「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風流債啊?」羅中夏哭笑不得,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哪裡得罪過這位大小姐。

諸葛一輝一聽房老師的名字,歎息道:「房老師如果在世,也不會想你如此。」十九沉默了一下,終於開口道:「好吧……我知道了,但不保證會發生什麼事。」諸葛一輝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別有深意地看了羅中夏一眼,後者打了個寒戰。

接著諸葛一輝簡要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下。

此時整個空間滿是辯才的力量,因此就需要一種遠距離攻擊的手段,只有靠十九的如椽筆運用放大的能力,配合柳葉刀的刀勢才能最快達到攻擊效果;而羅中夏則需要用點睛筆指示方向,以保證不會出現偏差;至於顏政,則要用畫眉筆的恢復能力隨時為他們兩個治療,以免中途夭折。

「要記住,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退筆塚。」

「那如果毀了退筆塚,讓辯才變得更糟呢?」顏政問。

「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回到現在的狀態。」諸葛一輝的解釋讓顏政很滿意,他點了點頭,伸開七根指頭,紅光彤彤:「喂,你們兩個,上吧!我會以注定要作為守護者的命格保護你們。」

十九重新提起精神,祭起如椽大筆。如椽筆凌空飛舞,巨大的筆毫高速旋轉,把辯才的妖氛稍稍吹開一條通道,三個人飛快地衝出屏障。點睛筆和如椽筆留下的淡淡氣息還能保護諸葛一輝,讓他對全局進行指揮。

此時四下幾乎完全黑了下來,濃霧滾滾,根本無法分辨東南西北。羅中夏不知如何操縱,只得心隨意動,去與點睛筆相互應和。點睛的纖細身影在半空滴溜溜轉了幾轉,牽引著羅中夏朝著某一個方向而去。

十九緊隨其後,忽然開口道:「別以為這代表我會原諒你。」

「隨便你了……」羅中夏無暇多顧,眼睛緊盯著點睛的指示,生怕跟丟了。辯才從空中看到這三個人,慘號一聲,如潮般的陰氣鋪天蓋地而來。

衝在最前的羅中夏一下子被淹沒,開始口鼻流血,渾身寒戰連連。就在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力開始流失的時候,顏政的手適時搭到了他的肩上,把他恢復到之前的狀態。

「還有五次。」

羅中夏略側了側頭,發現原來十九也中了招,幾縷殷紅的鮮血流到白皙的臉上。顏政一手扶一個,分別為他們療了一次傷。

而這時又有一股陰風從身後打過來,顏政渾身顫抖了一下。羅中夏和十九要去攙他,顏政擺了擺手,咧開嘴笑笑,示意繼續向前:「不用管我,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

四周影影綽綽,全是辯才和尚猙獰的面孔,掀動起無數墨浪,呼嘯著拍打而來。這三個人有如驚濤駭浪中的三葉扁舟,時進時退,一會兒被捲入海底,一會兒又浮出海面,唯有頭頂的點睛巋然不動,像北斗星一樣指示著某一個方向。羅中夏和顏政一前一後,把十九包夾在中間,盡量讓她減少與陰氣的接觸。過不多時,兩人已經血流滿面,顏政手裡的恢復能力有限,不到萬不得已,不敢擅用。

十九見到兩個人的慘狀,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喂,我不用你們保護。」

「我們是為了活命,又不是為了你。」羅中夏用手抹了抹臉,覺得被陰氣侵襲深入骨髓,渾身的血液都快凝結了。十九蛾眉一蹙,怒道:「我信的也不是你,而是點睛。」

「你們……能死後再慢慢吵嗎?」顏政有氣無力地嚷道,辯才和尚的攻擊一次比一次凶險,他必須準確地判斷出自己三個人生命力消逝的速率,盡量達到最大的治療效果。

「就在那裡了!」

羅中夏忽然大叫一聲,點睛在半空鳴叫不已,筆毫點點。十九無暇多想,如椽筆猛然一掙,兩側墨霧紛紛暫時退去,讓出一條路來,路的盡頭正是已經被毀去了頂蓋的退筆塚。

「去吧!」顏政伸出最後一根手指,點中十九背部,她立刻恢復到了五分鐘前的最佳狀態。隨即,失去所有恢復能力的顏政和羅中夏被接踵而來的陰氣淹沒,撲倒在地。

十九不及他顧,舉刀就劈。刀勢經過如椽筆放大,推鋒猛進,彷彿一陣颶風橫掃一切。

陰氣和墨雲本非實體,刀鋒只能稍稍逼退它們,而退筆塚卻是實實在在的。在十九近乎瘋狂的刀勢之下,墳塋像被灼熱餐刀切開的奶油一樣,應刃而裂。

隨著陣陣刀光飛舞,在極短的時間之內,退筆塚生生被十九的柳葉刀削成了一片片的土磚飛屑。辯才和尚好似被踩中了七寸,在空中舞動得更加瘋狂,一時週遭所有的黑氣都猛然收縮,化成萬千觸手朝十九刺過來。

