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謔浪肯居支遁下

「你們必須把所有事情都講清楚。」羅中夏說。

「所有的事情?你可真是貪心啊……你想從哪兒問起呢?」秦宜笑意盈盈。羅中夏怔了一下,是啊,整個事情千頭萬緒,該從哪裡問起呢?他想了想,終於開口道:

「你們和那個叫函丈什麼的組織,到底是不是一夥?」

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可羅中夏一問出口就後悔了。難道秦宜是傻瓜嗎?她肯定不會承認啊,等於白問。

秦宜語帶驚訝:「想不到,你連這個名字都查出來了,不簡單嘛!」羅中夏沉著臉道:「別轉移話題,快說。」

「這可有點難回答了……這麼說吧,我們的目標,都是管城七侯。」

這句話的信息量很大。管城七侯一共只有七支,兩邊都想要的話,矛盾是無法調和的,也就是說兩邊都視彼此為敵人。這也真是諷刺,正宗的筆塚嫡系——韋家和諸葛家都沒什麼大動作,反而是這兩個莫名其妙的團體,對管城七侯如此上心。

秦宜應該沒說謊話,韋勢然雖然利用他們弄走了王羲之的天台白雲,但並無傷人之意,和綠天庵前那些人的做事風格不太一樣。

羅中夏又問了第二個問題:「這個叫函丈的組織,到底什麼來頭?」

秦宜歪了歪頭:「首先糾正一下,函丈不是這個組織的名稱,而是我們對主人的稱呼。」

「為什麼叫這個?」

「又讀書少了不是?古時老師授徒,彼此之間座席要相隔一丈,所以函丈即是座席,乃是學生對老師的尊稱。」

「起這麼一個名字,口氣倒不小,儼然是以眾生師長而自居啊!」

「這個組織,是這兩年才活躍起來的,它從韋家和諸葛家吸納了很多筆塚吏,行事非常隱秘。它的目標特別明確,就是搜集管城七侯。可惜函丈的真身,組織內的大部分成員都沒見過。有傳說,他身上的筆靈,也是管城七侯之一。」

羅中夏倒吸一口涼氣。如果這推測是真的,七侯已有三點五支現身,分屬三方勢力,局面變得更加錯綜複雜了。

「不過函丈似乎有某些顧慮或限制,不能肆意出手,否則以他的實力,咱們誰也別想活到現在。」秦宜道。

羅中夏「嗯」了一聲,此前的幾戰裡,函丈都是驅使一批叛變的筆塚吏來做事,自己只出手過兩次——不過就這兩次,一次殺死韋定邦,一次滅口褚一民,威力超凡,絕對是大魔王級的存在。

秦宜一撩頭髮:「我當初啊,也想加入這個組織來著,所以從韋家竊走了兩支筆靈,當個投名狀——韋家當年害死我爹媽,這點代價算便宜他們了——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呀!」

「他們嫌你太醜?」

秦宜瞪了羅中夏一眼:「呸!是他們要害我,拿我去煉筆。」

「什麼,不是你拿鄭和煉筆嗎?」

「那套殉筆的法門,是函丈教我的,說可以用筆靈來奪舍肉身。我開始覺得挺好,不用再費什麼心思找心意相通的筆塚吏了,就先找了支筆,拿你那同學試了一下。可後來我發現,函丈居然包藏禍心,想用一支筆靈把我也給奪舍。幸虧老娘我足夠敏感,一看苗頭不對,立刻偷偷轉投了韋老爺子。」

秦宜說得輕描淡寫,可羅中夏知道其中一定有不少驚心動魄的大戰。他擁有懷素禪心,又有點睛筆,多少能看透點人心。眼前這姑娘是韋情剛的私生女,自幼無依無靠,這才有了這無所謂善惡只求生存的性子。他看向秦宜,眼神裡多了點憐憫。

秦宜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倩目一轉:「怎麼,同情姐姐嗎?要不以身相許?拿青蓮筆做聘禮吧。」

羅中夏面色一紅,趕緊尷尬地轉移話題:「這麼說,函丈自己就是殉筆吏餘孽,他是打算把筆靈拿來煉製殉筆童?」

「當然啊,殉筆煉出來的筆童雖然傻乎乎的,但聽話啊!我看函丈是打算把所有手下的筆靈,都搞成這樣,個個服服帖帖。太沒趣了,比起那些冷冰冰的殉筆童,跟著小榕妹子舒服多了。」

