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巨炮 2

沈緹騎八面玲瓏,沒少替判官郎君做事,判官郎君本是要讓他自己回去。可沈緹騎說若是把眾人都抓了,只放他和他兄弟兩個,須是說不過去,不如連他一起關了。判官郎君曉得他是要趁機討好褚指揮,想著依破軍不愛將事做絕的性子,早晚還是要放了褚指揮,便將沈緹騎和他兄弟與褚指揮關在一起,讓他有機會和長官患難與共,也算是賣他個進身之階。

「這小子,回頭待放他去時給兌張一萬兩的紙鈔。想來鄭提督那邊他也有好處,褚指揮但凡活著回去也虧待不了他,這一趟蓬萊之行,就屬他賺頭最大。」破軍聽完判官郎君匯報,忍俊不禁地笑了。

「柏舟廳那邊已然安排好。」判官郎君說道,「滯留在島上的各藩國國王、大臣,還有各海盜團的首領都在等大王前去訓話。還有這位太子爺帶來的人也都安排去了,大王現在可否擺駕前往?」

「去,現在就去。」

破軍將小奶貓抱起來放在肩上,拉起建文,在判官郎君和眾人簇擁下,前往柏舟廳。

老何落在隊伍後面,回首又看了一眼被建文打下的旗幟,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還未出戰就先打下自家牙旗,不吉利,不吉利啊!」

作為南洋化外之地諸勢力盟主的蓬萊,長久以來都有許多地方實力派、海盜、商人、小國使節、乃至國王常駐。這些人大都有著自己的勢力,他們各自的武裝船隻通常也是常駐在蓬萊的港口裡維修,戰時作為蓬萊勢力的一部分與蓬萊本土的駐留艦隊一起出戰。

如今在柏舟廳內的許多人,都是建文在之前的宴會上見過的,不過當時他是作為銅雀的隨從在客座上坐著,如今卻可以在破軍的主座旁落座,銅雀、七里、騰格斯和哈羅德也早早到場了。

建文問用繃帶包著腦袋的騰格斯在爆炸中震到的頭部怎麼樣,騰格斯敲著腦瓜說還好,裡面空空如也,所以傷害不大。銅雀若有所思,七里看著心不在焉,唯有哈羅德興趣盎然,上次他沒有跟著來柏舟廳赴宴,是以對現在人頭攢動的景象頗有興致。

見破軍進廳,廳內二百餘人都起身迎接。此時大廳裡的人分成左右兩邊入座,左邊坐的都是外藩和屬地酋長、海盜團首領以及海商等,右邊坐的則是以判官郎君為首的七位已到達的判官,還有他們手下的大小將佐。

破軍讓眾人都坐下,用極其威嚴的聲音開門見山地說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是知曉了,如今蓬萊島外是大明水師結下的堅陣,數萬敵人虎視眈眈,予當戰當和?」

「大王一聲令下,我等自然有進無退,當效死命。」

大廳中二百餘人一起怒吼,聲音一浪蓋過一浪。

破軍伸平雙手,人們的聲音逐漸平息,他繼續說道:「大明水師天下無敵,近年滅國無算,統軍的鄭提督威名赫赫,部下驍將如雲。此戰我軍兵力只及其一半,勝算不過三成,列位可願與予共生死乎?」

「我等情願與大王共存亡!」

大廳裡再次沸騰了,人們慷慨激昂,特別是左邊的許多國王和酋長都挽起袖子大叫,有的痛哭流涕,還有海盜首領當場披頭散髮、用匕首劃臉發誓要和鄭提督不共戴天。以至於破軍不得不再次提高嗓音才能讓他們安靜下來。

破軍待眾人都平靜了,這才繼續用他洪亮的聲音說道:「這海洋本是天賜,從不是誰家疆土,諸君祖祖輩輩在此繁衍生息,開拓航行,頭上哪曾有什麼皇帝?大明皇帝我等敬他是中原上國天子,也願結好於他。不料他竟貪得無厭,圖我土地寶貨,說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要染指南洋,欲置我萬千自由之民於其臣屬,令我等朝夕向北叩拜,如此豈能相從?今日之戰,非為我破軍,乃是為南洋之自由,為諸君子孫萬代之自由,諸君皆當一力奮戰。此戰若勝,可保我南洋百年之自由;即便戰敗,我等英名也將千古流傳,為萬民傳送。」

柏舟廳內的人再次沸騰,他們的呼喊聲、怒吼聲、哭叫聲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破軍端起酒盞,刺破中指在盞裡滴了滴血。鮮紅的血落進略帶渾濁的酒中,如煙似霧地散成淡粉色。他端起酒盞,對眾人說道:「諸位如願與予共保南海,請如予一般滴血入酒,共赴生死。」

蓬萊島上本來禁止刀兵,但匕首是海上討生活的人隨身攜帶之物,既是防身之物,也是餐具,須臾不會離身。大廳裡的二百餘人都抽出牛角柄、犀角柄、象牙柄,或者樸素、或者鑲金嵌銀的各色匕首,刺向自己手指,將血滴進酒中。

