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機會

金剛乃是護法伽藍,所以在任何寺廟,金剛的形象都是手持法器,嗔目瞪視,用來震懾邪魔。想不到在這極深的海淵之底,居然看到四尊被縛的金剛像。眾人在近距離看到那四大金剛痛苦而扭曲的身軀後,都感覺一陣窒息,似乎有一股森森的邪氣透泡而入。

要什麼人,才能在海溝深處雕出這麼巨大的石像?為什麼又是金剛被縛的造型?

「我們快到了。」銅雀平靜地提醒到。

眾人這才從深深的震撼中恢復過來。他們注意到,水泡已經沉落到了四大金剛的腳下,即將接近海溝最深的底部。

璘蝦的光芒此時已然消失,但整個海底並不黑暗,遠處能看到一片幽幽的螢光閃動。隨著水泡逐漸接近,視野變得清晰起來。建文看到,原來在這條海溝的底部,橫亙著一隻巨大無龐的海龜——準確地說,不是海龜,而是一個巨大的海龜殼。

但這是何等巨大的一個龜殼啊,足足覆蓋了方圓數里,一直延伸到黑暗盡頭。龜甲由無數的菱形和溝壑構成,每一片菱形之內的褶皺,都旋成一個漩渦的樣子。放眼望去,無數漩渦構成密密麻麻的花紋,古樸而玄奧,望得久了會讓人頭暈,彷彿要被吸入其中。

龜殼的間隙裡生長著大叢大叢的燭藻,這種海藻只生長在深海,通體會發出綠油油的螢光。整個龜甲上面,都覆蓋著厚厚的燭藻,把周圍照得一片幽明。建文陡然想起來,綠玉魚骨透過陽光投射出來的景色,不正是和眼前一樣嗎?

魚骨映出的景色裡,能夠看到這一面龜殼。只不過投影尺寸所限,本以為是只普通海龜,沒想到是這麼大的一頭。

建文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注意那四個被縛的金剛的眼神都是衝下瞪視,八隻眼睛的視線最終都集中在龜殼這裡。兩者之間一定有什麼聯繫!他不由得心中一怔,一種莫名的憂鬱悄然襲來。

在銅雀的操控下,水泡終於接近龜殼的邊緣。它撞開如同簾子一般的燭藻叢,從一處空隙鑽入龜殼裡面去。

「啵」的一聲,水泡終於破裂開來,眾人同時落水。他們先是一陣驚慌,然後發現這裡的水深只漫過膝蓋。站直了身子,能看到正身處在一個巨大的空間裡,抬頭可見到乳白色的曲線穹頂。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有濕漉漉的陳腐味道,但畢竟能夠呼吸。他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了,這具龜殼扣下海底之時,裡面還存有一定氣息,因此海水沒能全部灌滿。於是,在這無底深淵裡,生生被龜殼造出一片可以呼吸的陸地來。

至於這些燭藻,可以時時吐故納新,維持這一片小小空間——相對於整個大海來說——裡面的氣息循環。

銅雀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跟上。眾人很快注意到,他們腳下踩的不是泥土陸地,而是慘白色的硬質窄路。七里悄悄對建文道:「小心,這是骸骨。」

不用她提醒,建文很快也發現了。原來在這具巨大的龜殼裡的,是一具同樣巨大的海龜骸骨。一節節泛黃的白色骸骨,構成了天然的橋樑與道路,接天連地,構成一個極其複雜的迷宮。人類走在裡面,就好似鑽進巨象體內的小螞蟻。

他們走了約莫兩柱香的功夫,看到前方有一塊平整的骨片,有軍隊校場那麼大,呈六角狀,邊緣微微翹起,周圍銜接著四五根粗細不一的骨骼,不知通向哪裡。哈羅德觀察了一陣,說這裡應該是海龜的下骨盆部分。

銅雀走到這裡,就停住了腳步。其他人不敢做聲,站在他後頭一動不動。沒過多久,遠處出現了一個黑影,它的移動速度很慢,半天才到了跟前。別人還好,騰格斯這種急性子,抓耳撓腮,簡直要難受死了。

這個人的樣貌相當怪異。他的雙足像是扁平的龜槳鰭,通體皮膚都有深綠色的褶皺,後面還有一個大大的龜殼,說不上是背上的還是長上的。不過他仍保持著人類的面孔,五官平和而僵硬,雙眸如綠豆,鬚髮全無,頭頂光禿禿的,像是一個剃度的和尚。

