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船上的明軍水師將兵們面面相覷,都希望他們的長官能給出恰如其分的指令,但是軍官們也同樣的彷徨不知所措。有一名將官下意識將手伸向腰間的火銃,被王參將惡狠狠的瞪視阻止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們幾個月前從泉州出航時,上頭明明宣佈過此次出航的目的,一是擒拿朝廷欽犯及其餘黨,二就是平定南海的新開海疆。如今控制著南海海疆的蓬萊偽王破軍就在眼前,如何長官們倒不許他們動手了?更為古怪的是,鄭提督讓他們所有人都離得遠遠的只准看,自己倒和那偽王脫了鞋子盤起腿坐在寶船船頭聊起天來。
的確,不要說明軍不明白,連蓬萊的官兵也不明白,他們的老大這是怎麼了——無視了兩軍對壘的戰船,只是和鄭提督打個照面就跳到對方船上。這兩個人並排坐在寶船船頭看日落,還都把腳搭在船外,彷彿是少年郎打漁歸來,說個三、兩句閒話就各自回家。
晚霞將天空中魚鱗狀的雲都映成紅色,太陽也變得不像白天那般耀眼到令人難以直視。坐在船頭的鄭提督和破軍,臉上、身上都被投射了一抹紅,彷彿抹去了兩軍的界限,也抹去了那些奔波海外的歲月。破軍手中的黃銅煙袋鍋裡一閃一閃燃燒著煙葉,他一臉享受,彷彿裊裊升起的白色煙霧將他帶入了仙境。
他吸了兩口,將煙袋鍋遞給鄭提督,鄭提督接過來吸了兩口,立即劇烈咳嗽起來。破軍在一旁哈哈大笑,鄭提督皺著眉頭將煙袋鍋倒著遞給他,說道:「此物吸起來嗆得很,也不知你是怎麼習慣的。」
「這東西叫煙葉,我初時吸了也如你這般不爽利。日子久了,倒是覺得飄飄然,舒服得緊了。」破軍接過煙袋鍋,又吸起來,「海上濕氣大,吸一吸,覺得全身從裡到外都暖和。」
「聽說此物吸多了對身體大為不好,吸多了煙氣會深入五臟,久之五臟變黑,生出劇毒,待到骨髓也變黑,人就沒救了。我看你少吸為妙。」鄭提督受不了煙葉子燃燒的嗆人氣味,忍不住用手摀住口鼻。
破軍見鄭提督對煙葉氣味深感不適,倒是鬥氣般又多吸了兩口,這才說道:「我若是死了,豈不是省得你髒手?也省了被人說你兄弟鬩牆,拿朋友的人頭去換烏紗帽。屆時你風風光光給我辦場葬禮,再將我手下都收拾掉,那才是一舉兩得。」
「你我兄弟十幾年未曾相見,此次重逢,說好了不談政事,只敘舊。」破軍點破鄭提督此來目的,鄭提督倒也不覺張皇,語氣中反倒有些責怪的意思。
「你帶來這許多人馬,個個虎視眈眈地看著,呆久了只怕哪個貪功的上來一刀將我砍翻,拿著我首級去請賞,怕不能封個萬戶侯?」
破軍回身看了一眼聚集在甲板上的明軍將士們,戲謔地說道,然後將煙袋鍋在船幫上敲乾淨煙灰,放在一旁。他看出鄭提督方才欲言又止,顯然是有話要說,便又繼續道:「你我都不是當年的小孩子,各家自有心事,何不拿出來說了?吞吞吐吐,反倒不似是兄弟所為。」
「那好,話說至此,我也直說了。」鄭提督見破軍直言不諱,若是再不說倒顯得自己小氣,這才說道,「先帝猝然病逝……」
「病逝?不是你殺的嗎?」破軍打斷鄭提督的話,湊到他耳邊,手比成手刀輕輕在他手腕上一斬,笑著說道,「快刀斬亂麻,乾淨利落。」
鄭提督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聲音有些尷尬,「是……是,先帝死於意外。今上繼承大統後……」
「是燕王。」
破軍再次打斷鄭提督,他說的燕王正是當今皇帝。這位子本該是建文來坐,自從太子失蹤,重臣們公推了太子那鎮守燕京的叔叔燕王做了新的大明皇帝。這位燕王原本是鎮守北境燕京的藩王,勇武好戰,手下兵強馬壯,和朝內官員也結好甚多,他繼承皇位靠的不是德厚才高、廣孚人望,而是他從北境進京奔喪帶來的十萬大軍。滿朝文武推舉他為帝,大都是畏懼這位王爺的兵權。
