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一言既出,旁人俱是一驚。
十九揚了揚那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羅中夏一看,上面確實寫滿了字,不過都是些典籍考據,並沒有什麼管城七侯的線索。十九道:「房斌老師心細如髮,知道管城七侯干係重大,不會明寫在筆記裡,而是用了某種暗號。這暗號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我知道。」
說到這裡,少女唇邊帶起一絲甜蜜的笑意,伸出手去,一下子把筆記本給扯散了。這筆記用的是軟邊宣紙和線裝,被她這麼一扯,立刻分散成無數紙頁。十九挑選出特定的十幾頁紙疊在一起,化掌為拳,在紙頁上輕輕揉動,慢慢地把這沓紙揉開成一圈均勻分散的扇形。
這些紙頁上本來都寫滿了字,被這麼一旋,每頁只能露出一點邊緣上的墨點,恰好組成了一句話:「點睛不語求紫姑。」
這種暗語形式叫作旋風裝,只有知道執筆人在哪幾頁上做了手腳,才能拼接出真正的答案。十九眼眶又是一陣濕潤,她選紙的頁碼數字,其實是用的自己生日。房老師用她的生日做密碼,用心不言而喻。
彼得和尚一看到這句話,不由得「啊」了一聲。羅中夏看了他一眼:「你看得懂?」彼得和尚略帶苦笑:「沒想到,沒想到,房施主真是心思細密啊!」
他知道羅中夏和顏政必然不懂,便解釋道:「紫姑是中國民間一尊神祇,也叫坑三姑娘,能未卜先知,通曉世間隱秘。蘇東坡就曾經寫過一篇《子姑神記》,宣稱自己曾經請教過她。後來這一風俗發生了變化,對紫姑的詢問演化成了扶乩請仙,也叫扶乩、揮鸞、降筆等等。」
彼得道:「所以求紫姑的意思,就是要咱們扶乩請仙。」
羅中夏對這個詞倒不陌生。很多香港鬼片裡都有這玩意兒:就是用一個把手或竹圈,下系一支乩筆在沙盤裡。請仙之人手扶把手晃動,乩筆就在沙盤裡寫出啟示。他沒想到,房斌居然也玩這一套,忍不住開口道:「這怎麼可能,一定是解讀錯了吧?」
彼得和尚拿起那一枚銅錢:「扶乩有一個簡易做法,就是用筆架住一枚銅錢,置於白紙之上,三手交叉握住——你們大學應該也玩過請筆仙吧?」
羅中夏「呃」了一聲:「所以房老師留下這一枚銅錢,是讓咱們問筆仙?這也太不靠譜了吧?且不說這是不是封建迷信,就算真能請來筆仙,也沒法保證是同一個仙啊。」
彼得和尚笑道:「要不怎麼說房施主心思細密呢!他知道,無論把管城七侯的線索如何隱藏,敵人都有可能發現。所以他設置的這一個線索隱藏方式,只有一個人能打開。」
羅中夏思忖片刻,猛然醒悟:「就是身負點睛筆之人?」
「不錯。暗語裡說了,點睛不語求紫姑,意思就是,只有用點睛筆的人,才能開啟這條線索,這就最大限度地保證了線索的安全。」
羅中夏皺眉道:「用點睛筆請筆仙,和直接問點睛筆有什麼不一樣嗎?如果同樣也要消耗壽數,又何必多費這個手腳?」
彼得和尚笑道:「我猜房老師一定是犧牲自己的壽數,用點睛筆問出了管城七侯的線索。但為了防止敵人得到,他把這線索重新藏回點睛筆裡,只有通過請筆仙的方式,才能重新提取出來——換句話說,房老師毅然選擇消耗自己的壽數,來為後來者提供線索,不需要你再消耗一回了。」
說到這裡,彼得和尚看向十九:「房老師設置的另外一道保險,就是你。旋風裝的密碼是你生日,這只有你才知道。只有獲得你信任的人,才有機會開啟這道暗語。房老師的意思很明白了,十九你是個好人,你信任的人一定不會太差。」
十九發出一聲嗚咽,淚水順著白皙的雙頰流淌下來。
彼得和尚這一分剖,眾人這才徹底明白,不由得感歎房斌的睿智和人品高潔。若非身具點睛筆和獲得十九信任的人,是不可能打開這一條線索的。他通過這麼一種曲折的方式,來確保線索能夠送達可靠的人手裡。
羅中夏這次大大方方地扶住了十九的肩膀,慨然道:「我們不要辜負房老師的一片苦心。事不宜遲,我們盡快開始吧。」