不,他應該就是和尚,頭頂有六個結疤,歷歷在目。哈羅德驚訝得無以復加,顫抖著手想掏出素描本畫下來,卻被銅雀及時阻止。

龜和尚走到銅雀面前,雙手合十,慢吞吞地深施一禮。銅雀從懷裡拿出一枚綠玉魚骨,交給他。這個龜和尚居然把魚骨直接放入口中,面無表情地下頜抬動,咯吱咯吱嚼了一陣,然後把它原樣吐了出來。

龜和尚再度睜開眼睛:「是哪一位施主要結緣?」銅雀指了指建文。龜和尚又慢吞吞地施了一禮:「一位結緣,四位觀禮?」

「正是。」

「請隨我來吧。」

說完他站過身去,慢悠悠踏上了右邊第三根骸骨。他背負的那一塊龜殼,上頭的花紋和外面大龜殼毫無二致。眾人跟著他,慢慢悠悠朝那邊走去。半路上,建文對銅雀問道:「到底該怎麼結緣?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銅雀道:「阿闍梨之墓,其實不是墓,而是一座寺廟。關於這裡的來歷,我也不是很清楚。據傳說——僅僅只是傳說——千年之前,曾經有一位高僧,在渡海時看到一條巨龜,便收為坐騎,在四海弘法。後來高僧坐化,巨龜悲慟不已,遂馱著遺蛻來到深淵底部。巨龜久受佛法熏陶,死後以身軀為廟,在深淵硬造出一片陸地,產下幾枚龜卵。這些龜卵生的小海龜,一生下來,就圍繞在高僧遺蛻旁邊,聽受佛法點化,百年後即化身成為龜僧人形,在這巨龜殼內修行,代代相傳。所以這裡既是高僧之墓,也是海中龜僧的修行之所。」

建文聽了,不住驚歎大自然的神奇,海中靈精,居然也能修行佛法。不料銅雀又說:「這只是其中一個版本。還有另外一個說法,這些龜僧,其實都是外界的人類大德所變,只為了沉入巨殼修行,主動放棄人身——至於真假,就沒法知道的,問他們也不說。」

「那他們怎麼會有海藏珠?」

「這些龜僧是人能言,是龜能潛,能去到許多神異去處。整個南洋,只有他們知道去哪裡能弄來海藏珠。這些和尚認為,海藏珠乃是高僧舍利所化,若能度化有緣之人,對他們來說即是功德。所以他們會定期召開法會,來者不拒,只要你能有本事潛入龜殼寺內,又拿得出綠玉魚骨,就能換取一個結緣的機會。」

難怪貪狼會如此渴求綠玉魚骨,一塊魚骨,就能造就一個像他一樣的強者,換了誰都不會放棄。可是,建文注意到,銅雀用的詞是「換取一個結緣的機會」。

「結緣?怎麼結?不就是拿珠子走人嗎?」

銅雀哈哈一笑,一指前方:「你看。」

建文抬眼一看,看到前方高處有一片寬闊的圓形骨地——大概是巨龜的天靈蓋——在頭骨眼窩處,擺放著五、六個巨大的白蚌。白蚌大小不一,氣度不凡,蚌殼之上隱有雲紋,水霧繚繞。每一隻大蚌周圍都有數叢燭藻,光影搖曳,看起來頗有聖潔之美。

「這……是什麼?」建文有些吃驚。

「我問你,珍珠哪來的?」

「當然是從貝裡……啊?」建文這才恍然大悟,莫非海藏珠,就是從這個白蚌裡養出來的?七里聽了,也是驚異不已。她頭頂的珊瑚倏然亮了起來,似乎對這一片巨蚌有所共鳴。

「不錯,這巨蚌名叫羅睺,海藏珠正是在其中孕育而出。」

按照銅雀的說法,這種蚌天生具有異能之力,倘若有異物進入蚌殼裡,羅睺蚌會以這個異物為核心,分泌靈液,並形成一枚珍珠。任何人只要拿到這枚珍珠,便會擁有與珠中異物相關的一項能力。只是這種大蚌極為稀少,唯有巨殼寺的龜僧們能在茫茫大海中尋得其蹤跡。

「他們定期把尋來的羅睺蚌放在巨殼寺中,供有緣之人賭珠之用。」

「賭珠?」建文聽到這個詞,隱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

「沒錯,這與陸上的賭石如出一轍。要知道,不是每一隻羅睺蚌裡,都能孕育出海藏珠,就算有海藏珠,能力也會有所不同。龜僧們拿到羅睺蚌後,並不撬開,而是原樣擺出。一個人,只能有一次挑選巨蚌的機會,選中之後,才能撬蚌取珠——有些人會獲得強大的能力,有些人卻得到垃圾貨色,甚至有人打開大蚌後,發現裡面空空如也——在龜僧看來,一切皆是緣法使然。」

