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文鬥 二

花剌子模帝國擁有一座彙集天下隱秘知識的圖書館,那就是它的都城邪米思干。

老薩滿第一次踏進這座被諸多禁忌與怨靈纏繞的古城——或者說古城的廢墟——是在它被成吉思汗的鐵騎攻破數年後。這次,他是作為成吉思汗的使者,來找一位東邊來的「神仙」,丘處機薩滿。

在老薩滿的記憶裡,自打作為國師跟著大汗西征,他就好像一直在翻過連綿的頂著白雪的山,再也沒見到草原。但在這裡他見到了小於蒙古的草原,這令他心裡很舒服。他暗暗在心裡發誓,這輩子都不想再穿行在雪山裡,儘管那時的他還沒料到,這詛咒後來變成了奔逃藏身的讖語。

無論如何,再踏過那片草原後,老薩滿還是在一座山的背面看到了邪米思干城。和他想像中的不同,那裡完全不像是一座將近兩千年的古城,卻滿眼是被拆毀的城牆與堡壘的遺跡。

站在駿馬踏成平地的城門口,老薩滿開始頭疼了。他拿手腕撐著太陽穴,咬著牙才看清眼前的幻象,那是當年激戰的場景:幾十頭高大的戰像在城外蒙古兵的圍攻下倒地,砸起重重的煙塵;從蒙古軍隊中投射出的「希臘火」咆哮著衝向城中,整個邪米思干城被黑霧籠罩。城破了,戰火蔓延到城外,沿著如山的屍堆一路燃燒,那些戰象的遺體又被燒成巨型的灰黑色遺骨。

老薩滿似乎看到這些遺骨正在一圈圈地繞著城踏步,不時仰頭悲鳴。他搖搖頭擺脫這些幻象,進城後看到那城裡的居民已經十不足一,可見當年攻城戰的殘酷。

數年以來,城裡也許唯有兩個大人物沒有參與殺戮、欺詐和毀滅:

一個是眼前的丘神仙,這個人一身素青的長袍,和他的十八個弟子們住在能看到溪水的館舍裡,用粥飯施捨貧民。

另一個則是與老薩滿同行,故地重遊的金朝降臣耶律楚材。城破的那年,他在城中搜集可能留存的典籍和天文儀器。

耶律楚材有一把瀟灑漂亮的長鬍子,因此尊貴的成吉思汗喜歡叫他「吾圖撒合裡」。他那把長鬍子似乎有魔力似地,正如那耶律楚材也似乎有魔力似的,這個人能夠通過天象,告訴成吉思汗哪裡應該行軍,哪裡必須停下。

而眼下在邪米思干,耶律楚材緩緩開口,說自己對老薩滿和丘神仙都景仰之極,所以向大汗虛與委蛇,執意把老薩滿和丘神仙聚集在這座城池。

疑惑之下,老薩滿還是和丘神仙跟著耶律楚材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那是粟特人留下的一個古老祭壇。他們三人圍繞祭壇中央的一個黑色的木牌站立,那祭壇便被一層紅色籠罩了。

事到如今,老薩滿已經忘了那個夜晚的大多數事情,只記得耶律楚材請求他們展示自己的秘術,毀滅那塊木牌。那時月已經被侵蝕了一片,透出詭異的血紅色。按照老薩滿知道的曆法,月蝕本不應該在那時發生,但耶律楚材的神秘笑意讓他忘卻了疑問。

老薩滿請的雷擊降下來了,丘神仙引的真火燒下來了,有那麼幾個瞬間,電光照得邪米思干城像白晝一樣,那木牌卻還是沒能損毀一分。

老薩滿很疲累,丘神仙的頭髮又白了幾分,耶律楚材則陷入巨大的失望。他們三人立誓永遠不讓那塊木牌重現人間,又在邪米思干城裡過了幾個月閒散日子,便去回覆大汗的召見,永遠離開了這座大陸最腹地的城市。

「等等,俺要聽的是大海的傳說,為啥又扯到西域去?」

帳篷裡的騰格斯聽完故事,忽然按住老薩滿想要拿肉的手。

「因為那塊木牌,乃是安族的一支粟特人從大唐偷來,藏在邪米思干的,可能與海中的一座神聖的島嶼有關。其實,那也是我第一次對大海產生錯誤的嚮往……但是後來,耶律楚材和丘神仙薩滿不知為何突然反目,還羅列了丘神仙薩滿的十大罪狀。我不知道是哪個人背叛在先,但那塊木牌,我再也沒有找到。」

騰格斯長吁一口氣,他隱隱覺得這老薩滿說的故事,能與自己和建文他們找尋佛島的事有所對應,令人難以起疑,但這回的故事好像更久遠了,根本不像老薩滿能親身經歷的事。這老頭堅持自己活了幾百年,到頭來還是沒有說出什麼有用的細節,以騰格斯的腦袋,真是越想越頭痛,只是不住地撓頭。

老薩滿斜眼看看騰格斯一會寬慰一會又焦急的樣子,笑著又伸手去拿馬肉吃。

騰格斯囁喏地道:「老薩滿,俺腦子笨,一心只知道找到靈船,就能重振祖宗的榮耀了。俺敬你活得久,所以俺還有很多事要問你,你都要老實回答。」

老薩滿一邊點頭,一邊嗅著手中的馬肉:「我離開草原也很久了,沒有再見過黃金家族勇敢的後裔,心中倒是很欣賞你。你再割些馬肉來,你一件件地問,我一件件地想。」

騰格斯低頭一看,兩個人果然把一整條馬腿都吃完了。他尋思這老薩滿也忒能吃,但也沒說什麼,掀開簾子出了帳,想從馬上再割一塊柔軟的脖頸肉,再割出裡脊來凍成包日查。但他美美地走到車後面,立馬就站住了。

那頭大馬的屍體剛才還在十幾步外的雪地裡,現在卻已經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灘血水在地上。

騰格斯走近去伏低,仔細看看血水周圍的腳印,這一看不得了,他的頭皮更加發麻起來——

怪不得剛剛那幫瓦剌人停下就不敢走了。這腳印像雪蓮花似的,在雪地裡雜亂地排布,證明他們剛剛踏入的,是群狼出沒的領域。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