顏政望著眼前的桌子,露出一絲好笑的神情。他和羅中夏、十九三個人按照彼得和尚的要求,找了一個僻靜的房間,點起蠟燭,卸掉身上所有的金屬掛件。
現在在他的面前有一張木桌,四角點起蠟燭,桌面早已經鋪好了一張上好宣紙,羅中夏、十九與顏政三隻手的手指交叉,夾住一支蘸好了墨的毛筆懸在半空,毛筆的頂端平擱著那枚銅錢。
彼得和尚仔細地檢查了儀式的每一個細節,等他確保沒有問題之後,才鬆開他們三個人的手,反覆叮嚀他們不要擅自鬆開。
「想不到你們和尚也懂這個啊。」顏政說。
彼得和尚淡淡道:「筆仙這種東西,本質上是對筆靈的一種運用,這要看天賦。有天賦之人,天生便擅長排筆佈陣。小僧蒙佛祖眷顧,雖起誓不做筆塚吏,但對於擺佈筆靈的手段,還算略有心得。」
「可是,這樣做,真的能問出東西來嗎?」顏政問。他以前也用這種手段哄騙過女大學生,騙子對騙術往往最沒有信心。
彼得和尚道:「正經的筆仙,除了用筆以外,還得有好的靈媒為介。此前在韋莊,韋族長用的仿薛濤箋。現在房斌老師留下的這枚銅錢也不是凡物,我覺得可以一試。」
這枚銅錢是一枚元祐通寶行書折五鐵范銅,乃是北宋哲宗元祐年間所鑄,算得上是枚古董。銅錢上的「元祐通寶」四字是司馬光、蘇軾兩位當世文豪所書,因此靈力頗強,有收靈啟運的功效。
羅中夏轉向十九道:「十九,你在大學的時候玩過這東西嗎?」
「沒有,我沒上過大學,自幼都是在家裡上的私塾。」十九淡淡答道。
顏政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大學可是人生歷練中很重要的一步啊!逃課,臥談,去老鄉會談戀愛,這都是不可或缺的。」十九聽他說得鄭重,好奇地問道:「臥談是什麼?」顏政得意道:「臥談,就是在女生宿舍裡臥著談天。我當年在那個校花的宿舍裡……」羅中夏聽他越說越離譜,趕緊截口道:「別囉唆,趕快開始吧!」
十九噘了噘嘴,她從小接受的都是諸葛家的精英教育,十分嚴格,接觸社會卻很少,唯有房斌能給予她一種在諸葛家無法體驗到的全新感受。如今每天跟著羅中夏他們廝混,聽他們胡說八道、海侃胡吹,雖有時覺得可笑,卻也頗覺樂趣十足,比家中的刻板嚴謹更多了點隨性自在。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暖,不禁多看了眼羅中夏,這傢伙人還好,就是呆頭呆腦,相比之下,善解人意的房老師是個多麼好的人啊!
十九想到這裡,心中一黯,眼前點睛筆尚在,而它的主人早已和自己是人鬼殊途了。
羅中夏哪知道十九突然生出這些感慨,他緊握著毛筆,目不轉睛地盯著毛筆上的銅錢,生怕給它弄掉了。
彼得和尚約略講解了請筆仙的方法以及原理,他說只要羅中夏運起點睛筆,筆靈便會透過那枚銅錢的方孔注入毛筆中,再依著請筆仙的法子發問,應該就能提取出房斌留下的線索。
按照彼得和尚的說法,筆仙本來就是前人為了請奉筆靈而發明的儀式,後來筆塚關閉,後人以訛傳訛,筆仙這才淪為了凡夫俗子的迷信玩具。
「那我們開始吧。」羅中夏沉聲道。十九和顏政都下意識地把筆握得再緊些,同時閉上了眼睛。彼得和尚怕驚擾了儀式,先行退出房間。
羅中夏收攏意識,凝心一振,點睛應聲而出,胸前一片幽幽的綠光。過不多時,那枚銅錢也泛起點點星光,一縷若有似無的煙氣從羅中夏的胸膛飄然而出,悄無聲息,竟似被什麼牽引似的直直向前。三個人大氣也不敢出,唯恐驚擾到這股靈氣。
這股靈氣飄到銅錢上空,雲翼翻捲。銅錢之上「元祐通寶」四字粲然生彩,雖已歷經千年,司馬光與蘇軾的雄渾筆力猶在。這四字豎起四道光幕,把這股靈氣逐漸引入毛筆,遠遠望去,彷彿在羅中夏的胸前與毛筆之間牽起一條幽綠光線。
待到整支毛筆都被幽綠籠罩,毛筆開始自行顫動起來。三個夾住毛筆的人對視一眼,心道:「來了。」羅中夏依著請筆仙的規矩輕聲念:「咨爾筆仙,庶幾可來?」毛筆停頓了一下,緩慢有致地在宣紙上畫了一個渾圓的圈。