秦宜說到這裡,親暱地挽住小榕的手。小榕臉色有些不自然,可也沒躲開。羅中夏覺得她話裡有話,正待開口相問,小榕似乎聽到什麼,歪了歪頭,淡淡道:「你還有什麼問題沒有?我爺爺可能快撐不住了。」

她表情清冷,可語氣裡卻帶著幾絲焦慮。

其實羅中夏心裡還有許多關於韋勢然的疑問,可如今時間有些緊迫,不容再細細詢問。他心想至少證明了韋勢然跟函丈不是一夥,也暫時夠用了。

「哎,對了,我的同伴們呢?」羅中夏環顧左右。秦宜蹺起蘭花指:「他們現在大概正在被函丈的手下圍攻吧?」

「你……」

「放心好了,我會去救他們,不然你也不會乖乖去救韋老爺子是不是?咱們公平交易。」

秦宜說著,身形從霧中隱退,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我們走吧。」小榕低聲道。

羅中夏很自然地牽住了少女的手,小榕並沒有抽出來,任由羅中夏握著。兩人朝著某一個方向走去,四下裡的霧氣隨腳步的邁進而逐漸散去,慢慢顯露周圍崢嶸的山色來……

彼得和尚一口鮮血噴出,登時把本來快要潰散的木珠護罩匯聚到了一起。那些沾了血的木珠與木屑急速旋轉,重新構成一圈防護,只是這防護不再泛起黃光,而是血紅顏色,讓人望之心悸。誰都看得出來,這一次實在是佈陣之人竭盡心力拼了性命,此陣一破,佈陣之人怕也是性命不保。

圈內的彼得和尚神情委頓,被十九和顏政扶住,生死不知,胸前僧袍被鮮血濡濕了一大片。苑苑站在護罩之外,默默地注視著彼得和尚,既不走開,也沒有下一步動作。

這時另外一人從濃霧中鑽出來,這人五短身材,個矮體胖,原來是使用江淹五色筆的諸葛淳。諸葛淳左右看看環境,這才走到苑苑身旁,雙手拱了一拱討好道:「大姐真是好身手,略使神通,就把這和尚弄得吐血。」苑苑身材極為高挑,把矮子諸葛淳陪襯得猥瑣不堪,兩人站在一起,涇渭分明。

苑苑冷冷橫了諸葛淳一眼,那種冰冷讓諸葛淳渾身一悚,連忙縮了縮頭。苑苑不再理他,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沒了鏡片遮掩的雙眸仍舊注視著流轉的護罩,似乎有一種奇妙的情緒從深處被拽出來。她眉頭稍皺,忽然歎息道:「若非是我,這護罩本不至於如此之強;若非是我,他也斷不至於傷至如此之重。」

諸葛淳對這段話完全不得要領,只得習慣性地敷衍道:「啊,您說得極是,極是。」苑苑的傷感情緒只持續了一霎,她很快便戴上眼鏡,情緒退回意識的深淵,又變回一個知性、冰冷的剛強形象,說道:「諸葛淳你剛才去哪裡了,怎麼不見五色筆前來助陣?」

「這個啊……霧氣太大,我剛迷路了。我剛趕到,您已經乾淨利落地把他們解決了,真是叫人欽……」

諸葛淳話未說完,突然咕咚跪在地上,看起來像是被什麼突然打擊到了精神,變得垂頭喪氣一蹶不振。

苑苑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你貪生怕死也該有個限度。先前跟著褚一民就這副德行,如今在我手下,還是死性不改。」她抬起長腿,用鞋跟厭惡地踢了踢諸葛淳,諸葛淳身子歪斜了一下,表情呆滯,口水順著嘴角流出來。

這時另外一個人從霧中走出來,這人體態精瘦,皮膚黝黑,完全一副嬉皮士的打扮,渾身上下都用毛筆作為裝飾,扎裡扎煞像是一隻混雜了中西風格的刺蝟,那些毛筆與適才的飛筆一模一樣。他雙手靈巧地同時轉著兩支筆,耳朵裡塞著耳機,嘴裡隨著不知名音樂的節奏打著鼓點,一路蹦蹦跳跳走到苑苑身邊。