可是已經晚了。

當墳塋的結構終於無法支撐住壓力的時候,退筆塚終於在這猛烈的刀鋒切斬之下轟然塌陷。塚中枯筆嘩啦啦滾落一地,這些古筆竹竿殘破,筆毫已經凋謝無蹤,數量十分驚人。

羅中夏這時艱難地抬起頭,抬手高聲嚷了一句:「看天!」

十九聞聲抬頭,看到點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點了點殘塚,隨即化作一團微光飛回羅中夏胸中。她循著筆勢去看,赫然發現那些枯筆之間,隱約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骨灰甕。

「就是它了!」

如椽筆傾盡全力,把十九的刀鋒放大到了極致。頭髮散亂不堪的十九飛身而起,拼盡全力不餘後招,一道肉眼可見的半月波紋海嘯般劈過去,在墨霧攫住十九身軀之前,「唰」的一聲,硬生生連墳塋帶那骨灰甕一起劈成兩半。

辯才和尚抽搐了一下,昂起頭來從嗓子裡發出一聲尖厲的長嘯。嘯聲尖銳而淒厲,四面墨霧瞬間收縮至身體內,就好像是被火燎了的蜘蛛腿一樣。四下登時澄清,半空之上只剩一個烏黑色的墨和尚,稜角分明,如刀砍斧鑿。

就在辯才開始濃縮的同時,四周突然降下一片古怪的寂靜,無論辯才、殘塚、樹林還是風都凝滯不動,像是垂下四面肉眼看不見的隔音幕布,隔絕了一切聲音。

寂靜到讓人覺得不正常。

沒有人動,甚至辯才禪師都一動不動,像是一尊烏木雕出來的佛像,面上戾氣漸消。十九、羅中夏、顏政三個人癱倒在地,生死不明。

地面微微震動,樹葉發出簌簌的細微聲響,一道青色的光芒在羅中夏胸前復盛,彷彿為了應和,一道白光從遠處的某個地方閃過。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滾過,如火車開過。這種震顫開始極為細小,波及的範圍只是退筆塚,然後是雲門塔林、整個雲門寺,最後甚至整個秦望山的兩翼也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就好像被誇父的大手抖摟地毯一樣抖動著地殼。

而那道白光,和青光融匯一處。青蓮筆從羅中夏胸前躍然而出,呦呦共鳴,從筆頂蓮花到毫尖細毛都精神抖擻,彷彿見到多年老友,雀躍難捺。

震顫不知何時已經停止,整個秦望山週身都有絲絲縷縷的氣息飄然而出。方圓十幾里,這些肉眼勉強可見的靈氣自山谷、山脊、山腰等處蒸騰而上,不疾不徐,紛紛融入白光之中。

白光最終凝聚成了一條長約幾里的乳白色長帶,曲折蜿蜒。它在半空蜷曲成一個縹緲的巨大圓環,並停在了距離退筆塚不遠處的一個小山丘上,光芒漸盛,十分耀眼。過不多時,圓環逐漸收縮,慢慢斂入山丘,不留片縷。

一分鐘後,秦望山震動復起。一縷白煙從山丘下的小池塘內重新扶搖直上,升至半空,逐漸伸展。周圍雲氣見了,紛紛散開,彷彿戰戰兢兢迎接主人到來的僕役。這光的形狀漸次有形,有頭有頸,有喙有翅,竟似一隻展翅待飛的白鵝。這頭白鵝微一曲頸,一聲響徹數里的叫嘯從山體之內響起,引起周圍山嶺陣陣共鳴回聲,聽上去清越激昂,無比深遠。待白光盡數化走,褪去光芒,出現在山丘之上的,竟是一管筆靈。

 這筆通體素白,筆管豐腴優美,如白鵝鳧水,雍容不可方物。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不知在何處響起:

「好一支王右軍的天台白雲筆。」

眾人聞言,無不大驚。不知何時,一個身穿唐裝的老者負手而立,神態安詳。這老人無聲無息地接近身旁,眾人竟無一覺察。

唐裝老者沒把注意力放在眾人身上,而是舉頭仰望那支他口中的天台白雲筆的筆靈,語帶讚歎:「人說管城七侯之中,這支天台白雲筆號稱雅致第一,如今來看,果不其然啊!」

相傳,晉時書聖王羲之王右軍曾在天台山的華頂苦練書法,但無論如何努力,總不能突破既有境界,進展甚微。一夜他心情煩悶,依山散步,忽然一位鶴發銀髯的老者飄然而至,自稱「白雲老人」。王羲之向他求教書法之秘,老人就在他掌心寫下一個「永」字,教以永字八法。王羲之從「永」字的體勢架構入手,終於悟出運筆之道,從此境界精進,成為一代宗師。後來為了紀念白雲老人,王羲之還特意手書《黃庭經》一部,藏於天台山頂的一山洞內——即是如今的黃庭洞。

諸葛一輝心頭一跳,他對天台白雲的典故很熟悉,這麼說的話,眼前這支莫非是王羲之的筆靈?