十幾歲少年入禁軍,說是破軍和鄭提督皆為見習軍官,但實際上太祖高皇帝對待這些小軍官們幾乎等同於義子。平日裡他們都是同諸小王爺一起讀書、訓練、接受賞罰。在那個時候,破軍同燕王頗不對付,兩人經常打架,燕王幾次被打哭去找祖皇爺告狀,可祖皇爺聽了只是笑笑,從不肯處罰破軍。如今,這位愛哭包王爺篡位做了皇帝,破軍極是看他不起,是以不肯隨鄭提督叫他「今上」。
見破軍一句句頂自己,鄭提督也覺得難堪,只是他知道這兄弟的脾氣逆不得,也只好順著說道:「是是,是燕王。燕王如今掌管天下,四海並不賓服,眾小國觀望不前,是以要以威加於四方。兄弟你本是先帝時來南洋為國戍守海疆的,如今這南洋的地盤雖說是你所開,可在燕王看來,蓬萊不啻是個尾大不掉的藩鎮……」
「藩鎮?」破軍呵呵呵地笑起來,笑聲中滿是不屑的意味,「我當初做的是祖皇爺的官,祖皇爺駕崩,我這官也就做到頭了。只不過,我念著祖皇爺的諸般好處,自願替他家戍守南洋而已,又不曾拿得朝廷一文錢的好處。他燕王倒是個藩鎮,吃朝廷,喝朝廷,臨事反咬一口,自己倒做了皇帝。我不認他做什麼皇帝,我只認他是北境燕王,這南洋我也是靖王,大家平起平坐都是王,誰又該聽誰的?」
破軍對當今皇帝出言不遜,若是換個人只怕早就要抽出刀來,當著手下士兵和他大戰三百回合表表對皇上的忠心。鄭提督倒是不嗔不怒,繼續說道:「王賢弟聽我講。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如今大明在今……燕王,在燕王治下國力日趨強大。此次派遣愚兄率領水師南下遠征,正是為了蕩洋,為大明樹萬世威光。其實,燕王要的只是個面子,也並非一定要奪你的蓬萊,只要王賢弟你稍稍低頭稱個臣,加上愚兄的面子,便封你個真靖王,世代永鎮南洋也非難事……」
「你的面子?」破軍看也不看鄭提督,說道,「三朝元老,自然是有面子。」
鄭提督歷經祖皇爺、先帝和燕王三朝,前後支持後兩任皇帝登基,破軍說他是三朝元老,自然有諷刺之意。
鄭提督長長歎了口氣,似乎是想要吐出這十幾年來自己在官場委曲求全、戰戰兢兢的怨氣。
他沒有再說下去,他知道自己這位賢弟的脾氣倔強得很。既然連燕王是當今皇帝都不肯認,要他低頭自然更是難上加難。沉默了好一陣,鄭提督這才再次開口道:「你是不肯臣服大明了?」
「我閒散慣了,過不得有人管著的日子。」
「好吧,此事就算了。我回去和燕王再商議下,看看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鄭提督直起身子,向著對峙的兩軍側旁,站在錦衣衛的海船上朝著這邊觀望的建文看了一眼,說道:「把那孩子交給愚兄帶回去如何?我就說是賢弟你交給愚兄的,燕王也算得了面子,征討蓬萊的事也就囫圇過去了。」
「不給。」破軍雙臂抱肩,弓著腰,對鄭提督的提議矢口否定。
「好吧。」鄭提督點點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望著前方,「還記得咱們第一次出海嗎?」
「你是說掃平倭寇那次?」
「正是,你我只帶了士兵百人,倭寇數倍於我。本來我想夜襲,你倒好,不聽將令,提著刀殺出去。還好我帶兵趕上,苦戰了三個時辰才獲勝。」
「瞎說,」破軍的嘴角揚起略帶得意的笑意,「你公子哥兒,剿個倭寇也要穿戴金盔金甲,大日頭下八百里外都能看到,我是怕你變成眾矢之的才衝出去的。後來要不是我手刃敵酋,你哪裡還有今天?分明是我救你,如今倒說是你救我了。」
「哼,分明是你莽撞在先,如何現在又說是我招搖?」鄭提督哼了聲,抗辯道,「做大將的若是都和你一般,連衣甲都肯不穿,上陣只穿布衣,如何在軍士們面前立威?」
