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海藏珠

大船出海,為了改善伙食,都會帶些活禽活豬。不過船上空間有限,這些活物沒法放養,都是關在一個木製大籠子裡。這種籠子除了圈養牲畜以外,偶爾也客串一下囚籠,拿來關人,所以欄杆都用橡木,造得特別結實。

現在建文、七里和騰格斯,就被海盜關在這麼一個木籠子裡,擱在船隻底部的一處狹窄艙室內。

籠子原來的主人已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糞便和酸臭味道。七里不動聲色地站在籠子中間,不肯坐下,極力讓自己避開周圍那些沾著髒東西的木框。幸運的是,那塊海沉木仍舊好好地掛在七里的脖子上。它長得太醜,海盜根本沒把它當值錢東西。

建文沮喪地靠在欄杆那裡,哀歎著自己的不幸命運。他昨天好不容易從泉州港逃脫,卻迎頭撞上這麼一個可怕的海盜巨魁。現在青龍船沒了,人又被抓,接下來那些窮凶極惡的海盜會怎麼對自己,建文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們暫時沒有殺人的意思。建文知道,很多海盜會把俘虜當成奴隸或商品,無論如何,還有轉圜的餘地。

只有騰格斯精神仍舊那麼旺盛,伸出雙手拚命晃動籠子欄杆,整個籠子被他晃得嘩啦嘩啦響,卻一直不肯散架。

有看守的海盜過來,凶神惡煞地用刀敲了敲籠子,意思是你再晃就砍死。建文拍拍騰格斯的肩膀,示意他別瞎折騰了,現在激怒海盜一點意義也沒有。

騰格斯擦擦頭上的汗,放棄了這個努力,一屁股就地坐下。他忽然又晃了一下腦袋,對建文興奮地說:「你剛才看到沒有?那個人好厲害。我剛才那一下『博克忒魯木』,在草原根本沒有敵手,可卻被他用那麼巧妙的法子反制!」

建文一時無語。這傢伙未免太單純了,身陷海盜囹圄,不擔憂自己的命,反而開始品評起摔跤技術來了。不過這個傻傻的蒙古蠻子,畢竟剛才為了掩護自己全力奮戰,他也不好嘲笑——再說也沒那麼心情。

這時七里忽然開口道:「門口兩人不動,頭頂三人來回巡遊,半柱香一折返。」

「嗯?」建文一愣。

七里微微仰起頭,看向逼仄的天花板:「這是在我們附近的海盜數量和大概行動路線。」

「你怎麼知道?」

「聽腳步聲判斷出來的。」七里回答。她的雙眸閃動,顯然在認真考慮越獄的事。她出身於忍者世家,從小就被教育,越是危險的局面,越不能被情緒控制。情緒只會讓人軟弱,只有冷靜無情,才能迅速找出反擊之道。

為了給家族復仇而用秘法封閉情感的她,即使身處絕境,依然用最理性的方式考慮著問題。

建文苦澀地笑了笑。那個男人在甲板上已經展現出了驚人的戰力,就算僥倖從籠子裡逃出去,也打不過人家啊。那傢伙的力量可以正面撼倒騰格斯,而且似乎還有一手控制鯊魚的奇怪能力……

等等,控制鯊魚?

建文忽然想起來了,每次他向鯊魚發出指令時,指端都發出奇怪的光芒,和七里的珊瑚頭飾、陰陽師的舌尖一樣。它們難道冥冥中有著聯繫?

「喂,七里姑娘,咱們好歹算並肩戰鬥過了。你的那個什麼憑空湧現珊瑚的能力,還有陰陽師的催眠術,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閃光?」建文忍不住開口問道。他並不想去刻意打探別人的秘密,但若想擺脫眼下的困局,三個人必須精誠合作,不能互相隱瞞。

七里沉默片刻,正要開口,這時囚籠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人同時閉上嘴。

出乎意料的是,來的人不是滿臉騷鬍子的骯髒海盜,而是一個高鼻深目的西洋人。這個西洋人年紀有三十出頭,藍眼睛,尖下巴,還有一頭天然卷的金髮。他的臉上很白淨,甚至還認真地刮過了臉,和這條船的其他海盜造型迥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穿的那件佛狼機款式的緋紅色過膝長袍,從胸口到下擺,從袖管到襯裡,上頭密密麻麻縫著十來個大大小小的口袋,簡直就像是一個會走路的中藥抽屜櫃。

