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賭局落定

小郎君坐在高高的銀交椅上,一邊用機械手上的鐵關節閒適地鏘著斬馬刀的刀刃,使它更加鋒利,一邊看著船頭甲板上正在休整的建文一行人。

建文他們說是休整,其實忙碌得很。先是需要補充大量的淡水,再者建文喝完水還要負責給每個人治傷,要是治得更加嚴重了,還得多試幾次才行。

眼看建文的手伸來伸去,不時傳來琉球三老的叫喊、百地七里的嗔怪、騰格斯的舒爽,還有一個不知所謂的南洋老太太在一旁閉目養神,小郎君啞然失笑——這可真是一個過於奇怪的組合。

阿拋換了班,從瞭望台攀下來,揉著乾澀的眼睛走到小郎君身邊。他在甲板上一站,就彷彿憑空生出一棵樹一般,立刻給銀交椅的位置帶來一大片蔭涼。

小郎君頭也沒抬:「阿拋,這是咱們等了三天的人,你覺得怎樣?」

建文他們好像忙活得還挺精神,這幾個人阿拋都熟悉,但看了一會,總覺得每個人都透著一種陌生。他回答:「已經不是從前那樣。」

小郎君歎口氣:「但他們從前還有條靈船,現在連船也都沒有,想要在我蓬萊站住腳——難啊。」

阿拋點點頭。判官郎君雖然語氣失望,聽起來卻並不是有意刻薄建文,而是實情就在此間。

以前建文來到蓬萊島能有一幫判官支持,不得不說裡面有一個原因:他擁有那條足夠神奇的船。現在這個加成消失了,簡直像關爺爺沒了赤兔馬和偃月刀一樣,他們還在那裡精神百倍,真不知這股子自信是哪裡來的,這是哀兵必勝嗎?

阿拋甕甕地道:「既然是這樣,判官郎君自可以取了蓬萊之位。」

小郎君卻一句話沒說。

那邊建文終於忙活完畢,又喝了幾口牛皮袋裡的水,終於清醒許多,只是衣服裡的鹽漬還沁得身上發癢。

他走到小郎君面前,道:「極東秘寶你也一直感興趣吧?那畢竟是破軍大哥的遺物。」

說著,他解開腰間布袋,取出一個晶瑩透亮的紫紅色水晶物件:「你救了我們好多條人命,拿去吧!」

水晶頭骨劃了一道晶瑩的弧線,向小郎君飛去。沒想到剛飛到小郎君身前,後者便伸掌一推,水晶頭骨又凌空飛回到建文懷裡。

「我判官郎君是輸不起的人嗎?」小郎君語氣挺鬆快。「走蛟船的確不如青龍船迅速,我心服口服,現在賭約結束了。」

「哦?」建文早早就環視了一周,「但我看你們有備而來,連哨兵船也沒有多派幾艘,好像是在附近等了很久的樣子,船上箭傷和炮傷這麼多,顯然是戰鬥過,而且我猜對手就是那幫大明的新水師。」

接著,他盯著小郎君道:

「換句話說,你們其實很早之前就到了這座島。只不過……我們雙方是一個攻不進去,一個逃不出來。」

小郎君點點頭,他明白了建文的意思。

哈羅德拿到水晶頭骨這條消息是確鑿無疑的,所以如果按照找到哈羅德為賭約的終點計算,自然是建文他們贏。

但問題就出在北海水師退兵之前。那時雙方雖然都在水母島一帶,但其實都屬於身不由己的狀態,各自深陷困境。連自己的自主行動都沒法保障,那水晶頭骨的歸屬其實也就是一紙空文,直到明軍退了,才算是重新開始公平競爭。

而現下,他們被小郎君所救。

小郎君眉毛一揚:「是,的確,你說得倒沒錯,我們三天前就來到這裡,還和北海水師打過照面了。但咱們是海盜,規矩和陸上賽跑自然不同。現在誰拿著,東西就算誰的。」

建文見小郎君輕飄飄地打發自己,壓根不下這台階,心知他是打定主意放棄蓬萊主位了。這人的性子乃是想到便做,什麼後悔藥統統傾進海裡,因此只要決定的事情也不會再變,自己多說無益,於是便把水晶頭骨收了起來。

「咦?」「這就妥了?」小郎君帶來的判官之間,有幾個開始竊竊私語。

賭局到此,便在一副雲淡風輕中結束了,看起來一點也不激烈。這不光令判官們有點摸不著頭腦,建文的夥伴們也頗感意外。這兩個男人聲勢浩大的賭約,就這麼淬火似地冷下來了?