建文被現場高昂氣氛鼓舞,也要去找刀子刺手指,卻被破軍輕輕攔下。

眾人一起將混了血的酒盞舉過頭頂,齊聲高呼「誓與蓬萊共存亡,有違此誓,天地厭之!」在連喊了三遍後,大家都將血酒一飲而盡,並亮出乾乾淨淨的碗底,相視大笑。一時間,柏舟廳內洋溢著催人熱血沸騰的坦蕩大笑。

破軍放下酒盞,展一展寬大的袍袖,放緩語氣說道:「話雖如此,予也知道諸位或是小國之君,或是船隊之長,在南洋艱難求生,殊為不易。如今大明勢大,蓬萊危如累卵,十餘年來多蒙眾位幫襯,當今危難時刻,若是讓諸君與予共存亡,實無道理。所以……」

破軍對老何使了個眼色,老何喊聲「來人啊」,頓時出來二十名雜役,手裡各自拿著長桿的小棍。破軍這才繼續說道:「予也知道眾位難處,大明畢竟不是好惹的,與之為敵,只怕遺禍家人。待會兒予自令人將廳裡的燈都熄了,諸君若是要去時,儘管去就是,予定不為難你們。」

聽破軍這樣講,人們都炸了鍋,紛紛表示大王不必如此試探,我等誓死跟隨大王。破軍「呼」地站起來,抽出腰刀,一刀將面前的桌案削去一角,環顧大廳,朗聲道:「予一言既出,豈有收回之理?諸君大可放心,破軍發言至誠,若有試探之意,當如此桌角。」

喧鬧的人群安靜下來,大家都看著破軍,一些國王和首領還淌下淚水,暗自用袖子擦拭。

「熄燈。」

破軍一聲令下,所有燈燭一齊熄滅,剛剛還亮如白晝的柏舟廳立即陷入黑暗。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建文的眼睛短期難以適應,他過了好久才逐漸藉著微弱光線看到周圍的景物,但遠處還是一片黑暗,只能用耳朵聽。大廳裡一片寂靜,偶有小聲低語,只有少量「悉悉索索」的聲音。

大概過了一刻鐘,只聽破軍的聲音大喊「掌燈」。黑暗中顯出幾點橘紅色的火光,那是雜役們在點火,不消片刻,所有燈再次被點起,柏舟廳裡再次亮如白晝。

「奶奶的,人都哪兒去了?」建文聽到背後騰格斯發出的驚愕叫音。

只見大廳裡右邊蓬萊島的軍官基本還都在,只是空出幾個位置,左邊眾位國王、酋長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一百多位首領早都走得乾乾淨淨,有的人鞋子都脫下來了,整整齊齊擺在桌子下,看來是為了不發出聲響,光著腳走的。建文在黑暗中聽到的「悉悉索索」聲,便是這些人躡手躡腳逃走時,衣服摩擦發出的聲音。

「人性便是如此啊。」破軍苦笑著從懷裡掏出從鄭提督那裡拿來的銀麒麟叢雲酒壺,高高舉起抖了抖,將一滴殘存的酒液滴在舌頭上。他不滿地晃晃酒壺,有些後悔自己為何要把那整整一大甕的老酒都踹到海裡去,如今想喝也喝不到了。

「真是家貧出孝子,國難顯忠良啊。」

銅雀站起身來,背著手走了幾步,問建文道:「你是去是留?」

「我要留下,與破軍大王共生死。」建文語氣堅定,他不知銅雀此言何意,按照一般來講,銅雀多數是要拉著他遠離這是非之地。

「甚好,甚好。」銅雀笑得鬍子都翹起來,他手裡攥著那隻銅雀來回摩挲,然後轉過頭對破軍拜了一拜,「我且將太子爺托付於你,莫要損了半根毫毛。小老兒去去就來,或可對蓬萊有所裨益……明日中午我若不回,大約也就不必指望小老兒了。」

破軍直起身子,也對銅雀作了個揖。建文忙追上來,拉住銅雀的袖子低聲問:「銅雀老先生,你這是……」

銅雀笑道:「小老兒初時見你,就覺得你有幾分面善。後來才想到,原來是像極了破軍。小老兒與破軍也是老交情,沒有不幫他的道理,只是可惜了這次要來的銀子,又要打水漂了。」

建文見銅雀居然是要幫破軍,驚訝得不由放開了他的袖子。銅雀一襲白衣飄飄離去,在建文看來竟如仙人一樣。

他這才想起看看其他人,只見騰格斯、七里和哈羅德也都在原位坐著,忽然覺得甚為欣慰。

「你們有誰不想參與此戰嗎?我是必要和破軍大王一起出戰的,你們幾位和此事並無干係,盡可隨意離去。」建文知道自己的話說了也如同白說,但還是說了出來。

「你和破軍大王是安答,俺和你也是安答,那破軍也是俺的安答。俺們草原上最看不起的,就是將馬屁股對著敵人的慫蛋。」騰格斯抱著雙手,甕聲甕氣地說。也許是說話聲音太大,震得他受傷的腦袋也疼起來,於是趕緊抱住腦袋「哎呦呦」地叫起來。