建文道:「能從大蚌的外殼花紋判斷有無珠子嗎?」

「你覺得呢?」銅雀反問。

建文仔細去看那十幾個蚌殼,一水純白顏色,螺旋紋路,沒什麼分別。加上龜僧特意種了燭藻在四周,光影閃動,更加擾亂視線。也就是說,除了憑運氣瞎猜,也沒別的辦法了,還真是看緣分。

銅雀拿起那一枚綠玉魚骨:「龜僧們並不收取財物,也不接受供奉。他們會定期對外界發放一批這東西,順著海流四散飄走。誰有緣分拿到它,就有資格前來免費換一次開蚌的機會。你也看到了,這東西透過陽光,可以顯示出巨龜寺的景象,根本也沒法偽造。」

這些龜僧還真是隨緣到底。一個普通人,無意中撿到綠玉魚骨又無意中潛入海底深淵又無意中選中上好巨蚌,這得是多好的運氣才能實現?

「這綠玉魚骨流落在外面,很多人都當成是一件稀罕的奇物。只有為數不多的海上頂尖人物,才明白它蘊藏的巨大價值。」銅雀別有深意地豎起四根指頭,「運氣、財力、知識和影響力,這四項能力,一個也不能缺,才有機會得到這東西。」

建文聽明白了。能同時擁有這四個要求的,只有騎鯨商團這種組織。他們有錢也有足夠的影響力覆蓋整個海上商圈,在每一個港口和商舖搜羅流落在外的綠玉魚骨。即使是貪狼這樣的人,能打歸能打,但無意中撞見一塊綠玉魚骨的概率實在太小,最快的方式,只能用大價錢從騎鯨商團手裡買。

換句話說,騎鯨商團憑借自己的影響力,幾乎壟斷了綠玉魚骨流通的渠道,成為唯一一個可以穩定供應魚骨的來源。對此,龜僧們要麼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估計也會覺得這是緣分。

「那如果我打開的巨蚌裡什麼都沒有呢?」建文緊張地問。

「那說明你和佛島的緣分還不夠。」銅雀卻沒說會如何處置他,只是微微一笑。

銅雀剛說完,忽然聽到哈羅德發出一聲古怪的叫喊。眾人一看,發現另外一位龜僧,正引著貪狼朝這邊走來,他的身後跟著獨眼泰戈和另外一個膀大腰圓的水手。三個人都披著一身低調的婆羅門長袍,只是貪狼那滔天的凶霸氣勢,實在無法遮掩。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不過仔細想想,在這裡碰見貪狼,一點都不奇怪。貪狼從銅雀手裡拿到了兩塊綠玉魚骨,自然是要為自己的親密副手配備能力。他的摩伽羅號可以潛水,可以直接開到巨殼寺的旁邊。

七里最先反應,她擺出一個準備發起攻擊的姿態,警惕地盯著那邊。建文也摸出了腰間的火銃,準備隨時動手。哈羅德一貓腰,鑽到了銅雀身後,他算是叛逃走的,自然不願見到原來的主子。

只有騰格斯高高興興地迎了上去。在他看來,一個好對手是值得尊敬的,何況按照蒙古人的風俗,友誼都是摔跤摔出的。他在船上跟貪狼打了那麼多架,多少算有點交情。

建文大驚,連忙要去阻攔,銅雀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然後說你們把武器都收起來。眾人不明其意,只得悻悻放回。

貪狼遠遠地也已經發現了這一行人的蹤跡,他的眉頭輕佻,露出一個古怪神情。這些人是他賣給銅雀的,按道理如今已和他沒什麼瓜葛了,更算不上有什麼仇怨。

可貪狼沒想到的是,銅雀居然把這些傢伙帶來巨龜寺。

巨龜寺只有一個用處,那就是賭珠。難道銅雀是打算帶這幾個奴隸來賭海藏珠?這麼貴重的東西,居然要給他們?這些人到底什麼身份?