「Hey,Men,What』s up?」他過去想拍她的肩膀。

「說中文,還有,叫我Madam。」苑苑頭也不回,巧妙地避開了他的拍擊。

「Whatever you say,Madam.」嬉皮士歪了歪頭,改用生硬的普通話,「把這人用筆插死?他不團結。」

「到底怎麼處罰他,自有主人定奪,你做好你該做的事情就是。」

嬉皮士聳聳肩,沒說什麼,拍了拍諸葛淳的腦袋道:「對不起了,老兄。」

此時濃霧終於逐漸散去,四周的人影都清晰可見,原來在霧中圍攻他們四個人的,竟不下十人之多。他們大多是面色鐵青的筆童,但與普通筆童不一樣的是,他們的指頭全是毛筆模樣,與方才飛蝗似的飛筆一般無二。這些筆童身上大部分都帶有刀痕,有的甚至還缺損了手臂與大腿,都是剛才被十九斬毀的。

嬉皮士歎道:「出動了這麼多筆童,有損失很不好。」他招了招手,這些筆童聽到召喚,一起圍聚過來。嬉皮士用手拂過它們身體,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它們竟像是蜥蜴一樣重新從身體裡生出手腳,煥然一新。

做完修理工作,嬉皮士一拍手,這些恢復正常的筆童走過去,把彼得和尚等四人的護罩團團圍住,雙手抬起,十指伸出,像是機關鎗一樣噗噗連續射出飛筆。這些飛筆全戳到了地面,保持著直立的姿態,一會兒工夫就在他們四個人周圍築起一道筆牆。嬉皮士又做了一個手勢,筆童們停住了手。此時四人已被林立的毛筆之牆完全禁錮在當中,就像是四頭被關進高大畜欄的摩弗倫山羊。

「這一次主人動員了這許多筆童,也算對他有個交代了。」苑苑鬆了一口氣,語氣突然停頓了一下,不由眉頭一蹙,低聲自言自語,「莫非主人知道他要來,才特意派我……」

嬉皮士滿意地點了點頭,環顧四周數了數人頭,說道:「我這邊搞定了,只還欠一把鎖……呃……我們好像還少了一個人。」苑苑問:「是誰?」嬉皮士答道:「Selina還沒出現。」

「你說秦宜那丫頭還沒出現?」苑苑眼神一凜。

「正是,按照計劃,Selina把青蓮筆引離以後,應該立刻返回,但是一直到現在還沒動靜。」

苑苑沉吟片刻:「暫且不管她了。留下一個人在這兒,其他人跟我抓俘虜。這個護罩應該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像是為了證實她說的話,血色護罩已經逐漸稀薄,轉速也慢慢變緩,越來越多的木珠辟啪地落在地上,露出許多空隙。這是以生命力作為能量來支撐的結界,此時結界漸弱,說明佈陣之人也將……

苑苑走上前一步,大聲道:「彼得,筆牆已然豎起,你們沒別的出路,還是快快投降吧,我不會為難你們。」

「做夢去吧!」

護罩內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嬌叱聲,一陣強烈的刀鋒撞向筆牆,登時割出數道裂隙來。

苑苑無奈地輕撫額頭道:「諸葛十九?你的脾氣還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啊!」她以眼神示意嬉皮士,嬉皮士手指靈巧地在虛空擺動,立刻有數個筆童跑過來團團圍住筆牆,各自用雙手撐住。它們與筆牆本來就是一體,在這麼近的距離可以克制住如椽的刀鋒。

不料它們剛剛接近筆牆,就看到從護罩裡忽然湧出一圈紅光,像一個赤紅色的大圓朝四周擴散開來。

「畫眉筆?」苑苑一愣。

紅光所及,時光倒流,那幾個撐住筆牆的筆童立刻恢復到剛才缺胳膊斷腿的樣子,而原本散落在地上的殘破佛珠,卻重新飄浮在了半空之中,一如它們在數分鐘前的狀態一般。

苑苑心思何等迅捷,一見畫眉筆出,立刻沖嬉皮士疾喝道:「快護住筆牆,他們要跑!」嬉皮士正要發動,卻見十九從護罩裡高高躍起,如椽應聲而出,開始瘋狂地切削那堵筆牆。

那飄浮在半空的佛珠陡然漲大,個個巨如臉盆,彼此聲氣相通,登時展開一個無比雄壯的護罩,一下子就壓服了敵人聲勢。

苑苑倒退了一步,臉色有些蒼白:「這……這怎麼可能!如椽巨筆只能放大非實體的東西啊!」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那佛珠越漲越大,已經漲至氣球大小,眼看就要壓倒整個筆牆。