破軍見爭執不下,就轉身朝著幾十尺外彈壓躍躍欲試的士兵們的王參將喊道:「老王,你年歲大,來做個見證。當年我們二人第一次出戰剿倭,究竟是你們鄭提督穿著招搖招來的倭寇,還是我莽撞爭功打草驚蛇?」
鄭提督見破軍居然要找王參軍說話,也不回過身來,對王參將喊道:「你好生回憶,莫要亂說。」
原來,當初鄭提督和破軍初次上陣時,王參將已是跟著二人的小隊官,後來被鄭提督一路提拔,這才做到參將之職。他正在呵斥那些看熱鬧的士兵,不料破軍和鄭提督突然發問,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張口結舌尷尬異常,蜜蠟串在手裡被他揉搓了好幾圈,才陪著笑答道:「當初鄭公盔甲鮮明、軍心鼓舞,王公也是神勇異常、手刃敵酋,兩位都是極好的。」
破軍見王參將回得圓滑,嘴裡「切」了一聲,回身不再看他。鄭提督知道王參將老奸巨猾,誰也不肯得罪,笑了笑也不再為難他,回過神問破軍,「聽說你島上收養了幾萬隻貓,萬一你不在了,這些貓如何處置,要不要我幫忙?」
「如何處置?這個無須你勞煩,我自有安排。」
兩個人在寶船上聊天的工夫,海面上已經只能看到半個暗紅色的太陽,晚霞逐漸暗淡,似乎在催促海面上緊張對峙的人們道別。一陣帶著水氣和鹹味的冷風掠過甲板,破軍裸露在外的脖子顯然感受到了這股風,他下意識地拉緊了大氅的領口,嗓子發癢,難以克制地咳嗽起來。
「早告訴你少抽點兒那東西,對你身子不好。」
說罷,鄭提督站起來,光著腳站在冰冷的甲板上,對王參將說:「我的酒壺呢?」
王參將見鄭提督問,忙從腰間解下個巴掌大、方形的銀酒壺來。酒壺上雕著回首的麒麟和祥雲,刀工細膩,麒麟的眼珠鑲嵌著紅寶石,看得出是名家手藝。王參將雙手捧著酒壺,恭恭敬敬走上來,交給鄭提督,鄭提督又遞給破軍。
破軍擰開壺口的軟木塞抿了一小口,眼睛似乎都變得透亮了,「是金陵通濟門旁楊家酒坊的老酒?」說罷,雙手抱起酒壺,仰著頭,喉結動了幾下,將整壺酒都喝下肚,酒液從他的嘴角流下,一直流到脖子上。
「哼,你怎麼拿起來就喝,萬一我要是下毒了怎麼辦?」
鄭提督背著手,訕笑著看破軍如饑似渴地抱著酒壺不肯鬆手。
「哪怕你再手刃一回先皇,也不是能在酒裡下毒的人。」破軍回了鄭提督一句,然後又舉起酒壺,將酒壺底剩下的幾滴都喝乾了,這才依依不捨地將酒壺放下,迎著落日伸展開雙臂,「喝下這酒,渾身上下都變得暖了。你還記得我愛喝他家的老酒?也不知酒坊的老楊如今怎樣了。」
「老楊前年沒了,如今接管酒坊的是他兒子小楊,還好,酒味沒變,和他爹在時一樣。知道你愛這口兒,在南洋只怕也很難喝到,出發前特地去了趟南京城。」
「世道變了,酒味兒還是沒變。」破軍擺弄著酒壺,嘴裡喃喃自語。
嘴裡念叨了幾遍,他也站起來,問鄭提督,「這酒就帶了一壺嗎?」
「怎麼可能?」
鄭提督「啪啪」拍了兩下手,王參將對中軍官吩咐幾句,兩名親兵抬上來一個大酒甕,酒甕上貼著四方形紅紙,上面用黑筆寫著大大的「楊」字。
「我讓人給你抬過船去。」
破軍微笑著點點頭,鄭提督略微低頭思索了一下,說道:「十二個鐘點夠用嗎?」
大明人習慣以十二時辰計算一天時間,但西洋自鳴鐘轉十二圈卻只有六個時辰,是以大明人習慣性將時間分為常用的大時和自鳴鐘的小時。十二個鐘點說的就是自鳴鐘轉十二次,即十二個小時。海上各國人物混雜,故習慣用小時,而非大時。
破軍收斂笑容,斜著眼看了一下鄭提督,點了一下頭。
「那就十二個鐘點吧,你年紀大了,別再抽那東西,喝點酒早點睡。」鄭提督看到破軍的鬢邊也有了幾絲白髮,不禁產生出一絲悲憫。
「別傻了。」苦笑在破軍臉上一閃而過,他也看到了鄭提督的鬢角幾乎都白了,頭上也頗白了幾縷,在朝中殫精竭慮、勾心鬥角的日子想必不那麼好過,「你才是,這年齡,胳膊腿都不比年輕人,今晚別熬夜了。」