他們紛紛看向未來將執掌蓬萊的建文,但建文並沒有打算現在表態何時就位、今後對蓬萊的計劃如何。因為關於收走青龍的那個人,他現在還有很多問題——那也可能是即將威脅到蓬萊的問題。

他向小郎君發問:「北海水師不把船打沉是絕不會收手的,你們定然是遇上什麼難以解決的阻礙,才匆匆結束戰鬥。難道是那個大水母攻擊你們了?」

小郎君饒有興致地搖搖頭,接著舉起自己的殘手。

建文恍然大悟:「果然是鄭提督嗎?」

小郎君從銀交椅上一躍而下:

「他來時戰事正緊。我見他有話要對新水師說,便覺得你們大明自家事,自家理不清,打起來也沒意思。退了幾里,又來一個什麼大明和尚,直到你們又打完了,才有空暇接你們。」

說完,他指了指交椅,意思是讓建文去坐坐試試,接著便拔起斬馬刀,自行走到船尾去了。

建文從小郎君的語氣中聽出來了,他這是顯然不想和大明內部的爭鬥扯上半點關係,連救他們也好像是摟草打兔子般地捎帶完成似的。不過,這也代表了蓬萊一批人的態度。先是與大明水師一戰而始,後是以佛島之亂終結,那些本來就不想去與這個龐大帝國周旋的判官,這下更是鐵了心守住海洋,不再嚮往陸地半步。

但是小郎君這麼簡略地一說,語中甚多不詳,建文也沒法推測鄭提督路過這裡到底是要幹嘛。

他左右看看,見阿拋還像根桅桿一樣矗立在船頭,便直呼:「阿拋!」待他走來後,就問他當時戰場上發生了什麼。

這阿拋也是個奇人,他知道建文雖然還未身登蓬萊主位,但日後免不了和他打交道,便趕緊走了過來。他平日裡本來傳令慣了,一句話也不多說,如今聽建文這麼問,卻像竹筒倒豆似的,先把使節如何搗亂插入戰鬥,雙方如何停戰,鄭提督如何駕到解圍,小郎君如何兵退五里,一樁樁一件件講了一番。

他說起這些事的時候,總帶點南洋戲曲的調子,伊伊阮阮的,也不知是從哪兒看來的。添油加醋更是免不了,一時間還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做了誇張。建文聽得瞠目結舌,心想他平日裡的傳令工作力求精準,看來一定埋沒了唱戲的才華。

但建文仔細聽了一陣,還是從他的敘述中得到兩條關鍵的信息。

第一點很容易推測,那就是鄭提督乃是被邪術約束來此,他不僅自己下不了船,看守的三靈船也被吸了個空,也不知道佛島之上父皇的墳塋可還安寧。

鄭提督本來跟他說要在佛島贖罪誦經,了此殘生,沒想到也天不遂人願。至於打擾他清淨的人,不用說就是那個黑衣老僧,小郎君沒跟老僧打照面,多半也是出於鄭提督的吩咐。

第二點卻令建文頗有些意外。

據啞魯國王子的行為來看,是朝中有人托他尋找自己,且與北海水師並不同路;而這個人是誰,王子並沒有明說。按說自己離開朝廷都兩三年了,燕帝叔叔即了位之後,朝中和自己關係還算不錯的皇親國戚已經死的死,失聯的失聯。大浪淘沙,剩下的也就全都是要殺他而後快的,是誰要托這麼一個奇怪王子來找他呢?

