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的幸運日是今天

哪吒感覺自己快死了。

他現在的感覺,就彷彿有人敲開自己腦殼往裡扔進十幾隻蜜蜂,這些蜜蜂隨著馬車的顛簸在顱骨裡來回撞擊,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即使是最難喝的蓖麻藥湯,都無法和這種感覺相比。

這是他第一次乘坐這麼長時間的馬車。這輛四輪馬車相當高級,有兩排寬敞的棗木軟座,車窗邊緣雕刻著精美的牡丹花紋,厚厚的吐蕃絨毯鋪在楠木地板上,下面還襯著一層彈簧。而馬車奔馳的大路是大唐境內最好的瀝青官道,那個黑皮膚的崑崙奴馬車伕據說曾經為皇帝駕過御車——但對於一個十歲的少年來說,這趟旅途仍舊有些太長了。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能到長安?」哪吒有氣無力地,第十九次問出這個問題。

母親正在專心看一本書。她聽到兒子這個問題,把書本合上擱回桌案,轉過身來,溫柔地用兩個食指揉了揉他的太陽穴:「還有一個時辰,我們就能看到長安的城門了,再堅持一下好嗎?」

「可是我快要吐了。」哪吒悶悶不樂,他的胃已經開始在翻騰。遠處的山脈連綿不絕,翠綠色的平原和星星點點的野花絲毫不能讓他舒服。

「如果實在難受的話,那就趴在車窗上看看天空吧。」媽媽建議道。

哪吒抿住嘴唇,盡量不讓自己嘔出來弄髒絲綢桌布。天空他已經看過許多次了,可都沒什麼用。那是多麼枯燥的景色,大部分時間是一成不變的藍色天空,只偶爾有幾朵白雲飄過,還不如自己的畫圖板色彩豐富。

可哪吒是個聽話的孩子,既然母親這麼說了,他就再次把頭轉到窗口,朝外仰脖望去。

從車窗望出去,天空和前幾次看並沒什麼不同,近處是藍色,遠處還是藍色,天幕一直延伸到與地平線重合的地方,顏色始終沒有什麼大的改變,就像是老天爺弄丟了除藍色以外的所有塗料。

「如果一直呆在那樣的地方,該是件多麼無聊的事情啊。」

哪吒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漫不經心地掃視著天空。他忽然看到,在遠處的天空出現了幾個小黑點,居然還會動。那應該是大雁吧,哪吒猜測,但大雁不會像它們移動速度那麼快。

好奇心略微沖淡了一點哪吒的暈眩,他扯住媽媽的袖子想讓她一起去看。可這時候,轅馬突然吼出一陣嘶鳴,兩側車輪旁的閘瓦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整架馬車陡然急停,車廂裡的人都隨著慣性朝前倒去。

哪吒一頭滾到媽媽的懷裡,媽媽伸出手臂撐在隔板上,只有案板上的書「啪」地跌落在地。

「吱呀」一聲,崑崙奴車伕從車頂掀開了氣窗,語氣有些驚慌:「夫人,請抱緊少爺,我們遭到襲擊了。」

「是什麼人?山賊嗎?」媽媽鎮定地問道,可表情卻顯得不可思議,這可是接近長安城的近畿啊,怎麼可能有山賊存在。

「不,比那還可怕。」車伕迅速抄起一支烏黑的勁弩,把弩箭上膛,「是孽龍!」

哪吒在媽媽懷裡抬起頭:「什麼是孽龍?」媽媽摸摸他的頭,把他抱得更緊一些:「孽龍不是生物,也不是死靈,而是天地之間的戾氣聚合而成的邪魔。它們的身體是一團漆黑的煙霧,總是化成龍的樣子,喜歡在野外襲擊人類。」