嬉皮士有些驚恐,但他很快發現被佛珠壓迫的筆牆紋絲不動,只有被如椽刀鋒掃過時,那佛珠才像被打了氣一樣,一下子膨脹起來。

「我明白了!」他忽然高聲嚷道。

苑苑此時也反應過來了。如椽筆變大的不是佛珠,而是佛珠之間那殘留的精神力。畫眉筆先是把實體的佛珠恢復過來,如椽筆再將佛珠內蘊藏的精神予以強化,兩支筆的配合真是天衣無縫。

但是,結界這種東西,力量的平衡非常重要。此時彼得不省人事,單靠顏政和十九,根本維持不住護罩的均衡。被強化了的精神沒有了合理約束,就在佛珠裡不斷漲大,漲大,如同一個被不停打氣的車胎……

「快往後撤!」苑苑大喊,同時疾步退卻。

被撐到了極限的幾十枚佛珠突然炸裂,在天空綻放成了幾十朵古怪的花朵,精神力被壓縮到了極限又突然釋放出來,如同在屋子里拉響了一枚致暈彈。一層若有似無的波紋振蕩而出,所有被波及的人都覺得眼前一花,大腦裡的神經元被巨量的精神衝擊撞得七葷八素。

苑苑雖然已經退了十幾步,可還是被衝擊波及,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平衡感盡失,身子一個趔趄幾乎倒地。她伸手扶住一塊石頭,勉強定住心神,覺得有些噁心,暈乎乎地想:「這些傢伙難道真的打算同歸於盡嗎?」

不知為何,她眼前突然浮現無數奇形怪狀的小玩意兒,令人眼花繚亂。開始苑苑以為是自己眼花產生的幻覺,後來又覺得不像。這些小玩意兒以極快的速度來回飛旋,讓還沒從暈眩狀態徹底恢復的苑苑頭疼欲裂,像是剛從高速旋轉的遊樂器上出來一樣。

就在這時,她看到在一片混亂中,有幾個人影急速朝著自己跑來,心中一驚。她的這支筆靈是純粹的精神系,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能力。倘若周圍沒有別人保護,被敵人欺近了身,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場。

「王爾德!」苑苑叫道,可這時已經來不及了。那幾個人影速度很快,一下子就衝到她面前。苑苑下意識地喚起筆靈,雙手掩在胸前,試圖再一次去影響對方心神。可自己的暈眩太厲害了,根本沒辦法集中精力。那些人乘機從她的身旁飛快地閃過,朝著相反方向疾馳。

隔了數十秒鐘,嬉皮士才趕到苑苑身邊,把她從地上扶起來,還慇勤地試圖幫她拍打臀部的灰塵,可惜被苑苑的目光瞪了回去。

「王爾德你竟然沒事?」苑苑見這個嬉皮士生龍活虎,有些訝異。她在剛才的大爆炸裡被震翻在地,此時還晃晃悠悠分不清東南西北,這小子居然安然無恙。王爾德從耳朵裡取出耳機,笑嘻嘻地拿在手裡晃啊晃。

「有時候聽聽重金屬搖滾,還是有好處的。要不要我們一起聽,分你一個耳機。」

苑苑沒理睬他的輕佻,用指頭頂住太陽穴,蹙眉板著臉問:「那你看清楚剛才發生的事情了?」

「那四個人跑了。」

「你怎麼不去攔住他們!」

「嗯……不敢。」

「為什麼?」

「因為秦小姐帶著他們啊!我又打不過她。」王爾德神情自如,如同說一件與自己毫無干係的事情。

第九章 停梭悵然憶遠人

彼得和尚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被一個人扛在肩上。那人在山間一路狂奔,兩側山林不住倒退而去,身體上下顛簸,顛得他十分難受,幾乎眼冒金星。