說罷,破軍將銀酒壺伸到鄭提督面前,鄭提督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破軍將銀酒壺揣到懷裡,又緊緊大氅,活動了一下肩膀,後退幾步,助跑後雙腳騰空跳起,越過寶船和自己座船間數丈寬的間隙,跳到自己船上。
鄭提督低頭發現破軍的銅煙袋鍋還放在船上,連忙拾起來,對著對面船上破軍的背景喊道:「你的煙袋鍋……」
破軍沒有回頭,只是擺擺手,表示他不要了。鄭提督遲疑一下,將煙袋鍋緊緊攥住,閉上雙眼。
太陽幾乎完全沒入了海中,明亮的北極星高懸北天,它是航海者的保護星,即便沒有司南,靠著這顆明亮的星,人們也可以找到北方。鐵灰色夜空中,北極星熠熠閃爍,將周邊的星星都比下去,卻又無比孤寂,正如同站在寶船船頭的鄭提督。
破軍跳回自己座船沒多久,幾名明軍小校用小舢板載來鄭提督送的那甕酒。
破軍面色平和,大氅披在身上,兩隻空袖子在逐漸變大的海風中飄蕩,一隻手縮在大氅裡摸著從鄭提督那裡拿來的銀酒壺。送酒的小舢板在櫓手操縱下駛向正在收攏的明軍船陣。明軍中傳來金鼓之聲,船陣正在改變並轉向,撤離這片海域。
「他還是防著我,在蓬萊主炮的射程內,想必他是睡不著的。」破軍苦笑著對判官郎君說道,後者不知何時已經從走蛟船跑到了破軍的座船上。
「何時開戰?」判官郎君問道。
「明天,十二個鐘點後,也就是……」破軍掐著手指在大氅裡算了算,「也就是明天早上,太陽初升時吧。」
「要不要現在襲擊?他們還在蓬萊主炮射程內,如果現在打,依我看足可消滅一半。」
明軍水師正在轉向,誰都知道,轉向中的船隻最為脆弱,也更容易發生混亂。破軍知道判官郎君說得沒錯,他的蓬萊水師船比大明水師要少得多,素質更難相比,而且他的船隻還分散在南洋廣大海域的二十四衛所,想要完全聚集是不可能的。他問判官郎君,「十二個鐘點,外海的衛所船只能聚來多少?」
判官郎君心中默算了一下,回道:「按照距離算,十二個鐘點裡能來六個,再過三個鐘點能再來六個。狻猊船勉強能趕到,雷鳥和霸下就……」
「十二個鐘點內能來六個衛所,加上本島的船,不到二百艘,還是不夠啊……」
破軍低頭沉吟著,明軍已經收攏陣形正在離開這片海域。他座船上將士們議論紛紛,都在觀望這場敵人在炮口前安然離去的奇景。
「就這樣吧!」破軍下定決心,他抬起頭對判官郎君說道,「明日我們就以這些船隻迎敵好了,我自有辦法。」
判官郎君雙手抱拳對著破軍行了個軍禮,剛要離去,破軍忽然又叫住他,問道:「留在蓬萊的褚指揮使和他那幾個手下要好好招待,不可讓他們亂走,也不可讓他們帶武器。」
判官郎君心領神會,剛要離開,破軍看到遠處建文所在的錦衣衛海船正在海水裡打著轉,似乎有意想跟上大明水師,就又叫住他說道:「還有那艘船給我帶回去,多派些船隻看著,不要讓他趁機跑了。」
判官郎君再次領命,沒多久,只見十幾條快船蜂擁而上,將錦衣衛海船團團圍住。沈緹騎極其識時務地舉起雙手,也叫手下都放下兵器,表示毫無敵意。在眾船裹挾下,跟上了蓬萊的大船隊。
破軍看著錦衣衛海船被押著回到船隊中間,這才放下心來。他回頭又看到鄭提督送來的那甕酒,這酒甕極大,裡面裝的酒足有上百斤。他腳下暗自蓄力,突然飛起一腳將酒甕踹出幾丈遠,直飛到對面僚船的船幫,「呯」一聲撞得粉碎。僚船船身為之激盪不已,引起一陣騷亂。黃色的酒漿淋得滿海面都飄著濃厚酒氣,離得老遠都能聞到,經久不息。
這天夜裡,蓬萊霧氣昭昭,燈光徹夜未熄,源源不斷的戰船隊滿載著大炮和士兵從遠海駛來,進入蓬萊的港口。遠遠看去,海面上星光點點,宛若成群螢火蟲在聚攏歸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