來了。
十九用眼神示意羅中夏可要謹慎些,他們只有一次提問的機會。彼得和尚警告過,請筆仙畢竟是有凶險的,筆靈本身頗為脆弱,又必須回答施術者的問題,這麼幹,和把一個活人胸腔打開暴露在空氣中再讓他跑步一樣危險。倘若一個不慎,輕則筆毀,重則人亡。彼得和尚在儀式開始前反覆告誡羅中夏道:「只可問一個問題,無論答案滿意與否,問罷速速收回筆靈,免得招致禍患。」
羅中夏清了清嗓子,開口問出事先擬定好的問題:「管城七侯中下一個出世者在哪裡?」
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個問題。本來顏政建議問「管城七侯分別在哪裡」,結果被否決了,這個問題實在太複雜,點睛未必能負荷這麼大的問題,還是小心些好。
以房斌的個性,最有可能隱藏在筆仙裡的線索,不是管城七侯的名字,也不是開啟它們的方法,而是它們的地點。只要找到正確位置,後面的事情就好辦了。
這個問題問完之後,毛筆停頓了許久,只有繚繞周圍的幽綠不停地轉動著,像是一台瘋狂運轉的電腦的提示燈。羅中夏覺得連接自己與毛筆之間的那根靈線越收越緊,已經開始有強烈的不適感出現,就像是被人把五臟六腑往外拽一樣。
看到他微微皺起的眉頭,顏政和十九隻能面面相覷,現在儀式的平衡極為微妙,他們生怕一丁點多餘的動作都會毀掉這種平衡。正當他們宛如走鋼絲一樣惴惴不安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手開始動了。
桌子四角的蠟燭火焰在封閉的房間裡突然顫動了一下,三隻手夾住的毛筆開始了玄妙的移動,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優雅而又細膩。三個人心裡都清楚自己絕對沒有故意去動,那麼能推動那支毛筆的只能是第四隻手——那個附在毛筆身上,並與羅中夏胸中連接著的點睛靈線。
毛筆的筆尖事先只是簡單地舔了舔墨——蘸太飽容易產生滴落的墨漬,蘸太少又不足以寫出字來——此時三紫七羊的柔軟筆須在筆靈驅動下,在白皙的宣紙上勾畫出一道道墨痕,眼見寫出一條字帖。
尋常請來的筆仙,往往答不成句,只會畫圈,能寫上一兩個歪歪扭扭漢字的已算是難得。而這個請來的點睛筆靈卻似是胸有成竹,筆鋒橫掃,如同一位書法大家在揮毫,筆勢從容不迫。
只是隨著一個個墨字出現在宣紙上,羅中夏的表情也愈加嚴峻,胸前與毛筆連接的靈線顫抖也越發劇烈,有如被急速撥動的琴弦,讓人覺得隨時都有可能繃斷。顏政和十九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只是筆靈仍舊在宣紙上寫著字,不敢有任何動作。
大約過了一分鐘——在三個人看來大概比三小時還長——筆靈驅使著毛筆寫完最後重重的一橫,靈線此時也已經繃緊到了極限。
就在筆尖脫離宣紙的一瞬間,突起一聲清脆的硬竹爆裂聲,那毛筆從中間斷為兩截;而那枚元祐通寶高高彈起,在半空四分五裂。銅錢一碎,幽綠色的靈氣猛地從毛筆上抽回,劇烈地彈回羅中夏胸腔,讓羅中夏身形一晃,一口鮮血噴出來。
顏政和十九驚得失魂落魄,一起鬆開手去扶他肩膀,才沒讓他跌到椅子底下。羅中夏臉色蒼白無比,想說句不妨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請筆靈所耗費的心神,比想像中要巨大得多,羅中夏甚至有一瞬間都在想「太辛苦了,就這麼死了算了」。
四支蠟燭全都滅掉了,屋子裡陷入一片黑暗。十九攙扶著羅中夏到旁邊的沙發上坐好,顏政把燈打開。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煩的彼得和尚看到燈光,立刻踏進屋來。
顏政捏了他人中一陣,羅中夏才稍微恢復了一點精神。他環顧四周,不顧自己全無力氣,推開十九遞過來的水杯,囁嚅道:「快,快去看看點睛到底是如何回答的。」