他剛才布下那一陣已經耗盡心力,幾乎油盡燈枯。此時雖然睜開了眼睛,視線還是模糊一片,精神也懵懵懂懂,已經喪失了對周圍環境情勢的判斷能力。

「好了,這裡安全了些,把他放下吧。」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這聲音也好生熟悉。彼得和尚皺起眉頭努力思考,頭卻疼得厲害。他感覺自己被人從肩上放下來,擱在一塊石板上。那石板頗為平整,十分冰涼,倒讓他的神志為之一振。

隨即一塊手絹細心地給他擦了擦嘴邊的血跡,然後又有一股清涼飲料倒入口中。這飲料不知是什麼,大有清腦醒神之妙,甫一下肚,彼得便覺得精神好了些。

他喘息片刻,凝神朝四周望去,看到自己置身於一處幽暗的石窟之內。顏政與諸葛一輝站在一旁,十九遠遠站在洞口,警惕地望著外面。他聞到一股奇異香味,轉過頭去,看到秦宜蹲在自己身旁笑意盈盈,手裡還拿著一罐紅牛和一方手帕。

「……」

「你好,彼得大師,好久不見。」秦宜看到彼得和尚的僵硬表情,顯得頗為開心。

「是你救我出來的?」

「也不全是吧,顏政和諸葛一輝輪流背的你,我一個嬌弱女子,可扛不動大師。」

彼得和尚把探詢的目光投向顏政和諸葛一輝,兩個人都點了點頭。唯一不同的是,顏政點得很從容,諸葛一輝卻有些尷尬。這也難怪,南明山本該是諸葛家極熟的地方,居然在這裡被人伏擊,實在有失諸葛家的面子。

「無論你的動機是什麼,多謝!」他硬邦邦地說。

秦宜咯咯一笑:「大師你一個出家人,居然也表裡不一。明明心裡恨人家恨得要死,卻還要裝出一副很懂禮數的樣子,這樣會犯戒哦!」彼得和尚被她說中心事,只得保持沉默,現在他精神力太過貧弱,沒力氣與她斗這個嘴。

顏政這時候走過來,拍拍彼得的手,寬慰道:「彼得你儘管放心,秦小姐沒有惡意,我以我的人品擔保。」話音剛落,遠處在洞口守望的十九傳來冷冷的一聲「哼」。顏政也不生氣,悠然道:「我早就說過了,這麼漂亮的女性,怎麼可能會是壞人呢?」

秦宜轉過頭來看著顏政,眼波流轉,似嗔非嗔:「你的嘴可真甜啊,一定經常這麼騙女孩子吧?」

「哪裡,在下一向笨嘴拙舌,只能以加倍的誠懇來安撫少女們的心靈了。」

彼得和尚見他們打情罵俏,心裡不滿,囁嚅道:「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剛才噴血撐住護罩之後,就徹底喪失了意識,完全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顏政答道:「哦,彼得你暈倒以後,秦宜小姐突然出現在護罩之外,給我們出了一個主意。我用畫眉恢復破裂的佛珠,十九用如椽放大你殘留的精神力,迫使佛珠爆炸,給現場造成混亂。然後秦小姐用麟角讓周圍的人都產生眩暈感,我就扛著你乘機跑出來了。」

秦宜的麟角筆煉自晉代張華,天生便可司掌人類神經,控制各類神經衝動。剛才她運用能力刺激柳苑苑等人的半規管,讓他們頭昏腦漲,藉機帶著他們四個人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聽完以後,扶了扶自己的金絲眼鏡,默然不語。顏政又道:「現在咱們已經到了南明山裡的一處山坳,暫時敵人是不會追來啦,彼得你可以安心養上一養。」