西洋人的手裡端著一個大盆,盆裡是不知用什麼熬成的渾濁湯汁,裡面泡著三個發臭的糙米飯團——看是送飯來的。西洋人走到籠子前,把大盆往旁邊一擱,用不熟練的中文說道:「嗟,來食。」

這一口半文不白的中文,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

這豬食一樣的玩意兒,無論建文還是七里都毫無胃口。就連不拘小節的騰格斯,都皺起了眉頭。三個囚徒保持著沉默,任憑西洋人擺弄著食盆。

就在這時,西洋人做出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回身偷偷把艙室的門關上,然後從左邊大兜裡掏出一條燕麥麵包。這麵包質地黑粗,不過比食盆裡的東西強多了。西洋人得意地把麵包在籠子前晃了晃:「美食也,吃乎不吃乎?」

三個囚犯面面相覷,不知這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西洋人見對方沒動靜,抓了抓頭髮,又從右邊兜裡掏出兩個饅頭:「吃乎?」

建文忍不住開口道:「你想幹嗎?直說吧。」

他一見西洋人關起艙門,就知道這傢伙一定有事,而且還是背著人的事。建文覺得這是個機會。西洋人被一語戳穿,表情有點尷尬。他把饅頭和麵包都放在籠子前,行了一個西洋式的禮節:「在下哈羅德,佛狼機人氏,忝為……」

建文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正經說話!」

哈羅德「呃呃」了幾聲,換了一個腔調:「咱家是佛狼機的哈羅德,這次路經寶地呵,是想問諸位問個根由。」

得,這位學的漢文,八成是從哪本評話小說裡來的。還一口一個咱家,他的中文老師是成心要黑他吧……

哈羅德沒留意建文抽動的嘴角,自顧道:「咱家瞅見大船的肚子裡有條新船,樣式恁地豁亮,聽聞是幾位開來,特意帶了些飯食,請教個端地。」

建文勉強聽明白了,這個人是來打聽青龍船底細的。這青龍船沒有建文的命令,根本不會動,海盜們想必束手無策,所以派人來問個究竟。

哈羅德見他面生警惕,連忙擺了擺手:「莫疑,莫疑,貪狼大官人還不知道哩。是咱家自己想問問。」

建文瞇起眼睛,反而不急了。他好歹做了兩年朝奉,看人的本事一流。哈羅德的樣子不似作偽,剛才關門的動作,也是戰戰兢兢,大概真的是瞞著貪狼來問的。

既然他是來求我們,那便可以反客為主,設法為己所用。不過第一步,得搞清楚這人到底什麼來歷,在船上什麼位置。

建文微微一笑:「你想知道青龍船的驅馭之法?是看中了盤龍輪的運轉樣式?」哈羅德大喜,連連點頭說然也然也。建文卻突然把臉色一沉:「那先說說你到底是誰?否則免談。」同時後退了一步,雙手抱臂。

這是古董鋪子裡的話術,先透露一點點消息,試探對方是否真的有興趣。哈羅德這個西洋人心思耿直,一試便露了急切的底。於是建文欲擒故縱,假做冷淡,等著對方便會上竿子來求。

果然,哈羅德一口咬住誘餌,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經歷先抖落出來了。

原來他是佛狼機國的一個博物學者,發願要考察全世界的海中生物,補入圖鑒,便隨商船來到遠東。不料行至占城附近,這條商船遭到了海盜的突襲,船隻沉沒,成員全數沉入海底,只有哈羅德一人被抓到海盜船上。

這條船叫做「摩迦羅」,正是傳說中南洋三大海盜之一的貪狼的坐艦。恰好貪狼原來的工匠死了,而哈羅德又精通火器,於是便被留在船上,給他們修理器具。「摩伽羅」這個名字,乃是印度傳說中的一條巨大魔魚。「摩迦羅」號也是不凡,前頭一張巨嘴,能夠吞噬其他船艦,比鯊魚還凶殘。

說到鯊魚,建文連忙詢問甲板上那個可以操控鯊魚的男子的身份。他果然就是貪狼本人。而那個獨眼巨漢,則是他的副手,叫做泰戈。

哈羅德在「摩伽羅」上的生活還算不錯,除了不允許下船,海盜們並沒太限制他的自由。他又是個癡迷博物的性子,只要能隨船四處遊蕩搜集標本,是不是海盜他都無所謂。於是他便在摩伽羅上呆了下來,還擁有一間獨居的艙室。

今天他聽說「摩迦羅」吞噬了一條好船,便好奇地去底艙看。這一看,哈羅德驚呆了,這條青龍船的造型是何等優美,簡直就像是一頭活的優雅海獸,那兩側的盤龍輪,又是何等精妙的機械設計。哈羅德聽說,這條船上的船員,一共只有三個,心中更好奇了。這麼點人,是怎麼驅動它的呢?

