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從空中俯瞰,可以看到在午夜城南方一百多公里之外,在潔白的雪地上多出了許多斑駁的黑塊,如同雪白肌膚上的塊塊疤痕。這是戰爭留下的創傷,即使是連綿的大雪也無法掩住這些新傷。受限於工業生產的規模,新時代戰爭已經很少使用大規模的火力覆蓋,對環境破壞力遠遠低於舊時代的戰爭,但仍在大地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
從高空中可以看到,兩支軍隊正隔著幾公里互相對峙著。雙方依據地形構建了簡單的工事,工事帶後方則是臨時設置的營地。兩邊的營地都很整齊,使用著基本統一規格的行軍帳蓬。這些帳蓬都具有基本的防輻射功能,可以有效地保護普通戰士,特別是那些只有一階能力強化甚至是沒有能力強化的戰士。不過荒野環境中長大的人多多少少身上會有變異組織,對輻射的抵抗力要遠遠超過普通的純血人類。雖然下雪後環境輻射會大量增加,但是只要有限的防護,他們的生存就不是問題,至少短時期內還會是活著的。
天已經亮了,雪則剛停。地面上覆蓋著一層不算厚的積雪,空氣中仍然瀰漫著濃郁的硝煙味道。在雙方陣地前沿,部分身體強壯的士兵已經從掩體中爬了出來,警惕地觀察著對面的敵情。
天空中又開始飄散著零星的雪花,濃厚低垂的鉛雲幾乎要壓到了地面上。雙方警戒的戰士看了看天,咒罵著,將身上的防雪斗蓬裹得更緊,防止雪片鑽進衣服中去。
南方的陣線上,戰士軍服和軍用帳蓬上都塗著一具噴射火焰的動力機甲。在徽標的一角,還有閃亮的一塊金屬。這是盤踞在午夜之城南方的另一個大勢力,合金兄弟會的軍隊。營地中間的指揮部中,幾名身上幾乎套滿了合金鎧甲的軍官正圍著沙盤在激烈討論著,居中是一名身材魁偉,滿臉剛硬鬍子的軍官,鷹一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沙盤上對方的陣地。
「這該死的天氣!」
一名參謀重重地在沙盤上砸了一拳。
「是啊,又下雪了。這樣的話,也許需要一周左右才能夠展開大規模的攻勢。」
另一名參謀說。
一直沉默不語的指揮官忽然說:「測一下輻射強度!」
幾分鐘後,技術官員就將環境輻射數據拿出過來,看著屏幕上那根傾斜向上的曲線,指揮官的臉陰沉得可以和外面鉛雲相比。在這種環境下發起進攻,會對普通戰士的身體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害,最弱的那些戰士甚至可能會只剩下一年不到的生命。現在指揮官手上的兵力比對面的敵人多出近一半,卻受制於惡劣環境而無法發動進攻,現在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裡去。
他現在手上指揮著合金兄弟會超過一半的軍隊,營地後方的臨時機庫中還停著五輛動力機甲。但是他卻一點也樂觀不起來。對面的敵人數量雖然不是很多,但是卻有著異常出色的指揮,而且他們有著精銳戰士和強大的能力者。作為軍隊的最高指揮,更讓他擔憂的是敵人先進且齊全的裝備,這意味著對方擁有著強大的裝備和補給能力。這才是最可怕的敵人,荒野中的武裝暴民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給他們發一支槍,不論男女都是合格而且危險的戰士。
這只來自北方的軍隊不光在能力者的位階上壓制,技術和工業實力上似乎也隱隱凌駕於合金兄弟會之上。指揮官本來帶出來七具動力機甲,然而一開戰,衝鋒在前的動力機甲就被對方撲天蓋地般飛來的十幾枚步兵導彈擊毀了兩架,逼得他不得不撤下了機甲,把這些新時代的重裝坦克撤到步兵陣線的保護中,充當移動炮台使用。算來算去,也只有在戰士數量上合金兄弟會才佔有壓倒性的優勢。
就是這項優勢也只是暫時的,指揮官非常清楚這一點。
他重重地從鼻子中噴出兩道白氣,悶聲問:「我們還有多少抗輻射藥劑?」
軍需官快速翻查了一下紀錄,說:「一共269支,長官!」
「269?這可不夠!」
指揮官的眉毛幾乎擰到了一起,可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如何靠區區兩三百個戰士擊退敵人。對面可是有著上千名戰士,而且高階能力者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更加佔優!