「可我們沒有惹它生氣過呀,為什麼會來找我們呢?」哪吒好奇地問,眼睛裡閃著光芒。他最喜歡的,就是聽這些怪物的故事。

媽媽正要回答,車伕的聲音再度響起:「請您坐穩,我試著甩掉它。」馬車伕說完以後,把氣窗關起來,再度讓馬車跑起來。這次的速度比剛才要快許多。

媽媽顧不上回答哪吒的話,她迅速從車廂牆壁上拽下一根棕色的牛皮帶,把哪吒勒在座位上,然後用另外一根牛皮帶把自己也勒在座位上,右手緊緊地攥住一個小巧的扳手。

馬車開始沿著「之」字形路線快速移動去來,四個厚木輪碾過瀝青路面,發出尖利的摩擦聲。車廂劇烈晃動起來,車裡的人左右搖擺。車廂外除了密如鼓點的馬蹄聲和車伕的甩鞭聲以外,還多了一種如巨蛇吐信一般的絲絲聲,陰沉而清晰,讓人的皮膚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說來奇怪,這時候哪吒反而不覺得暈了,倒有一絲興奮。他瞪大眼睛,朝著窗外望去,看到在馬車的側面半空中漂浮著一條長長的黑煙。這煙霧凝聚成一條龍的形狀,身子有三、四輛馬車那麼長,像是哪吒第一次寫毛筆字時彎彎扭扭的「一」字。

這條孽龍似乎發現哪吒在望著它,發出淒厲的叫喊,龍頭突然朝著車窗撞過來。在千鈞一髮之際,馬車陡然加速,堪堪避開撞擊。「鏗」的一聲,車伕手裡的弩機響起,一支精鋼弩箭正好射入孽龍的身軀。

黑霧散了散,旋即又凝結成龍形。孽龍看起來比剛才要憤怒,身軀上豎起一叢叢霧氣滾滾的尖刺。它擺動身軀,再次撞來。

馬車還沒調整好姿態,這一次撞擊看起來避無可避。可就在龍頭的長吻碰觸到車壁的一瞬間,整個車廂嘩啦一聲突然解體,三面廂壁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驟然拔起,一下子從車體底盤上崩脫開來,在半空翻滾了小半圈,重重砸在了孽龍的腦袋上。哪吒只覺得眼前一亮,周圍的封閉車廂突然變成了露天,只剩下腳下的地板還在。幸虧媽媽和他被牛皮帶緊緊束縛在座位上,不然在剛才的撞擊中說不定會被甩出去。

減輕重量的馬車趁機又提升了速度,甩開孽龍一段距離。媽媽面色蒼白地鬆開扳手,面色依舊憂慮。這是馬車最後的防禦手段,如果孽龍再次追上來,他們就要束手無策了。

這時候,哪吒忽然聽到一陣嗡嗡聲,他急忙抬起頭,看到剛才那幾個天空中的小黑點正在迅速接近。他的視力很好,很快就發現那果然不是大雁,而是三架造型威武的飛機。

這三架塗成金黃顏色的飛機都是祥雲造型、雙層機翼,機頭和機翼上分別有三個碩大的螺旋槳高速轉動著,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哪吒注意到,在每一架飛機的機身上都畫著一隻棕羽白翎的雄鷹,雄鷹的嘴裡銜著一朵鮮艷的粉牡丹。

「是天策府的空軍!」

車伕發出欣喜的叫喊,拚命揮舞手臂。三架飛機注意到了車伕發出的信號,立刻分散開來,下降高度,從不同方向朝馬車逼近。三個黑乎乎的牛筋動力副轉子從機身上被拋下,這說明他們進入格鬥狀態。

這時候孽龍也已經擺脫了那三塊木壁,氣勢洶洶地朝馬車追過來。它已經憤怒到發狂,如霧的身軀在高速運動下變得細長,幾乎在一瞬間就接近了馬車。

三架飛機已經降到和孽龍同一水平面,機翼下的連珠弩炮也已繃緊了射弦。但孽龍距離馬車太近了,天策府的戰機生怕會誤傷到那對沒有任何遮蔽的母子,不敢射擊。在遲疑了一息之後,其中兩架繼續低空跟近,而第三架飛機忽然拔高,飛臨馬車與孽龍上空大約二十丈的高度。

這架飛機的底腹突然打開一個口,從裡面潑灑下大量杏黃色的符紙。這些用硃砂描出古怪菉形的符紙被拋成一條長線,嘩啦啦如同雨落一般灑在馬車和孽龍之間。每一張黃符接觸到黑色煙霧都發出絲絲的腐蝕聲,讓霧氣的顏色變淡幾分——這是白雲觀的辟邪道符,對於魑魅魍魎有奇效。