他從小就聽大人們說管城七侯的故事,知道這是筆塚主人親煉的七支至尊至貴的筆靈,每一支都煉自空前絕後的天才巨擘。筆靈若有階級,那麼這七支就是當之無愧的貴胄,足可傲視群筆。

只是管城七侯之中,除了偶爾現身的點睛筆、青蓮遺筆以外,其他的筆靈無論名號還是樣式都已經在筆塚那一場離亂中湮滅無存,流傳至今只剩幾行殘卷片帙,甚至沒人知道究竟都有哪幾位得以位列管侯。如果這老人說的是真的,那他此時親眼所見的,就是傳說中的其中一支!

王羲之是千古書聖,百代仰止,他歸為管城七侯當之無愧。

可是諸葛一輝心中卻生出一個疑問。

每一支筆靈,多少都與煉者之間有些聯繫。天台白雲筆是王氏之靈,按說該留存在天台華頂的墨池,或者藏有他所抄寫黃庭經文的黃庭洞內,為何會跑到在王羲之生前還不曾存在的秦望嶺雲門寺來呢?

「獻之墨池,智永退筆,嘿嘿,筆塚主人藏筆之處果然非常人所及。」老者輕托白髯,不住輕點頭顱,彷彿在鑒賞一幅名畫。

這時天台白雲筆週身泛起白光,那光籠罩筆管週身,幻化成一隻優雅白鵝,拍了拍翅膀,朝著退筆塚的方向飛去。

羅中夏站在一片狼藉的廢墟之中,神情委頓,衣服破爛不堪,瞪著那個老頭,雙目之中卻燃燒著熊熊怒火。諸葛一輝、十九和顏政不認識,他可太認識這老頭了。

「韋勢然!」

羅中夏突然發出一聲暴喝。老者站在幾米開外的一處高坡上,朗聲笑道:「羅小友,好久不見。」

羅中夏此時真是百感交集,他落到今天的境地,全都是拜韋勢然所賜,說韋勢然是仇人絲毫也不為過。可他忽然想到,韋勢然既然突然現身,那麼……小榕也許也在附近吧?一陣驚喜潛流在怒潮的底層悄悄滑過。

他心中一下子湧起無數問題想要追問,韋勢然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少安毋躁,一指天上。羅中夏抬起頭來,胸中驟然一緊。

點睛筆沒,青蓮筆出,在半空之中鳴啾不已,逐漸綻放出一朵蓮花,羅中夏從未見青蓮筆的青蓮花開得如此精緻,青中透紅,晶瑩剔透,甚至花瓣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與此同時,白鵝輕輕飛至退筆塚上空,以青蓮筆為圓心開始飛旋盤轉。

只見碧空之上,一隻雍容大鵝圍著一朵青蓮花振翅徘徊,似有依依不捨之情,鵝身縹緲,蓮色清澄,讓在場眾人心神都為之一澈。

曾有一位大儒感慨道:「以右軍之筆,書謫仙之詩,寧不為至純乎?獨恨不能人間相見矣。」今天青蓮、天台白雲二筆交匯,同氣相鳴,彷彿書聖、詩仙跨越漫長時空攜手一處,惺惺相惜,已然幾似傅青主「至純」的境界。

就連辯才的墨色怨靈,也為這種氛圍所感染,靜立空中不動。

羅中夏耐不住性子,張嘴要說些什麼,卻又被韋勢然的手勢阻住:「羅小友,先且慢敘舊,待此事收拾清楚再說不遲。」

天台白雲位列管城七侯,靈性自然與尋常大不相同。它彷彿聽到韋勢然的話,白鵝昂頸回首,又幻成一支白筆,蘸雲為墨,青空作紙,不出片刻半空中就留出片片雲跡,蔚然成觀,赫然一篇《蘭亭集序》正在逐字而成。

眾人看著那筆靈上下翻飛,無論筆力勁道還是字裡行間的那一段風韻,無一不是形神兼備,彷彿右軍再世,持筆揮毫一般。

雲字繚繞,逐漸把辯才和尚的墨身圍住。每書完一字,墨身的墨色就淡去幾分,眉間戾氣也消減了幾縷。等到天台白雲筆書至最後一句「亦將有感於斯文」時,最後一個「文」字寫得力若千鈞,摧石斷金,似是一鼓作氣而至巔峰。