彼得和尚仰起頭來,又喝了一口紅牛,忽然說道:「秦小姐,你要我們做些什麼?」

「哎,大師你何出此言呢?」

「秦小姐一向是無利不起早的,此時甘願與自己主人鬧翻來救我們,一定是我們有某種價值,而且還不低。」彼得和尚淡淡道。

秦宜笑道:「不愧是彼得大師,一語中的。我找你們,當然是有事相求——不過在這之前,大師您能否滿足一個女人的八卦之心?」

「嗯?」

秦宜道:「那個柳苑苑,似乎與大師有些勾連,不知我猜得可准?」彼得和尚眼神一暗,秦宜又道:「那個女人的筆靈十分古怪,我雖不知其名,但它靈氣極弱,想來也不是什麼名人煉出來的。它只能用來挑撥對手內心偏執,若是被識破,便一文不值;但若是被她擒中了內心要害,那偏執便會加倍增生,直至意識被完全填塞,萎靡不振。」

她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看著彼得和尚道:「可她襲向大師之時,卻出了怪事。我適才觀察了許久,大師您受她筆靈的壓迫最大,偏執最深,可絲毫沒有委頓神色,反而愈壓愈強,甚至能憑著這股偏執之氣強化護罩,與尋常人的反應恰好相反。這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受術者對施術者本人存有極為強烈的偏執,才能達到這種不弱反強的效果。怎麼會如此之巧?」

彼得和尚的表情十分古怪,這對於一貫淡定的他來說,可是少有的表情。

「當那個柳苑苑走近護罩,拿筆頭輕點之時,貌似牢不可破的護罩卻轟然崩塌。」秦宜又加了一句,「我記得那女人還說了一句話,什麼你對我的偏執到了這等地步云云。」

諸葛一輝在一旁暗暗點頭,秦宜說的那些細節,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囿於立場不好開口相詢。

顏政忍不住在旁邊插了一句:「這些八卦很重要嗎?必須要現在回答嗎?」秦宜毫不遲疑地答道:「當然!要知道,柳苑苑的筆靈極弱,平時極少單獨出行,多是做輔助工作。這一次居然被主人選中獨當一面,我簡直要懷疑她是被刻意挑選出來針對彼得和尚的。」

諸葛一輝疑道:「若說刻意對付羅中夏,還能解釋成對青蓮筆存有覬覦之心;彼得大師連筆靈都沒有,何以要下這種力氣?」

秦宜笑瞇瞇道:「這,就是彼得大師您要告訴我們的了。」

彼得和尚閉起雙眼,久久不曾睜開,只見到面部肌肉不時微微牽動,彷彿內心正在掙扎。顏政看了有些不忍,開口道:「哥們兒,你要是不願意說就算了,別跟自己過不去。」他對秦宜嚴肅地道:「姑娘都八卦,這我理解。不過這麼挖人隱私,可有點不地道。」秦宜聳聳肩:「我才不八卦,大師若是不想說就不說唄。反正耽誤了大事,不是我的錯。」

彼得勉強抬起一隻手,拈起僧袍一角擦拭了一下眼鏡,用一種不同以往的乾癟苦澀聲調說道:「好吧,食不過夜,事不存心。這件事遲早也要揭破。今日她既然現身,可見時機到了。我就說給秦施主你聽好了。」

秦宜、顏政和諸葛一輝都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就連在洞口監視的十九都悄悄朝裡邁了一步。彼得略想了想,慢慢開口道:

「此事還要從當年韋情剛叛逃說起……當日韋情剛不知所終,韋勢然被革了族籍,家裡幾位高手身亡,而族長韋定邦也身負重傷,不得不把大部分事務交給弟弟韋定國來處理。這件事對韋家影響極大,族內對韋定邦質疑聲四起,認為他教子無方,沒資格坐這族長之位。後來經過韋定國與前任老族長韋通肅的一力斡旋,總算保住了韋定邦的位置,卻也迫於家族壓力,讓他立下一個誓言——韋定邦這一脈的後代,永不許再接觸筆靈。換句話說,韋定邦一旦卸位,族長就須得讓給別的分家。就連韋定國也被連累,剝奪了收取筆靈的權利——好在他是無所謂的。」

「難道說韋定邦除了韋情剛以外,還有個兒子?」

「是的,那就是我。我的俗家名字叫韋情東。」彼得和尚平靜地說。秦宜對於這層關係早就知道,沒什麼驚訝,顏政、諸葛一輝和十九倒嚇了一跳,竟不知他出身如此顯赫。

「當時我才一歲不到,哪裡知道這些事情。我母親死得早,父親又殘疾了,都是族裡的親戚撫養長大。小時候的我無憂無慮,除了因為先天性近視必須戴眼鏡以外,和別的孩子倒沒什麼區別。苑苑那時候,總是叫我四眼。」