在道符的侵蝕之下,孽龍痛苦地翻滾著身軀,速度卻絲毫不減。這時它身後的兩架飛機已經接近,它們冒著相撞的危險,一頭扎進孽龍的尾巴與小腹。機頭螺旋槳的高速轉動撕裂了孽龍的霧身,將其劇烈地吹散,它的後半截霎時就殘缺不全。

可同一瞬間,孽龍的大嘴已經一口咬住了馬車的尾部。螺旋槳對它造成的傷害反而讓它狂性大發,猛地擺動脖子。馬車被這一股力量牽扯著,一邊的車輪被懸空拽起。車裡的母子除了緊緊抓住座椅兩側的把手,根本毫無辦法。

在混亂中,孽龍頭部豎起的一根霧刺突然伸長,在哪吒身前飛快劃過。牛皮帶「啪」地斷裂開來。馬車被孽龍猛然一仰脖子高高拋起,失去束縛的哪吒整個人一下子被甩向天空,不由得發出驚恐的大叫。

他的身子經歷了短暫的上升,然後開始跌落。哪吒閉上眼睛,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想如果當初多吃一塊西域的水果糖就好了。可在驚懼和慌亂的縫隙裡,哪吒卻有一點點莫名的快感。這種在半空的失重感,似乎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感覺有點像是……飛翔?

一個才學不久的新詞莫名其妙地躍入他的腦海。

這時一陣轟鳴聲飛過耳畔,咚的一聲,哪吒感覺自己落在了什麼上面,摔得身子一陣劇痛。他勉強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朵銜著牡丹的雄鷹,然後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架飛機右側的機翼上。飛機正極力保持著水平姿態,使他不致從牛皮機翼上滑落。

他認出來這是那架拋灑符紙的飛機,是它在千鈞一髮之際接住了自己。這個飛行員居然在一瞬間插到孽龍和馬車之間,準確地用機翼接住他,膽量和技術都相當驚人。

哪吒顧不得疼痛,俯下身子,用兩手抓住機翼上的凸起,強烈的氣流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這時駕駛艙的艙門被推開,一個戴著飛行兜盔的男子探出頭來,他的大半張臉都被兩個圓圓的護目鏡擋住,領口的白圍巾飄得很高。

「喂,接住這個。」飛行員拋出一根繩子。哪吒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咬著牙拽住繩子,迎著猛烈的風慢慢從機翼挪向艙門,然後一縮脖子滾進駕駛艙內。

「以後如果有女孩子問起,記得告訴她,你的幸運日是今天。」飛行員爽朗地拍拍他的頭,重新關上艙門。

駕駛艙很狹窄,所以哪吒只能像隻貓一樣蜷縮在飛行員的懷裡。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儀表盤,上面的指針與數字讓他眼花繚亂,機艙裡還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蓖麻油味。

「想哭的話記得提前說一聲。」飛行員把身體往後挪了挪,盡量騰出點空間。

「爸爸說不能哭。」哪吒倔強地揚起頭,盡量讓淚水蓄積在眼眶裡不流出來。剛才那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了,他沒顧上害怕。可現在脫險了,一陣一陣的恐懼才襲上心來。

「很好,男人就該如此!」

飛行員一邊說著,一邊讓機身偏了偏,從側舷朝地面望去。在地面上,馬車已經跑開很遠,車伕和媽媽全都安然無恙。沒了顧忌的兩架飛機開始猛烈地用螺旋槳和弩炮攻擊,那條孽龍的身軀被打得殘缺不全,眼看就要徹底消散了。

確認不會有什麼危險以後,飛行員一拉操縱桿,飛機的機頭一下子朝下俯衝而去。哪吒毫無心理準備,身體一下前傾,眼眶就像是一口突然被翻轉的井,把好不容易含住的淚水一下子全都傾倒出來,登時哭了個稀里嘩啦。

「喂!不是說好不哭的嗎?」飛行員有些手忙腳亂,他騰出一隻手掏出一個酒葫蘆,在哪吒面前笨拙地晃動,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但哪吒置若罔聞,繼續哭了起來。