博物學者的好奇精神,在哈羅德胸口熊熊地燃燒著,讓他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於是哈羅德主動請纓來給俘虜們送食物,想偷偷打聽一下青龍船的來歷。總算他還知道點人情世故,偷偷夾帶了一條麵包兩個饅頭,想用來換取情報。

建文聽完,知道這傢伙就是所謂的癡人,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情願付出性命。他微微一笑,對哈羅德道:「如果你能偷偷把我們放了,我就告訴你這船的駕馭之法。」

哈羅德還沒回答,旁邊騰格斯眼睛一瞪:「你還沒教我呢!如何先教他?」建文無奈地看了蠻子一眼,沒好氣地喝道:「你打架輸給了人家,沒資格學操船之術。」騰格斯一聽如遭雷擊,坐在地上,嘴唇微微顫動,似乎要哭出來一樣。

這時哈羅德道:「恕罪則個,咱家沒奈何,籠子鑰匙是貪狼大人親自帶著。倘若他發起怒來,可不得了。」一邊說著,他連連搖頭,神色裡透著幾絲恐懼。

看來這位貪狼在船上的權威太重,讓這個癡子都噤若寒蟬。建文知道這事不能急,便開口道:「關於這條船,也沒什麼不能說。不過要講駕馭之法,就得從這條青龍船的來歷說起——它乃是用秘法捕到海中神獸,馴化煉製而成。至於神獸棲於何地、樣貌如何,如何捕捉與馴化,可是……」

他故意拉長了聲音,賣了個關子。哈羅德聽到這幾句話,眼睛都直了,唯恐漏聽一個字。建文話鋒一轉,徐徐道:「可惜我們的性命朝不保夕,這些事情也都沒心情說啦。」

哈羅德大急:「爾等死不了!為何沒心情說啊!」

「哦?你怎麼知道死不了?」

「我在甲板上聽見的,貪狼大人說暫且不拿你們去餵虎賁,須到了地方再說。」

建文一聽,趁機詳細詢問,這才知道貪狼騎著的那條大白鯊,名字叫做虎賁。一般劫完船以後,貪狼都會把那些倒霉的水手丟下水去,餵給虎賁吃。

「到什麼地方?」

「咱家不知道,不過怎麼也得幾日路程。」

建文心中略安,知道還有幾日緩衝的機會。他對哈羅德道:「我也不求你幫我們逃跑,不過你得把這船上的虛實說給我聽,每天都來匯報一下動靜。」既然沒法逃脫,那麼至少得把握周圍的變化,做到心中有數。哈羅德正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眼線,不用白不用。

這個要求一點不難,哈羅德連連點頭,滿口答應,然後又說:「那你可得信守諾言,把青龍船的傳說一一說與咱家知。」

「你說的越多,我說的就越多。」

「一諾千金!」

囚籠這裡不能久呆,不然外面的守衛會起疑。所以哈羅德喜顛顛地先行告辭,他剛要走出艙室,忽聽建文在後面喊了一聲:

「等一下!」

「莫非閣下想起什麼來了?」哈羅德驚喜地一轉身。

「把麵包和饅頭給我擱下……」

等到哈羅德走後,飢腸轆轆的三個人趕緊把吃的分了。七里一邊小口吃著,一邊看向建文:「你覺得這個西洋人可靠嗎?」

「不指望他幫咱們脫困,但今天他已經被我釣住,好歹能通個風、報個信。咱們相機而動。」建文自信地說,七里一點頭,略帶讚許:「做的不錯。知己知彼,這是逃脫的必要前提。」

她即使在表揚別人,還是一副僵硬的表情。建文對這種表達方式很不習慣,聳聳肩,忽然想到什麼:「哎,剛才被打斷了,你那個珊瑚的能力,到底怎麼來的?」

七里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她並不習慣把自己的秘密坦白給別人。建文道:「你剛才也說了,得知己知彼。現在我對敵人那邊有所瞭解,可同伴到底能做什麼,可還不知道呢——這會影響接下來的計劃和佈局。」