辯才和尚的身形已是漸不可見,受了這一個「文」字,殘餘的凶戾之氣頓消,唇邊卻露出一絲解脫後的微笑,如高僧圓寂時的從容坦然。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在空中響起,辯才和尚最後的魂魄四散而去,千年的怨魂,終於消散無蹤。

退筆塚——準確地說,現在已經是退筆塚遺跡了——前恢復了平靜,顏政、十九兩個人伏在地上,尚還沒恢復精神;諸葛一輝蹲在十九身旁,驚愕地望著天台白雲,他號稱筆靈百科全書,卻也是第一次目睹這一支筆靈的風采,完全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羅中夏走到韋勢然身前,問出了縈繞心中許久的疑問:「你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對不對?」

韋勢然笑道:「同一件事,從不同角度來看,是不同的。」

羅中夏沒理睬這個廢話回答,繼續追問,聲音逐漸高昂起來:「這個不能退筆的退筆塚!也是你讓小榕騙我來的,對吧?」自從他無意中被青蓮上身以後,事故接連不斷,種種危險麻煩,全是因此人而起。

「不錯。」韋勢然回答得很乾脆,「我叫你來退筆塚,其實另有用意。」

羅中夏面色因為氣憤而變得漲紅,忍不住攥緊了拳頭:「什麼用意?!」

韋勢然悠然彈了彈指頭,像是當日在長椿舊貨店後的小院裡一樣:「你們要知道,管城七侯都是筆塚主人的愛物,所以他為了尋找收藏之地,也頗費心思。這一個退筆塚,實際上乃是筆塚主人盛放天台白雲的筆盒。」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他忽然提起這個幹嗎。

「筆通大多以為筆靈必然與煉者的籍屬有所關聯,其實大謬不然。」說到這裡,韋勢然瞥了諸葛一輝一眼,後者有些臉紅。

「天台白雲是王右軍性靈所制,何等尊貴,豈能放到盡人皆知的地方?隋末唐初之時,筆塚主人終於選定了秦望嶺作為天台白雲筆的寄放之所。這裡有王獻之的墨池、智永的退筆塚,他們兩個與王羲之都有血緣之親,作為藏筆之地再合適不過——不過盒子雖有,尚缺一把大鎖。」

「於是辯才也是個關鍵?」諸葛一輝似乎想到了什麼。

「不錯。」韋勢然道,「據我猜測,那個御史蕭翼,恐怕就是筆塚主人化身而成的。他故意騙走了辯才收藏的《蘭亭集序》真跡,讓老辯才怨憤而死,然後再把這和尚催化成無比強大的怨靈,一腔沉怨牢牢鎮住雲門寺方圓數十里,順理成章地成了筆盒上掛著的一把大鎖。」說完他雙手一合,像是鎖住一個並不存在的盒子。

眾人都沉默不語,原來他們以為那只是唐初一段文化逸事,想不到還有這層深意。羅中夏意識到了什麼,神色有些惶然。

韋勢然伸出兩個指頭:「因此,若要開啟筆盒,讓天台白雲復出,必須要有兩個條件。」

「釋放辯才的怨靈?」顏政和諸葛一輝脫口而出。

韋勢然讚許地點了點頭:「不錯,只有辯才的怨靈徹底釋放出來,才能解開加在筆靈上的桎梏。不過,這才是筆塚主人此局真正的可怕之處……筆靈大多狂放不羈,如果只是簡單地毀棄退筆塚,固然可以解開辯才的封鎖,但天台白雲也會在解脫的一瞬間溜走。毀棄退筆塚的人非但不能得到筆靈,反而會遭到辯才怨靈的反噬。這並非沒有先例。」

眾人想到剛才的凶險場面,無不後怕,心想不知那位不幸的先例究竟是誰。

「所以只有在釋放的瞬間克制天台白雲,不讓它遁走,才能借此化掉辯才怨氣?」

「不錯,只有在解放天台白雲的同時留住它,才能讓天台白雲用《蘭亭集序》化去辯才怨靈,再從容收筆。一環扣一環,一步都不能錯。而能滿足這個條件的……」

韋勢然停頓了一下,把視線投向半空,白鵝依舊圍著青蓮團團轉,不離退筆塚上空:「管城七侯之間有著奇妙的共鳴。若要控制一支管城筆侯,必須要用另外一支管城筆侯來應和,這也是筆塚主人最根本的用意——非七侯之一,就沒資格來取七侯之筆。如今的世上,六侯渺茫無蹤,只有青蓮筆已經現世……」

羅中夏臉色「唰」地一片蒼白:「即是說,你們騙我來退筆塚,根本目的就是讓青蓮與天台白雲彼此應和相制,你好收筆?」

「然,天下唯有青蓮筆才能破開這個局。」

韋勢然指了指半空,用行動回答了羅中夏的疑問。一隻斑駁的紫檀筆筒「嗖」的一聲從他袖中飛出,悄然靠近仍與青蓮糾纏的白鵝。這個筆筒是用一截枯樹根莖製成,鏤節錯空,蒼虯根須交織在一起,拼湊出無數個「之」字紋路,可稱得上是一件渾然天成且獨具匠心的名器。