「怎麼辦,小孩子真頭疼啊……」無計可施的飛行員自言自語,隔著兜盔抓了抓頭,然後忽然想到什麼,貼在哪吒耳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對了,想去天上看看嗎?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天策府的飛機,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坐的喲。」

「天上?」哪吒止住了哭泣,「我們不是在天上了嗎?」

飛行員發出一聲不屑的哼聲:「差遠了!才一百多丈的高度,算什麼天空!真正的天空,還要再往上飛很高呢!」

「會和現在不一樣嗎?」

哪吒抬起頭好奇地望去,可沒看出和周圍有什麼不同,只是一成不變的湛藍而已。他的狐疑大概讓飛行員很是不滿,一踩踏板,讓機頭翹起,翅膀下的動力機發出巨大轟鳴,驅動著飛機朝著更高的地方飛去。

哪吒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壓力攫住自己,按在機艙裡動彈不得,連哭都沒法哭。他只得屏住呼吸,咬緊牙關,期望這一切快快結束。可渡過最初的不適應以後,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沁入他的心中。艙外的藍天似乎顏色變得更深了些,像是飛機墜入深邃的大海,這景像似曾相識,似乎在夢裡已經期待了很久。

戰機一直爬升到很高的高度,金黃色的蒙皮在太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在飛行員的高明操控下,飛機穿破雲層,時而翻滾,時而俯衝。周圍的景色急速變化,陽光從不同角度折射出各種色彩,與形狀各異的雲彩構成一個碩大而開闊的萬花筒,變幻莫測。

哪吒瞪大了眼睛,興奮地發出呼喊聲。在地面上看起來明明很乏味的天空,當自己置身其間時,卻充滿了驚喜,他可沒想到居然是這麼有趣的地方。整個身體感覺幾乎要融化在天藍色的背景裡,和風一起吹得到處都是。

「嘿嘿,怎麼樣?沒騙你吧?」飛行員得意地扭開酒葫蘆,自顧喝了一口。

「好棒啊!」哪吒由衷地發出讚歎,飛機每一次急速上升或下降,他的心都會猛烈顫抖,讓全身都麻酥酥的好不愜意。他恨不得多長了一對翅膀,跳出機艙自由自在地翱翔。

「飛行和酒、女人一樣,只要碰過一次就忘不了啦。」飛行員拍了拍儀表盤,又感歎道:「可惜這架武德型的老傢伙太笨重了,目前的牛筋發動機只能纏上五萬六千多轉。據說龍才是飛得最高、最快而且飛得最漂亮的生物。」

「龍?是剛才襲擊我們馬車的孽龍嗎?」哪吒好奇地問。

「不是,那個只是最低等的怨靈罷了,我是說真正的龍。」

「在哪裡能看到真正的龍啊?」

「你的問題可真多……你是要去長安吧?很快就會知道了。」飛行員正說著,機艙儀表盤前的一個精緻的小銅鈴響了起來,節奏十分急促。飛行員聽完鈴聲以後,無奈道:「那些傢伙開始催了,我們回去吧。」

他正了正護目鏡,開始控制飛機重新降下去,這種讓哪吒同時產生生理和心理上的失落。飛行員看出他的情緒,隨口問道:「喂,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哪吒,叔叔你呢?」