貪狼隱隱覺得,自己不應該那麼輕易放他們走。他又浮現出銅雀在間歇洲上面對青龍船的神秘微笑,突然醒悟過來,這個老狐狸根本是在轉移視線!他的目的,一開始就是那幾個人,偏偏還裝成吃了大虧的樣子。想到這裡,貪狼不由得啐了一口,暗暗罵了一聲。

騰格斯興沖沖地跑過來,揮動手臂打了個響亮的招呼。

貪狼正瞪著銅雀,沒空搭理他,反而是身後的獨眼泰戈不高興了。他在船上的時候,對騰格斯的態度就十分惡劣。泰戈跟隨老大許多年,知道他最欣賞的,就是騰格斯這種直爽單純的蠻橫性子,總擔心這傢伙會取代自己在老大心目中的位置。

一直到老大把他們幾個賣掉,獨眼泰戈才鬆了一口氣。沒想到,這才沒過多久,居然又碰見了。這個蠢漢居然還敢跑過來打招呼,簡直不知死活!

「滾開!」獨眼泰戈喝道。

騰格斯略帶委屈地說:「俺就是想打個招呼。」獨眼泰戈蠻橫地一推他的肩膀:「你也配!」騰格斯沒料到他突然動手,習慣性地一扯,泰戈大怒,反手又捶過去,兩人居然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打了起來。

按說在巨龜寺這裡,獨眼泰戈是不願輕易造次的。可是除了嫉妒之外,更讓他緊張的是,騰格斯這夥人明顯也是賭珠來的。

在海上,有沒有海藏珠,是海盜身份的一個巨大分野。沒有珠子,你如何驍勇善戰,也只是一員戰將;若是有了珠子,則意味著你有資格晉陞高層,獨掌一艘大船,獲得所有人的效忠和信服。

貪狼這次來,就是為了給獨眼泰戈和另外一個人爭取賭珠的機會,提升摩伽羅號的戰鬥力。現在多一個人賭珠,獲得一枚上品海藏珠的可能性就會少上幾分。獨眼泰戈跟隨貪狼十幾年,好不容易才獲得一次擁有海藏珠的機會,絕不願見出任何紕漏。

幾種理由交織之下,獨眼泰戈熱血上頭,下手便狠辣起來,一心要幹掉這傢伙。可騰格斯的戰鬥力不弱,之前還曾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敗過泰戈。兩個人在巨龜的頭蓋骨裡你一拳、我一腳地扭打起來,旗鼓相當,踩得骨頭架子咯吱咯吱直響。

銅雀和貪狼都沒動。他們知道,巨龜寺和別的寺廟規矩不同,只講究「緣法」二字,其他是不怎麼忌諱的。這種程度的鬥毆,不會觸怒龜僧。貪狼反而覺得,借此來試探一下對方的用意也好。

獨眼泰戈久戰不下,怒吼一聲,攔腰去抱騰格斯,試圖讓他摔下平台,雙足向前交錯發力——這正是蒙古式摔跤的大忌,騰格斯覷到他的破綻,身子一旋,腳下使了一個絆子,登時把獨眼泰戈摔了一個狗啃泥。

眾目睽睽之下,獨眼泰戈又一次大丟顏面。他氣得幾乎發瘋,熱血上腦,「唰」地抽出別在褲袋上的鋸齒匕首,抬手狠狠一劃。騰格斯以為對手已經認輸,沒做防備,一下子胸口被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鮮血飛濺。

貪狼一見,面色大變。他縱身撲上去一巴掌打飛匕首,對獨眼泰戈喝道:「蠢材!你幹什麼!」獨眼泰戈見老大為了那個蒙古蠻子,居然罵自己,不由得心生委屈。貪狼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來之前我說什麼來著?不要動兵刃!」

四周不知何時,簇擁來了十幾個龜僧,個個雙手合十,綠豆式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這邊。獨眼泰戈環顧一圈,心中的怒意被莫名的恐懼所取代,他顫聲道:「老大,這,這怎麼回事……」

貪狼沒搭理他,直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聖僧,這手下不懂事,我會把他趕出去,還望慈悲為懷。」

以貪狼的性格,居然說出這麼隱忍的話來,著實讓建文和七里驚訝。但那些龜僧卻不為所動,圍過來口中念誦經文,場面詭異。貪狼面色不善,指尖閃閃發光,可終究沒有發作出來。

建文偷偷問銅雀這麼回事。銅雀說,這巨龜寺的龜僧,最講究的就是緣法。如果有人在寺裡起了爭執,而且是執魚骨者先動了兵刃見了血的話,說明他與蚌珠的緣法未到,需要再行確定。

七里開口道:「怎麼再行確定?」

「自然是以魚骨為賭注,決鬥一場,勝者結緣。」銅雀回答,嘴角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