相傳王羲之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蘭亭集序》,而《蘭亭集序》中最得意的,是那二十一個體態迥異、各具風骨的「之」字。王羲之當時興致極高,天才發揮得淋漓盡致,等到後來他再想重現,已是力不能及。

所以要收天台白雲筆,用這一個紫檀「之」字筆筒,再恰當不過。韋勢然顯然是早有準備。

「原本我計劃是把羅小友誘到退筆塚前,然後自己動手。不過既然有諸葛家的幾位主動配合,我也就樂得旁觀了。那位帶著如椽筆的小姐真是知心人,毀塚毀得真是恰到好處。只可惜你們不知內情,若不是天台白雲及時出世,險些在辯才手裡送掉性命。」

聽完這種風涼話,羅中夏已經再無法可忍。

「可惡!青蓮筆,給我打這個老東西!」

一聲怒吼,被一騙再騙而積聚的怒氣一下子全爆發出來,如同維蘇威火山一樣噴射著灼熱的岩漿,滔天怒意捲向韋勢然。

這個懦弱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積極主動地表現出強烈的戰鬥慾望。

「雷憑憑兮欲吼怒!」

感應到了主人召喚,本來與天台白雲筆沉浸在共鳴中的青蓮筆猛然回頭,把羅中夏口中的詩句具象化成如嘯似吼的雷霆,氣勢洶洶。

韋勢然卻似早料到了他的反應,輕輕用指頭一挑,所有的雷電都被一股奇異的力量引導著反震回去。羅中夏用盡全力,一點後招都沒留,這一下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震出十幾米以外,衣服發出一股焦煳的味道。

「你的青蓮筆畢竟只是支遺筆,還是別逞強了。」

韋勢然淡淡說道。這時紫檀「之」字筆筒已經將天台白雲吸入大半,每一個「之」字都泛起了金光,遠遠望去就好似在筆筒外鎦了許多金字一樣。

韋勢然收完了筆,對著遠處的羅中夏道:

「羅小友,好好保存你的青蓮筆吧,日後還有大用。」

說完韋勢然身影一轉,如穿林之風般倏然消失。於是退筆塚之上,真正恢復了平靜。辯才已消,白鵝已收,空剩下滿目瘡痍的廢墟和半空中一朵不知所措的蓮花。蓮花的花瓣頹落,色澤灰敗,和剛才的光彩迥異。

羅中夏靜靜地躺在地上,剛才韋勢然的話他聽在耳裡全無反應,全身的傷痛不及心中悲涼。他的希望原本全寄托在了退筆塚上,指望能就此解脫,回歸正常生活,卻殘酷地又一次被騙了——而且還是被那個人又一次騙了。

他閉著眼睛,心如死灰,覺得生無可戀,恨不得一死了之。

忽然一滴清涼的水滴在臉上,冰冷徹骨,卻像是冰敷的毛巾搭在發燒的額頭,讓整個身體乃至靈魂都為之一舒。

羅中夏仍舊閉著眼睛。很快他就感覺到了更多的水滴滴下。

不,不能叫滴下,那種輕柔的感覺,應該叫飄落才對。

一隻柔軟的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還伴隨著細切的抽泣聲,那聲音似曾相識。羅中夏下意識地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身旁空無一人,只有幾片柳絮般的白色雪花殘留在臉上,很快就融化了。

他猛然坐起身子,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四處環顧。當他與顏政的視線重合時,後者面色凝重,衝他點了點頭。