「叫我哥哥!」飛行員不滿地糾正,「我姓沈,叫沈伯約,長安天策府第二優秀的飛行校尉。」

「那第一優秀的呢?」

「應該快出生了吧。」飛行員摸了摸下巴,似乎對自己這個笑話很滿意。他歪了歪頭,似乎想到什麼,語氣一下子變得古怪:「等一下,你說你叫哪吒?姓什麼?」

「我姓李。」

飛機的機翼顫動了一下,差點一頭栽到地面上去。沈伯約發出一聲近乎呻吟的感歎:「你是李靖大將軍的兒子啊?」

「是的。」

「就是說,我沒有接到任何命令,就私自把李大將軍的兒子帶上天去了?難怪他們催得那麼急……」沈伯約的聲音聽起來既自豪又惶恐。

哪吒沒理他的喃喃自語,他正戀戀不捨地望著逐漸遠去的天空,心裡琢磨著什麼時候懇求父親讓他再飛一次。這種滋味實在是太美妙了,比鞦韆和騎馬好玩一百倍。

一會兒功夫,這架武德型戰機重新飛臨地面。沈伯約熟練地控制著飛機在一段筆直的官道上降落,三組起落輪穩穩地壓在地面,直至整個機身停穩。

此時從長安出發的援軍已經趕到現場,幾十名威風凜凜的騎兵把那輛殘破的馬車團團圍住,天空中至少有十幾架飛機在巡邏。哪吒從飛機上下來,被媽媽撲過來一把緊緊摟在懷裡,然後被強行按在一架竹榻上,兩名身穿青袍的郎中開始給他檢查身體。

沈伯約坐在機艙裡,兩隻腳翹在儀表盤上。即使他注意到自己的長官——天策府總管尉遲敬德——走過來,也只是欠起身子,懶洋洋地拱手敬禮。

「沈伯約,你好大的膽子。」尉遲敬德的臉色陰沉得如同風暴來臨。

「若沒有那麼大的膽子,那個小傢伙就要被摔死了。」沈伯約回答。

尉遲敬德瞥了機艙一眼,冷哼一聲:「具體情況我已經得到了匯報。但你未經許可,擅自帶著大將軍的親眷進行高風險的高空飛行,執勤期間還飲酒,這些賬我會慢慢跟你算。」

「慢慢算?」沈伯約注意到了這個措辭,眼睛一亮。

尉遲敬德對這個憊懶的傢伙實在沒辦法,無奈說道:「現在,李夫人要當面向救她兒子性命的英雄致謝。」

沈伯約一下子縮了回去:「這種親情場合不適合我,您替我去得了。」

「玉環公主也來了。」尉遲敬德淡淡道。

沈伯約一聽著名字,立刻跳下飛機:「我去,我去,不然太不給大將軍面子了。」他把護目鏡和頭盔都摘下來,還不忘整了整自己的髮髻。

尉遲敬德微微歎了口氣,他實在是拿這個既頑劣又出色的部屬沒辦法。

原野上的隊伍忽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從長安方向又有一小支騎兵飛快地接近這裡。這支騎兵個個都是精銳,全身披掛著精金的甲冑,腰間的長劍隱隱泛起銳光。但跟他們所簇擁的那位將軍相比,這些衛士就像是雄獅旁邊的獅子狗一樣微不足道。

這是一位身材極其魁梧的中年男子,臉膛發黑,寬肩方臉,整個人如同一尊威嚴穩重的寶塔,讓人油然生出「即使面對泰山的崩塌,這個人也一定會巋然不動吧」的感歎。整個長安城,只有大將軍李靖才有這等氣勢。

隊伍在他面前分開一條路,李靖一直騎到李夫人和哪吒身前,方才翻身下馬。他沒有伸手抱住哪吒,而是低頭問道:

「有沒有哭?」

「沒有。」哪吒回答。他心想這不算撒謊,面對孽龍確實沒哭,我是被沈伯約哥哥弄哭的。

李靖對這個答覆很滿意,然後他伸出大手,輕描淡寫地摸了摸兒子的頭。哪吒隱隱有些失望,但也沒特別失落。在他的記憶裡,父親很少對他做出親熱的舉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講道理,教導他身為男子漢應該做些什麼。

李靖離開哪吒,走到李夫人面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那一雙鋒利的丹鳳眼似乎變得溫柔了些。哪吒看著媽媽和爸爸擁抱在一起,有些開心,這時耳邊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

「你就是哪吒吧?」

哪吒抬起頭,看到一位大姐姐正笑瞇瞇地看著他。這位姐姐很漂亮,穿著一身淡黃色的繡裙,烏黑的長髮用銀絲束成結髻,額頭上的花鈿亮晶晶的,卻不及她的大眼睛閃亮。

「我是玉環公主,你可以叫我玉環姐姐。」

「玉環姐姐好。」哪吒沒有忘記家教。

玉環蹲下身子,把他摟在懷裡,一股馨香衝入哪吒的鼻孔:「年紀這麼小就被孽龍襲擊,真是太可憐了,沒有受傷吧?」

「沒有。」哪吒有些不好意思,挪動身體想掙脫開。

玉環把他放開,笑了起來,她的雙眸彎成兩道月亮:「那就好,這種危險的事不會再發生了。大將軍很忙,所以特意拜託我來照顧你。等回到長安城,我帶你去到處轉轉,好玩的地方可多啦。

哪吒向她道謝,心裡卻在想,還有什麼地方比天上更好玩呢?