彼得說到這裡,唇邊微微露出微笑。顏政笑道:「原來這副金絲眼鏡,你從小就戴著啊!」秦宜悄悄在他腰間擰了一下,示意他安靜些莫插嘴。十九看到這兩個人動作曖昧,不由撇了撇嘴。

「苑苑姓柳,家裡本來只是在韋莊附近的一戶外姓。後來她父親病死,母親改嫁到了韋家,便依著族裡的規矩,帶著她搬來韋莊內莊居住。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我那時候比較膽小懦弱,她倒是個倔強要強的女孩子,總是護著我,照顧我,像是個大姐姐一樣。

「從六歲開始,韋家的小孩都要接受國學教育,琴棋書畫、詩書禮樂,都要接觸。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察到自己和別人的不同。私塾裡的老師在教授我們韋莊子弟的時候,對我從不肯深入講解,總是敷衍了事,與教別的孩子態度迥異。我那時候小,不明白怎麼回事,只覺得很傷心,性格逐漸變得孤僻。好在苑苑每次下課,都會把老師講的東西與我分享,事無鉅細地講給我聽。對此我覺得反而很幸運,如果老師一視同仁,我也便沒那麼多機會與她在一起。父親長年臥病在床,定國叔整天忙忙碌碌,唯一能夠和我說說貼心話的,也只有苑苑與曾老師而已。

「等到我年紀稍微大了些,才逐漸明白那些私塾先生何以如此態度,也瞭解到韋情剛——就是我大哥——事件對韋家的影響。我作為韋定邦的兒子,是不被允許接觸筆靈世界的,這就是命。韋家以筆靈為尊,擁有筆靈或者那些公認有資格擁有筆靈的人會得到尊敬,在我們孩子圈裡,這個規則也依然存在。大家雖然都是從小玩到大的,也不自覺地把同齡人按照三六九等來對待。像我這種注定沒有筆靈的人,即使國學成績一直不錯,也肯定會被鄙視,被圈子所排斥。年紀越大,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可我又能怎麼辦?只有苑苑知道我的痛苦,因為她是外姓人,也被人所排斥。我們兩個相知相伴,一同鑽研詩詞歌賦,一同撫琴研墨,只有在她那裡,我才能找到童年的樂趣所在。說我們是兩無小猜也罷,青梅竹馬也罷,反正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假如生活就一直這麼持續下去,我以後可能就會像定國叔與其他沒有筆靈的人一樣,逐漸搬去外村居住,淡出內莊,從此與筆靈再無任何瓜葛。苑苑卻一心想要做筆塚吏,還說會幫我偷偷弄一支筆靈出來。我們誰都沒說什麼,但很明白對方的心意,兩個人都有了筆靈,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可在我十六歲那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筆靈歸宗大會。筆靈歸宗是韋家的儀式,五年一次,韋家的一部分少年才俊會進入藏筆洞,希望自己能被其中一支筆靈看中,晉身成為筆塚吏,一步登天。」

「你一定又沒資格參加吧?」顏政問。

彼得和尚搖了搖頭:「剛好相反,我居然被破格允許參加這次歸宗。大概是我展現了筆通的才能,平時又比較低調,韋家長老們覺得人才難得,可以考慮通融一次。我很高興,十幾年的壓抑,讓我對擁有筆靈的渴望比誰都強烈。但這次放寬卻害了另外一個人,就是苑苑。韋家的藏筆洞一次不可以進太多人,有名額的限制。我被納入名單,擠占的卻是苑苑——她本是外姓人,自然是長老們優先考慮淘汰的對象。苑苑生性要強,一直認為只有當上筆塚吏才能揚眉吐氣。這一次被擠掉名額,她誤會是我為了自己而從中作梗,大發了一頓脾氣。唉,我當時也是年輕氣盛,覺得自己根本沒耍什麼手段,沒做錯什麼,便絲毫沒有退讓,兩個人不歡而散。