「是她……」

青蓮筆收,點睛筆出。

指引命運的點睛筆再一次指出了方向。

羅中夏循筆尖望去,只來得及見到林中一個嬌小的身影閃過,然後立刻消失……

還未等他有所感慨,視線忽又被另外一位女子的身影擋住,冰冷的刀鋒距離鼻尖只有數毫米之遙。

「姓羅的,現在繼續算我們那筆賬吧!」

一陣低沉銳利的聲音突然劃破山林,略顯狼狽的諸葛長卿從林子裡鑽出來,身上的衣著還好,頭上卻落滿了碎葉。

二柱子實在是個難纏的對手,這孩子太認真了,認真到幾乎沒有破綻。諸葛長卿雖然故意留了實力,但在他的拳腳緊逼之下,也一度手忙腳亂。

直到退筆塚那邊的動靜徹底消退,諸葛長卿才快刀斬亂麻,使出一招《大風賦》,把二柱子遠遠吹開。二柱子雙手護住面部,後背狠狠撞在樹幹上,暈厥過去。

諸葛長卿冷冷一笑,卻沒有過去補刀,他得盡快趕過去跟諸葛家的其他人會合。

一出密林,諸葛長卿聳了聳鼻子,能察覺到曾經有過一個強大的筆靈存在過,周圍環境裡仍舊殘留著它的靈跡,那種感覺異常地強大,也異常地陌生。

他朝退筆塚的方向望去,那裡既沒有青蓮筆,也沒有如椽筆,頗為安靜,只有風吹過樹冠的沙沙聲,殺伐的戾氣半點也不曾剩下。

諸葛長卿心中起疑,他謹慎地靠近退筆塚的方向,同時收起凌雲筆。幾分鐘以後,他接近了退筆塚的邊緣,屏息凝氣,盡量讓自己的腳步不發出聲音,同時撥開一段樹枝,朝退筆塚望去。

映入他眼簾的首先是滿目的瘡痍。原本碩大的退筆塚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扭曲的廢墟。以廢墟為圓心,周圍半徑幾十米內都是橫七豎八的斷裂樹幹、碎磚,還有無數的枯筆,原本豐饒的草地被犁出了數十道深淺不一的溝壑,黑色的泥土從溝壑兩側翻出來,看上去就像是綠地上的數道疤痕。可見這裡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

羅中夏和顏政直挺挺躺在地上,衣衫破爛不堪,身體上遍佈刀痕,有些甚至深可見骨,以至於血污成片,遠遠望去,幾乎就像是人形的生魚片一般。

這些可怕的傷口一看就是被鋒利的刀刃所割。十九抱臂站在一旁,喘息未定,顯然是剛經歷了場惡戰,上衣有幾處撕裂,露出雪白的肌膚。那把柳葉刀倒插在腳邊,距離羅中夏只有幾厘米的距離。諸葛一輝四處搜尋著散落在地上的枯筆,這些都是智永禪師當年用過的,即便只是尋常毛筆,也頗有文物價值。

諸葛一輝從懷裡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諸葛長卿的懷裡忽然一顫,當即明白他在給自己打,連忙按住手機,疾退了幾步,躲到半人多高的一塊山石後面,才按下接聽。

「喂,長卿,你那邊怎麼樣?」

「敵人喪失戰鬥力了,你們那邊呢?」諸葛長卿故意壓低嗓音。

「一言難盡,但敵人也都被制住了。盡快過來與我們會合。」

「好。」

諸葛長卿收起手機,故意又停留了片刻,才走入退筆塚的範圍之內。他倒不必刻意化裝,已經足夠狼狽了。十九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諸葛一輝把撿起來的枯筆歸攏到一堆,然後迎上去關切地問道:「看你遲遲未至,還以為出了什麼變故呢。」

「是個難纏的強小子,不過到底不是筆塚吏。」諸葛長卿說完,環顧四周,問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諸葛一輝就把整個退筆塚、辯才、天台白雲筆、韋勢然的事一一講給他聽,諸葛長卿聽得滿面陰雲,眉頭一跳一跳。

「就是說,這裡藏的是王羲之的筆靈,被韋勢然坐收了漁翁之利?」

「沒錯。」

「可惜!」諸葛長卿咬牙切齒,早知道這裡藏的是管城七侯之一,就該多派些人來。

「早晚有機會的。」諸葛一輝拍拍他肩膀,「我們總算有所收穫,把青蓮筆弄到手了,還有一管畫眉筆做添頭。」

諸葛長卿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羅中夏和顏政,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了,笑道:「我就知道惹惱了十九的人沒好下場。」

「這兩個傢伙都沒什麼經驗,空有好筆,牛嚼牡丹。剛才韋勢然離開以後,他們還以為平安無事了呢,結果十九一發威,沒費多大力氣就解決了。」諸葛一輝樂呵呵地說。

十九彎下腰,從羅中夏身上摸出一個黑色的小塑料本,扔給諸葛長卿:「你看看這個,這是羅中夏在法源寺裡弄來的。」諸葛長卿接過來一看,發現是一個駕駛本,它一直放在羅中夏身上。他隨手打開,第一頁的黑白照片十分清晰,是一張三十多歲儒雅男性的臉。

「他還有臉留著房老師的照片!」諸葛長卿感慨道,瞥了羅中夏一眼,隨即凶光一露,「我們就該以牙還牙,讓他們也嘗嘗房老師的剜心之痛!」

他本以為十九和諸葛一輝會接口,兩人卻都沒有應聲。諸葛長卿看看左右,忽然覺得氣氛有些凝滯。

「長卿,」諸葛一輝和藹地問道,「你說你沒見過房老師,又怎會知道他的相貌呢?」

「……呃……駕駛執照上有他的名字嘛……」諸葛長卿一時語塞。

「真的嗎?」

諸葛長卿連忙低頭去看,發現駕駛執照上的名字分明寫的是「顏政」兩個大字!