彼得和尚一個箭步走上去,雙手捧起那張宣紙,只見上面寫著四個龍飛鳳舞、墨汁淋漓的大字:
「括蒼之勝。」
幾個人面面相覷,這四個字都認得,只是意義不明。彼得和尚知道括蒼乃是一座名山,可到底有什麼深意,一時也難以索解。
這時羅中夏有氣無力道:「還是別費腦子了,明天我去請教鞠老師吧。」其他兩個人也被這個請筆儀式搞得心力交瘁,於是紛紛點頭稱是。
到了第二天,羅中夏一早就登門去拜訪鞠式耕。鞠式耕見這個不成器的學生竟然來請教國學典故,頗為意外,也頗為欣慰。不過他說教你之前,得約法三章,你要以古法執弟子禮,不可再對師長有絲毫不敬,說身正才能心正。羅中夏沒奈何,只得先拿出「括蒼之勝」四個字,請老師開釋,然後恭恭敬敬站在旁邊,不敢稍動。
鞠式耕不愧是當世大儒,只看了一眼這四個字,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原來這括蒼山脈位於浙東處州境內,依山瀕海,雄拔陡絕,《唐六典》列為江南道教名山之一,橫跨三門二水,幅員極廣。
括蒼所轄名勝,數量奇多。東北有天台山與宇內第六洞天玉京洞,素有「莽莽括蒼,巍巍天台」之稱;東南有雁蕩山與宇內第二洞天委羽洞;西坡有「天台幽深,雁蕩奇崛,仙居兼而有之」的宇內第十洞天括蒼洞;東坡有洞天叢聚如林的臨海洞林;南側的縉雲山更是傳為三天子都之一,黃帝當年煉丹之處,有玄都祈仙洞。更不要說以星宿之數排列的章安五洞、雉溪六洞、武坑八洞、芙蓉六洞和朝陽三洞等。
這許多名景大山各擅勝場,處處洞天福地,仙跡留存,隨便一景置於別處便可被稱作絕景。可惜括蒼山中藏龍臥虎,絕景一多,也便泯於眾山之間,叫人喟歎原來山勢亦有一時瑜亮之感。
括蒼仙山雖眾,仙洞雖多,無非是造化神工,天地所聚,自百萬年前造山運動以來,彼此相安無事,我自巋然屹立。奈何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自有了人類以後,依著他們的意思,這山也須得排個座次,似乎沒了座次,就難以定出主次。
既有次,便會有主,天無二日,地無二主,能在括蒼山拔得頭籌的,自然只能有一處,而這一處須得力挫群山,冠絕浙東,方能折服眾人,方能當得起「括蒼之勝」四字——
鞠式耕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旁徵博引,一直到這時候才進入正題,偏偏又拖起長腔來賣起了關子。
「老師,那究竟哪一處才當得起這四個字呢?」羅中夏只好接了一句。
鞠式耕看了他一眼,卻抖了抖宣紙,忽然把話題岔開了:「這四個字是哪位大師寫的?真是筆鋒雄健,酣暢淋漓,非是胸壑萬丈者不能為之啊!」
羅中夏心想總不能把請筆仙的事告訴他吧,心裡起急,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只得訕訕道:「是一位隱逸高人,學生也只蒙他賜了這四個字,卻不知來歷。」
鞠式耕歎道:「好字,真是好字。如今世道澆漓,人心不古,還能有如此出塵之心,寫如此出塵之字,實在難得。」他說完看了一眼羅中夏外穩內急的表情,一捋白髯:「你可知我為何不答你的疑問,反而來稱讚這書法?」
「學生駑鈍。」羅中夏好歹惡補了幾十天文化,偶爾也能轉出兩句文縐縐的詞來。
鞠式耕道:「括蒼山脈幅員百里,有名色的山頭不下幾十個。然而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自然的造化神工固然值得稱道,還須有人文滋潤,方能顯出上等。」他略頓了頓,繼續道:「所以說這括蒼之勝,非是山水之功,實是勝在了文化之上。可見國學之功,甚至可以奪天地之機,贏造化之巧。」
羅中夏暗暗點頭,除去裡面對國學的偏執以外,鞠式耕眼力果然獨到。點睛筆說這個「括蒼之勝」裡藏著管城七侯之一,毫無疑問該是個很有文化的地方。