他說的合情合理,七里微微歎息了一聲,終於妥協。她伸出手臂,輕輕點了一下籠子裡的柵欄木條。一叢淺黃色的珊瑚從木條上無端生長開來,伸開四條枝丫,看起來十分漂亮。她的珊瑚頭飾,在黑髮之間閃閃發亮。

「你可聽說過海藏珠?」

「那是啥?」建文皺起眉頭。他在海淘齋干了兩年,可從來沒聽過這東西,自尊心略微受傷。

七里的頭飾,幽幽地閃出一點光亮,在昏暗的艙室裡格外醒目。她緩緩把手放在那一頭長髮上,向前一撩。建文和騰格斯同時嚇得往後頭倒退幾步,光光兩聲,背部都撞在柵欄上。

一個臉色慘白的黑髮少女,在陰暗潮濕的房間裡撩起頭髮,這簡直就是恐怖鬼故事!

建文和騰格斯對視一眼,都沒想到對方比自己還慫。很快,更令他們驚訝的事情發生了,他們注意到,七里的頭髮雖然被撩起,但那珊瑚頭飾卻沒掉下來。借助著幽光,建文發現那珊瑚的根部緊貼頭皮,居然是從七里的腦袋里長出來的,就像頭髮一樣。

這根本不是頭飾,而是頭髮的一部分,只不過變成了珊瑚質地。

建文倒吸一口涼氣,被這個畫面所震驚。七里伸手到頭頂珊瑚裡,輕輕一摘,拿出一枚圓潤的小珍珠。那光亮,就是從珠子裡發出來的。

這枚小珍珠晶瑩剔透,裡面似乎還湧動著霧氣。七里把它放在攤平的掌心,送近到兩人面前。騰格斯驚喜地喊道:「裡面,裡面似乎有珊瑚!」

建文一看,果然在珠子裡還包裹著一截珊瑚,很小很精緻,就像是陸上的琥珀一樣。珠子忽明忽暗,那珊瑚也是若隱若現。

七里的聲音清冷而沒有起伏:「這珠子是我家族搜集來的一件奇物,誰擁有它,誰就能被賦予奇異的能力。能力的內容,取決於珠子裡包裹的東西。」

「珠子裡有珊瑚,所以你可以讓任何地方長出珊瑚?」

「是的。」七里點點頭,「但是第一,我只能讓身邊一丈之內的地方生長珊瑚;第二,珊瑚的質地和普通珊瑚是一樣的;第三,長出來的珊瑚會在十個呼吸之後自動碎掉。」

建文瞪圓了眼睛,覺得這可真是天下最神奇的事情,一個其貌不揚的珠子,居然可以賦予人類超脫常識的力量。這可比那些動輒幾萬兩銀子的奢侈品有意義多了。

這個能力乍一聽沒什麼意思,但和七里的輕身功夫一結合,那真是相得益彰。有了它做輔助,七里飛簷走壁如履平地,就連懸崖和城牆也可以輕易攀爬,真是天造地設。

可惜的是,七里的珊瑚沒有攻擊性,它可以從籠子里長出來,但卻無法摧毀籠子。眼下的這個困境,沒法用它來解決。

建文伸出手去撫摸珠子,那珠子卻倏然變成一團霧氣,似乎不願意被別人觸碰。七里道:「海藏珠一旦認主,就只有主人才能摸到,無法轉讓,也無法拋棄。」

「這麼好的能力,誰會拋棄啊。」建文羨慕地說。

七里的眉毛稍稍抬動了一下,代表她現在想表達的表情是苦笑:「這個能力,並非毫無代價。你看到我頭頂的珊瑚長髮了吧?」她再一次撩起油黑長髮,露出那截詭異的珊瑚。

「是的,看到了……」

「從我與海藏珠融合開始,它就在我身體上落地生根,無法割離。珠中之物,會取代你身上的一部分,隨著時間推移,這珠中之物會逐漸擴散,最終侵佔全身,把你變成那一樣東西本身。」

「啊?」

「這是每一個海藏珠擁有者的宿命,他們最終都會化為賦予他們力量的東西,無可避免。比如我,在未來,一定會變成一株人形珊瑚,慢慢地破碎分散掉吧?」

七里伸出手,摸了摸頭頂的珊瑚,眼神無喜無怒,連口氣也像是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