「駕駛執照上寫的是顏政的名字,只有見過房老師,才能只看照片立刻就認出來吧?」諸葛一輝說話還是慢條斯理,但口氣逐漸嚴厲。

諸葛長卿抑制住心臟狂跳,連忙辯解道:「十九妹剛才不是說羅中夏從法源寺裡弄來的嗎?我想那肯定是和房老師的死亡有關。」

諸葛一輝和十九對視一眼,諸葛一輝歎了口氣,似乎是失望至極,這時十九踏上一步,眼神逐漸改變:「你又是怎麼知道房老師與法源寺有關呢?」沒等他再次辯解,十九又是一聲厲喝:「你又是怎麼知道房老師是被剜心而死?!」

諸葛長卿被這一連串逼問亂了陣腳,他慌忙一指羅中夏:「點睛筆明明就在他的身上!一定就是他殺死的房斌!」

話音未落,原本直挺挺躺在地上的羅中夏和顏政忽然一跳而起,兩個人衣衫整齊,身上半點血污傷痕也沒有。顏政笑嘻嘻地運起畫眉筆,朝駕駛證上一拂,駕駛證立刻恢復到五分鐘前的樣子,上面寫的不再是「顏政」,而是「房斌」。這是顏政殘存的最後一絲能力。

此時諸葛長卿的表情,十分精彩。他退後一步,頭頂開始有凌雲凝聚。

羅中夏冷冷道:「今天就讓你看看我這管點睛的厲害。」

一條金龍自掌心長嘯而出,一身金鱗光彩奪目,雙目炯炯有神,充滿了靈性。

諸葛長卿臉色更難看了,又朝後退了一步,沖十九和諸葛一輝沉聲道:「諸葛兄,十九妹,請你們相信我,就是眼前這個人殺死了房斌老師!他點睛筆都亮出來了,可謂不打自招了!」

十九卻巋然不動,只是冷冷道:「雲從龍,風從虎,是不是和當日一樣?」諸葛長卿連忙點點頭:「不錯!當時他新得了點睛筆,我本想為房老師報仇,卻反被點睛的金龍打敗,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長卿哥。」

「嗯?」

「你剛才只有一句話是真的。」十九頭髮高高飄起,兩隻眼睛變得赤紅,如同北歐神話中的女武神,「惹惱了十九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

諸葛長卿感覺到如椽筆已經昂起了頭,空氣壓力大增,他急忙道:「十九妹,你……」

羅中夏此時收回金龍,冷笑道:「你當日被我的金龍驚走,可萬萬沒想到那條金龍是我用青蓮筆和李白詩『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兩句幻化出來的吧?點睛筆是指示命運之用,根本不是戰鬥型的,你不知道吧?」

顏政也幫起腔來:「你剛才說被點睛打敗?根本就等於是不打自招!」

諸葛長卿環顧四周,最後把身體湊近諸葛一輝,試圖尋求幫助,語氣近於哀求:「諸葛兄,你是家裡最聰明的人,這種愚蠢的中傷,你根本不會相信!」諸葛一輝長歎一聲:「原本我們是不信的,但你現在句句說謊,滿身破綻,叫我如何幫你……」

諸葛長卿突然凶光畢露,他猛一伸手卡住諸葛一輝的脖子,來了一個完美的勒頸後翻,大吼道:「你們不許靠近,否則他就死定了!」

顏政道:「你終於承認自己的罪行啦?」

諸葛長卿吼道:「住嘴!」話音未落,凌雲筆呼嘯著搶出來,一時間風起雲聚。他試圖和上次一樣,用風雲造成混亂,然後伺機逃走。

「別想逃!」

十九和羅中夏同時喝道,兩人疾步向前,分進合擊,竟顯出了極高的默契。往往青蓮筆一馬當先,將週遭風雲以詩句具象固化,然後十九刀鋒一閃,經如椽筆放大的鋒刃所向披靡。很快那些風雲就被斬得七零八落,不成氣魄。

凌雲筆雖然強悍,可在兩管筆夾擊之下顯得左支右絀。

諸葛長卿只看到眼前人影晃動,凌雲筆噴吐的雲氣越來越少,刀鋒卻越來越多,不禁有些慌張,夾著諸葛一輝的脖子朝後退去,把自己藏身於一團滾滾黑雲之內。青蓮筆和如椽筆攻勢雖盛,卻始終沒有對諸葛長卿本體進行攻擊。

「我有人質,他們投鼠忌器,是絕不敢動手的。」諸葛長卿想,同時把諸葛一輝勒緊了些。

殊不知,這恰是十九和羅中夏想讓他強化的概念。

諸葛一輝只是脖子被諸葛長卿鉗住,雙手還是靈活的。他聽到十九呼喊,立刻高抬雙臂。諸葛長卿以為他要掙扎,怕一隻手不夠,就用兩隻手勒得更緊了。沒料到諸葛一輝卻絲毫沒有反擊的意思,反倒堵住了自己的兩個耳朵。

還沒等諸葛長卿反應過來,真正的陷阱發動了。

「雷憑憑兮欲吼怒!」

羅中夏飛身大喝,青蓮筆立刻將這詩句具象成天雷炸裂般的強悍音波。在下一個瞬間,十九的如椽筆把這原本就十分巨大的震動放大了數十倍。兩人一前一後,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

這已經不能稱為雷了。

是霹靂。

大霹靂!