難道是沈緹騎,不——建文老改不了這個順口的官銜——是沈千戶嗎?但是啞魯國雖是番邦,他也萬萬不可能指使王子,除非……他已經當了指揮使。

想到這裡,建文對自己訕笑兩聲,道一句「怎麼可能」。他只能把這個疑團按下不想,又問阿拋:「那鄭提督到底和小郎君說了什麼?」

這下阿拋更來勁了。原來鄭提督離開北海水師來到蓬萊船隊時,船頭與他相距就更近了,小郎君和鄭提督倆人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他就把鄭提督如何告知小郎君勁敵將至,這姓姚的老僧手段如何邪門,如何說北海水師所圍之處就是建文和青龍船,唱念做打地講了一遍。

四周閒散的人也都過來聽這個大個子繪聲繪色地講話,船頭一時間變得熱鬧非凡。

阿拋講道:「緊張!緊張!緊張!小郎君眼看提督又道:『小郎君,你我雖有斷臂之仇,但你和小靖王的賭約,還是有幾分兒戲了。』小郎君道:『強者之間自然有自己的決斷方式。』兩人就此僵持不下。」

建文聽了噗嗤一笑,鄭提督說話哪裡是這樣,口中又哪說得出小靖王?

但還是心想:「原來他們早知道青龍要被收,卻也做不了什麼,只能保得我們一行人性命。」

「鄭提督道:『你們賭鬥一成,必然立場分明。但來自大明的勁敵就在我身後,你不去找大明的麻煩,大明便不會來找你們麼?』」

判官們是第二次聽到這番對話,但其中道理大多仍未反應過來。建文聽到這裡卻歎了口氣,明白今天小郎君的反應為何是這樣了。

本來他和小郎君的這次賭鬥,說起來是一次對彼此的試探和考驗。說白了,這趟旅途所面對的一開始就不會只是風暴與巨浪,而是一天一個變化的四海形勢。他和小郎君彼此都懷疑對方是否有那種統御四海的器量,因此是把四海作為賭場。

而鄭提督的言下之意是,無論哪個人當選,對大明的態度都會與另一人截然不同。小郎君顯然被鄭提督的話觸動了。他定然是意識到,如果接下來新的北海水師,甚至那個詭異的老妖僧仍要和蓬萊針鋒相對,那麼不如把主戰場讓給建文的好。

建文心中理解,小郎君這一決斷既不是逃避,也並非推卸,而是意識到蓬萊接下來可能要面臨的是何種威脅,只有這麼做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儘管他現在對建文的信任可以說是遠遠沒有建立。

建文望向船尾處拄刀人的背影。做出這一決定,就意味著小郎君從此要盡力輔佐自己了,就像輔佐破軍那樣。

耳旁阿拋繼續唱道:「這正是『阿哥出門向南洋,人爭口氣佛爭香。祝哥身體愛保重,保重身體得安康。親哥賺錢愛寄轉,妹在碼頭等親郎』。」

「……這都哪跟哪。」建文轉回頭來。

這幾句俚俗的順口溜,顯然是衝著四周水手們說的吉祥話,純粹是為了討個綵頭,跟鄭提督的事半點關係沒有,可見他要說的也都說完了。

阿拋最後擎起手臂亮個相,恢復了不苟言笑的樣子,眾人的鼓掌聲卻一浪高過一浪了。一片喧嘩中,建文在默然思索:這個連鄭提督都能困住的姚國師名不見經傳,到底是什麼來頭?

按照之前他得到的信息,是貪狼告訴了小郎君如何追逐建文,又告訴老阿姨那片海中詭異氣息的來源,才導致大家紛紛來到這片海域。

在這些人裡面,只有一個人是主動追著那姓姚的國師去的,那就是老阿姨。

他離開人群,去問老阿姨:「婆婆,這海洋中的黑白兩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我,還有蓬萊,究竟是黑還是白?」

七里、騰格斯和哈羅德見他這麼問,也紛紛湊過來,聚到船頭了。老阿姨正在給自己的鼻孔熏一種怪異的草藥,現在她從耳朵裡噴出兩股輕煙,緩緩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比你們知道的所有人存在過的時間還要更久……」

而在船尾,小郎君對那些超脫於凡塵的秘辛顯然沒有興趣,斬馬刀仍然握在手中,遠遠望向蓬萊本部的方向。

唱完戲的阿拋來到船尾:「什麼都沒有,卻真的要做蓬萊之主了。」

小郎君轉過頭來,卻重複了阿拋的話:「但的確,一切已經不是從前那樣。」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