「玉環……呃……公主。」

一個有些緊張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哪吒和玉環公主同時轉頭,看到沈伯約把頭盔夾在腋下,一臉刻意調整過的微笑。

玉環公主站起身來,溫熙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沈校尉,你覺得自己是天才嗎?」

「玉環,你聽我說……」

「把這麼小的孩子弄上天空,這是多危險的事情你知道嗎?萬一飛機的動力失靈,或者解體,你怎麼對大將軍交代?」

「機艙裡有降落傘,我會讓給他的……」

「讓小孩子用降落傘?虧你想得出!你的腦子裡能不能裝點常識!」

「這不是安全回來了嘛。」

「如果沒安全回來呢?!武德型飛機的故障率是零嗎?李大將軍的家人與他分別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要團聚了,沒毀在孽龍嘴下,卻差點毀在你的手裡!尉遲將軍總是說安全第一,萬全為上,你都當耳旁風了嗎?」

面對玉環公主的咄咄逼人,沈伯約沒了面對尉遲敬德的憊懶,只是縮起脖子,一臉苦笑地承受著怒火。

「你原來拿自己性命胡鬧也就算了,這次居然還拽上大將軍的兒子,讓我說你什麼才好啊!沈校尉?!」玉環公主瞪大了眼睛,看來是真生氣的。哪吒看到沈伯約連連陪不是的窘迫模樣,跟在天空時的意氣風發相比真是判若兩人,不禁有些好笑。

遠處的尉遲敬德一臉痛快,能壓制這位天才飛行校尉的,恐怕只有玉環公主了。

這時李靖離開李夫人,走過來對玉環公主道:「玉環,你們的事先等等,我有話要問他。」

玉環公主狠狠瞪了沈伯約一眼,走到哪吒旁邊拽起他的手:「我們走吧,下次要離那種人遠一些!」

面對長安城的守護者,沈伯約恢復了標準的站姿,左手夾頭盔,右手沖李靖行了個軍禮:「大將軍,屬下知錯,甘願受罰!」

李靖似乎無意追究這個責任,他打量了沈文約的飛機一眼,開口道:「這是本月第幾次在長安附近出現孽龍了?」

沈伯約保持著筆直的站姿,聲音鏗鏘有力:「在我執勤的空域,是第三次。」

「這麼多?」李靖的眼睛稍微瞇了幾分,但眼神更加銳利。「強度如何?」

「今天那只已經有三十丈長。」沈伯約回答,猶豫了一下,又說道:「三架飛機足足消耗了三百張道符,還採用了危險的逼近螺旋戰法,才把它消滅。」

這時尉遲敬德也走了過來:「最近一個月以來,長安附近已經發生了十餘起孽龍襲擊過往客商事件,天策府已經增加了巡邏架次和密度,在附近十六個空域全十二個時辰執勤,暫時可以確保安全。」

「你是說,你覺得孽龍出現的頻率和強度,以後還會進一步增強?」李靖問。

「這個不是屬下的專業領域,不好置喙。只是這一個多月以來,孽龍確實呈上升趨勢。」

「白雲觀的道長怎麼說?」

「白雲觀已經派人去長安城外調查了,暫時還沒結論。不過他們緊急調撥了一批道符給天策府,以備不時之需。」

「我知道了,你們做的不錯,保持下去。龍門節快要到了,在這之前不能出任何差錯。」

聽到大將軍做出了指示,尉遲敬德和沈伯約同時立正。李靖的眼神從他們臉上掃過,這個有如鎮天寶塔的將軍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擔憂。

《龍與地下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