肉眼可見的空氣波紋向四面擴展開來,在如此巨大的音波面前,滾滾風雲根本不堪一擊,立刻被席捲一空。一直拚命鉗住諸葛一輝脖子的諸葛長卿想要抽出手來堵住耳朵,已經來不及了。

他整個人被撲面而來的壓力震倒在地,腦子被刺入的霹靂聲攪成了一鍋粥,當場暈厥在地,口吐白沫,兩道鮮血順著耳洞流出來。

霹靂只持續了短短兩秒就結束了。

除了諸葛長卿以外,其他人都安然無恙,只有顏政抱怨似的揉了揉耳朵,嘟囔著以後再也不和羅中夏吵架了。

十九走上前去,欲揮刀去斬諸葛長卿,卻被諸葛一輝攔住。諸葛一輝道:「十九,且慢動手。殺人並非你我可以裁決的,還是把他押回去,讓老李定奪的好。」十九看了一眼兩眼翻白、四肢不斷抽搐的諸葛長卿,冷哼一聲,「唰」地把刀收入鞘中。

羅中夏自從得了筆靈以來,這次贏得最為酣暢淋漓,心裡被騙的鬱悶稍稍緩解。他這時方覺得大腿一陣酸疼,這是典型平時缺乏鍛煉的結果,他低下頭,本想揉揉,忽然鼻子一陣幽香飄過。他連忙抬起頭,看到十九站到了他面前。

他見慣了十九劍拔弩張、金剛怒目的表情,此時她恢復了正常表情,柳目含黛,五官清秀而精緻,英武颯爽之間帶著幾絲內秀的柔媚。一時間羅中夏竟然驚呆了,想不到她原來這麼漂亮。

他的視線往下滑去,卻不小心看到了十九右肩。那裡的衣服已經在剛才的一連串混戰中被扯破,露出一截白皙圓潤的肩頭,在黑色西裝襯托下更顯細膩。十九發覺他眼神不善,很快發覺哪裡不對,立刻蛾眉一立,伸手輕扇了他一個耳光。

若是敵人,只怕十九早就拔刀相向;這一斬一扇的差別,已經默認了十九對羅中夏已無敵意。

「啪!」

羅中夏捂著臉,面色尷尬,不知該叫冤抱屈哪樣才好。十九怒容一斂,神情忽然有些扭捏,雙眸望著旁邊,低聲說了句「謝謝」。

「嗯?」羅中夏一愣,隨即擺了擺手,「沒關係啦,諸葛長卿也是我的仇人,我出手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十九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漸低:「我是說剛才……嗯,辯才剛攻擊我的時候,你……呃……救了我。」

羅中夏這才反應過來。辯才和尚剛從退筆塚裡冒出來的時候,黑氣直撲十九,當時他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撲過去把她抱開,才算逃過一劫。

「呃……我沒那麼有武德,也許是點睛筆驅使我這麼做的吧。」

「你是說,這是命運的指示?」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覺得大不自在,彼此都頗為尷尬,都不知該如何說才好。這時候諸葛一輝和顏政綁好了諸葛長卿,也走了過來,兩個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諸葛一輝讚道:「羅兄弟你倒有急智,竟然能想到用青蓮筆具象出重傷之勢,唬過了諸葛長卿。」

羅中夏訕訕賠笑,其實那句詩最初他背下來,只是單純為了裝死用的罷了,哪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這種用場。「裝死也是實力的一部分,那也是要有演技的。」顏政一本正經地補充。

「不過我沒想到啊,你們最後居然會同意我的提議,來演這麼一場戲。」

「假如你當時沒有在辯才的黑氣下救過我的命,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十九道,「我在想,能夠在危急時刻還不忘去救敵人,這與房老師的精神實在太接近了。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害人的。」

「謝謝!」

諸葛一輝伸出手來,鄭重其事地與羅中夏和顏政握了握。

「我們準備帶著這個叛徒回上海去,看族裡如何處置。你們接下來準備去哪裡?」

羅中夏一聽,神色黯然。他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退掉青蓮筆回歸正常生活。現在唯一的希望也破滅了,退筆塚非但不能退筆,反而被人利用。他灰心喪氣,已經不知前途在何處了。

「要不要去我們諸葛家看看呢?」

羅中夏霍然抬起頭來,看到諸葛一輝和十九以及顏政都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