「棄友獨去,是為不義。再者,咱從未見過這大陣仗,若能親見,也不枉此生。」哈羅德捏著自己的小鬍子,自覺這幾句話說得極為得體,不禁為自己的表現點頭讚許,然後又補充道,「再者,閣下的火銃尚需咱幫你保養,戰場之上生死皆在轉念,若是子彈卡殼,豈不是要嗚呼哀哉?」

聽著哈羅德生硬地咬文嚼字,建文忍不住樂起來。他又將目光轉向七里。七里從之前就面色陰沉,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那你呢,七里?」建文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她留在自己身邊,還是讓她躲去安全的地方。他等著七里的回復。

「在下離開。」

七里的回答讓騰格斯和哈羅德都吃了一驚,建文也略感意外。

「在下離開,」七里表情木然,顯然她早就想好了,「如今將軍已被殺,在下大仇得報。在下要找個地方,好好想想之後要做什麼,所以不能死在這裡。」

「嗯。」建文沒再說什麼,他不想為難七里。騰格斯和哈羅德「嘰嘰喳喳」地想說些什麼,也被他制止了。七里站起身,在眾人注視下,離開了柏舟廳,頭也不回地走了。

「準備點兵,看看我們還有多少人馬、船隻可以調動,我看大約不會超過一百二十艘吧。」柏舟廳走了一半的人,破軍反倒覺得沒那麼緊張了,至少留下的都是他可用之人。

老何也覺得有些尷尬,問破軍道:「大王,這些人此番離去,只怕要帶走蓬萊四成戰力,我要不這就帶人去將他們追回來?」

「追?追什麼追?」破軍將銀酒壺揣回懷裡,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這些宵小之輩本也沒甚可指望的,若是將他們追回,只怕屆時臨陣騷亂,反衝了蓬萊的軍陣。」

「再者,我正欲借這些人逃散,以驕明軍之心,讓他們以為蓬萊軍心不穩。彼時,我以精兵戰其驕兵,勝算或能升至五成。」聽到這裡,老何也不得不佩服破軍將劣勢轉成優勢的這份鎮定。

建文直待七里身影完全消失,才歎息著回過神。他隨意地在蓬萊軍官中掃了一眼,立即發現哪裡不對,便再次審視,果然發現問題在哪裡:剛剛還在人群裡的判官郎君不知何時消失了。

破軍也發現了不對勁兒,恍然間也有些驚慌了,此人的消失遠比那一百多名國王、首領要讓他緊張。他趕緊整理思緒,命人前去差點,港口方面果然報稱,小郎君帶著十條中型戰艦緊隨著那群叛逃者的船隻一起出發了。

蓬萊發生群體逃亡事件也傳到了明軍船陣這邊,眾將在讚歎鄭提督有先見之明的同時,都跑到船頭觀看幾十條各式船隻從蓬萊各個港口駛出,朝著四面八方快速逃散的奇景。眾將看得哈哈大笑,身上的甲片葉子「嘩啦啦」響成一片。

一名千總忽然見到亂竄的船隻中,竟有一小隊船朝著明軍駛來。他指給同伴看,大家經議論認定,這幾條船想必是來投誠的。這千總也深以為然,今晚正是他當值,於是乘著一艘二等福船,點起四、五條小船去攔截來船問個清楚。

此時正是午夜時分,海面和天色一般黑,月亮被黑雲擋遮住,只有藉著遠處蓬萊的點點火光,還有明軍水寨的燈光才能稍微看清不遠處的情況。

千總讓士兵們拉下船帆降低船速,自己提著燈籠,瞇著眼在船艏仔細觀看。

對面船隻越駛越近,「嘩啦啦」輪盤拍水聲都能聽到。等到了十丈左右處,千總終於看清,來船是一艘有著昂起龍首像、兩側有輪盤的大船,大船邊十艘西洋樣式的划槳快船在兩側排成「人」字形緊緊跟隨,伸出的幾百條船槳划水極為齊整。

千總覺得前面這條船甚是眼熟,他抬高燈籠,只見對面船隻龍首像上站著一條精壯漢子,身穿阿巴斯式樣的胸甲,背後插了一排斬馬刀,雙手正抓著鐵鏈子轉動兩支大鐵錨。

千總回憶起此人似是白天與王參將對峙之人,他剛要叫出聲,對方左手的鐵錨脫手而出,幾十斤的大鐵錨帶著風聲朝他面門打來。明軍水陣裡觀望的眾將見千總船上的燈籠突然滅了,一陣單方面短促的慘叫後,海面再次歸於寂靜,千總的小小船隊都沒了動靜。

眾人正在疑惑,只聽刁斗上的崗哨敲著鑼大叫道:「夜襲!是夜襲!」一隻大鐵錨帶著呼嘯的風聲從黑暗中飛來,「卡吧」一聲,竟將支撐刁斗的桅桿砸了成兩截。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