「在歸宗大會的前一天晚上,忽然莊內響起了警報,有人試圖潛入藏筆洞。當時我就在附近,立刻趕過去查看,卻發現苑苑站在洞口。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苑苑卻說她沒打算闖進去,還問我信不信她。我回答說證據確鑿,有什麼好辯解的。苑苑只是笑了笑。當時她的那種淒然的笑容,我到現在都忘不了……」

彼得和尚面露痛苦,顯然說到了至為痛楚之處。

「當時的我,說了一句至今仍讓我痛徹心扉的蠢話,我說你們姓柳的憑什麼跟我們搶筆靈。我真蠢,真的,唉,我竟不知那句話把她傷至多深,大概是在我潛意識裡,還是把筆靈與筆塚吏的身份看得最重,必要時甚至可以不顧及苑苑的感受。苑苑聽到以後,有些失魂落魄,我也意識到自己話說過分了,想開口道歉,面子上又掛不住。在這遲疑之間,苑苑竟然湊了過來。

「韋家的小孩在變成筆塚吏前都要學些異能法門,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看到苑苑過來,我下意識地以為她想攻擊我——我都不知道那時候怎會有這麼荒謬的想法——我便做了反擊。毫無心理準備的苑苑沒料到我會真的出手,一下子被打成了重傷。我嚇壞了,趕緊把她扶起來,拚命道歉。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苑苑掙扎著起來,擦乾嘴角的鮮血,怨毒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自知已鑄成大錯,追悔莫及,就連追上去解釋的機會也沒有。一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苑苑對我有多重要,失去才知珍惜,可那還有什麼用呢?等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以後,卻從定國叔那裡得知:原來分給我的歸宗名額,根本就是族里長老們的一個局。他們既不想讓苑苑這外姓人參加歸宗,也不想我這叛徒韋情剛的親弟弟拿到筆靈,就用了這二桃殺三士的手腕——那些人對韋情剛那次事件的忌憚與心結,這麼多年來根本一點都沒有消除,一直如同陰雲般籠罩在我頭頂。定國叔和我父親,明知這種事,卻為了他們口中的『大局』而保持緘默。而我和苑苑貌似牢不可破的感情,卻因為這種拙劣的計策而蕩然無存。可我又能責怪誰呢?不信任苑苑的,是我;把她視為外人的,是我;被對筆塚和筆靈的渴望扭曲了心靈的人,還是我。」

說到這裡,彼得和尚像是老了十幾歲,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一陣,又喝了幾口紅牛,才繼續說道:「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真的是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幾乎想過要去自殺。曾老師及時地勸阻住了我,但也只是打消了我尋死的念頭罷了。我恨定國叔,恨我父親,恨所有的韋家長老,我一點也不想在這個虛偽的家族繼續待下去。我離開了韋莊,可天下雖大,卻沒有我容身之處,最終我選擇了遁入空門做和尚,希望能從佛法中得到一些慰藉,讓我忘掉這一切。在剃度之時,我發了兩個誓言:第一,今生縱然有再好的機會,也絕不做筆塚吏——這是為了懲罰我被渴望扭曲的人性;第二,從剃度之日起,只修煉十成的守禦之術,絕不再碰那些可以傷害別人的能力——這是為了懲罰我對苑苑的錯手傷害。如大家所見,這就是今日之我的由來。」

彼得和尚長出一口氣,示意這個故事終於講完了,彷彿卸下了一個千斤重擔。這個十幾年來一直背負的沉重心理包袱,直到今日才算放了下來。正如一位哲人所說:把痛苦說給別人聽,不一定會減輕痛苦,但至少會讓別人瞭解你為什麼痛苦,那也是一種寬慰。

周圍的聽眾保持著安靜。他們都沒想到,在彼得和尚不收筆靈、只精於守禦的怪癖背後,竟然還隱藏著這樣的故事。秦宜眼神中有些東西在閃動,她搖了搖頭,試圖把那種情緒隱藏起來,輕輕問道:「所以當她又一次出現在你面前時,你這十幾年來的愧疚便全湧現了?」

「是的,倘若那筆的主人換了別人,只怕我會因此愧疚而死。而當我發現竟然是苑苑的時候,那種愧疚便化成了強烈的思念,讓我的意志反而更堅定。越痛苦,越愧疚,就越堅定。我想見到她,好好說一句對不起。」

「你早就應該說這句話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洞外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十九的痛苦呻吟。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