鞠式耕豎起指頭:「所以這『括蒼之勝』四個字之後,其實還有三個字,才是一句完整的詩。」
「願聞其詳。」
「括蒼之勝推南明。」
「南明?」
「不錯,就是麗水城外的那個南明山了。」
羅中夏鬆了一口氣,心想鞠老師您早說不就完了,何必繞這麼大一圈,嘴上卻道:「謹受老師教誨。」轉身欲走。鞠式耕又把他叫了回來,道:「你要去南明山?」
「正是,想去受受古人熏陶,修身養性一番。」羅中夏隨口回答。鞠式耕也不知信是不信,垂著白眉端坐於沙發之上,雙手拄著枴杖,對即將踏出門口的羅中夏說道:
「中夏你過來。」
羅中夏聽到呼喚,只得回轉過去。鞠式耕換了和藹口氣,緩緩道:「你我雖是師徒,一起授業的時間卻極短。你為人如何,每日忙些什麼,甚至為何突然跑來請教國學,其實為師是不大清楚的。不過一日為師,就要對你負責,有句話,在臨別之前不妨送給你。」
「老師您不教我了?」羅中夏聽到這話,連忙抬起頭,有些吃驚。
「我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大中用,已經不堪傳道授業解惑的工作哪。說起來,你還算是我的最後一個弟子呢!」鞠式耕臉上不見什麼落寞神色,羅中夏還要說些什麼,鞠式耕擺擺手示意他先聽下去,又繼續道,「不知為何,從中夏你身上,我總能感覺到截然不同的氣質,一種是草莽之氣,就像當日你第一次在我的課上與鄭和起衝突時一樣,質樸真實,直抒胸臆,如赤子之心。」
「唉,就是流氓氣嘛,我知道的。」羅中夏心想。
「而當你來找我求教國學之時,我卻感覺到你如同換了一個人。孟子說吾養吾浩然之氣,一個人若是國學修為到了一定境界,他的氣質就會與平常人大不相同,而在你身上這一點尤為突出。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種極為熟悉的感覺,甚至有些敬畏,明明出自你身,卻又與你本身的氣質疏離,這令老夫實難索解。」
羅中夏冷汗直流,老師不愧是老師,只憑著國學修為就能如此敏銳地覺察到自己身上的秘密。他正在猶豫該不該把筆塚的事情說出來,鞠式耕卻抬起枴杖,阻止了他:「每個人都有秘密,你自然也不例外。究竟你為何有此變化,從何而來,是吉是凶,為師我不會知道,亦不欲知道。為師只是有所預感,你身上這股浩然之氣,凜凜有古風,涵養性靈,是我輩讀書之人一生夢寐以求的境界,我這老頭子能做你的老師,實屬榮幸。」
「老師說哪裡話,能在老師處學得一鱗半爪,才是學生的福氣。」羅中夏這一句是發自真心。
鞠式耕道:「誨人不如誨己。為師不想做那誇誇其談做人之道的庸師。只是有一句話奉送與你,也算臨別前的一件禮物吧。」羅中夏心中有些感動,鞠式耕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嚴師,甚至有些古板,想不到也是一位至誠至情的老人。
「請老師賜教。」
鞠式耕揮了揮枴杖,道:「你能有此等殊遇,千載難逢。只是這性靈之道,與你尚不能天人合一。若有大進境,須得揭然有所存,惻然有所感,居仁行仁,得天成天。所謂命數,無非如此而已。」
羅中夏一下子百感交集。鞠式耕點破的,正是他心中最為迷惑的困境。房斌教他改變命運,卻終究不得要領。究竟該如何去做,他自己惘然得緊。
鞠式耕早看出他的惘然,不禁微微一笑:「孔子有云:樂天知命。此後你的命數如何,全在自己一念之間,為師送你的,只是八個字而已。悟與不悟,全看你自己了。」
他起身取來筆墨,伏案奮筆,一揮而就,似是出盡一身氣血。老人寫完最後一筆,把毛筆擲出數丈,也不理在一旁侍立的羅中夏,邁步走出松濤園,背影佝僂,卻被夕陽拉得長長。
羅中夏低頭去看,上面寫著八個大字,其筆勢字韻,竟與點睛所寫的神似,彷彿一人所書。
「不違本心,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