想了足足有十分鐘,指揮官才悻悻地揮揮大手,吩咐密切注意天氣狀況,然後解散休息。
就在幾公里外的山丘北面,麗有些慵懶地坐著,左手拿著張信紙,慢慢地讀著,右手則抓了把匕首,有一下沒一下地切著面前盤子中的烤肉,再用匕首尖挑了送進嘴裡。信紙上只有寥寥的幾行字,麗卻看了將近二十分鐘了。在她對面,裡高雷盤膝坐著,寬大的後背靠在支柱上,正在閉目養神。他的臉瘦了少許,皮膚也變得黝黑,皮上衣包裹下的寬闊身軀卻更能給人以安全感。和一年前相比,他滄桑了許多,甚至有了些白髮,但是氣勢卻愈發凝重,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讓他動色。
啪的一聲,麗終於結束了漫長的看信過程,把信紙扔給了裡高雷。裡高雷接過了信紙,張開眼睛,掃了兩眼就看完了全部內部。事實上,紙上一共也就三四句話,再怎麼看都用不了半分鐘。
「操!這算什麼!又不聲不響地走了!」
麗憤憤地罵了幾句,用力把匕首插向了烤肉。可是事與願違,匕首什麼都沒有插到,而是鑿擊在鋼製的軍用餐盤上,發出叮的一聲。原來盤中的烤肉早已吃完,而且麗這一插又是出乎意料的猛惡,匕首直接釘穿了鋼製餐盤。
麗呼呼地喘著粗氣,在裡高雷平靜目光的注視下,她終於很有些勉強地說:「好吧,這次他起碼留了一封信給我。可是就這麼幾句話,什麼都沒交待就走了?還是帶著……帶著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走的!」
裡高雷笑了笑,說:「梅迪爾麗小姐也沒比你小多少。」
麗用力抓著栗色的頭髮,有些狂亂地怒著,說:「就算她不小……好!我承認,她長得不錯,身材也比我好。可是那又怎麼樣,他就不能把我也帶上嗎?」
裡高雷將信紙仔仔細細地折好,遞還給麗,說:「我想頭兒一定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梅迪爾麗小姐有不可思議的戰力,頭兒這次帶回來的希爾瓦娜斯同樣潛力驚人。他們兩個會幫上頭兒的忙,而我和你只是普通人,跟著頭兒的話,多半會成為頭兒的累贅。」
「可是!……」
麗苦惱地抓著頭髮,幾乎快要把頭髮扯下來了。她知道裡高雷說的是對的,但卻難以接受蘇再次扔下自己、不知所蹤的作法,然而她找不到什麼理由反駁,胸口一口氣就此鬱結在那裡。
「而且,頭兒也不是沒有交待。信上說得很清楚,克蘭、午夜城和鋼鐵之門都留給了你和我。我的理解,是在頭兒回來之前,我們要替他管理好這片土地。其實,以我們現在的能力想要維持住這麼大的領地十分困難,這並不是一件好幹的差事。」
裡高雷心平氣和地說。
「替他管理?他不是在信上說,三個城市都留給我們了嗎,我們可以隨意處置。哼,好大的手筆,這可不是筆小錢。我們發達了!」
麗咬牙說著,一把把信從裡高雷手裡搶了過來,幾下撕得粉碎。她隨手抓過旁邊的酒瓶,直接砸開瓶頸,幾大口就把大半瓶烈酒都灌到了肚子裡,然後重重將酒瓶在地上摔得粉碎!
麗的酒量了,但是喝得太急太快,臉上轉眼間就泛起一層嫣紅,濃濃的酒氣從她細膩的肌膚下開始散發出來。麗忽然笑了起來,邊笑邊說:「三個城市啊!呵呵,你們這些男人,都以為知道我想要什麼!」
麗忽然一把拉開了上衣,直直地盯著裡高雷,一字一頓地說:「你想要女人嗎?想要我現在就給你!」
裡高雷有些苦澀地笑了笑,說:「這不是你想要的。真的做了,事後我會後悔,你也會後悔的。頭兒是個好人,難得的好人。我相信,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是不會突然離開的。」
不知什麼時候,麗的眼中已滿是淚水。她嗚咽著,咒罵著,說:「可是我想要男人了,怎麼辦,怎麼辦?」
裡高雷歎息著,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麗很倔強,同時也很脆弱,這個過去滿嘴粗話的麗其實還是個孩子。
麗忽然一把擦乾了眼淚,猛然站了起來,惡狠狠地說:「既然老娘沒男人要,總得找個方式去去火吧?媽的,來人啊!」
一名身材魁梧,面目兇惡的戰士應聲鑽進了帳蓬,可是看到母獅般的麗,他卻嚇得一個哆嗦。
「去把倉庫中標記著一至七號的箱子都打開,把裡面的藥劑發下去,每人一枝。我需要所有人在十分鐘內做好戰鬥準備。」
發號施令時的麗冷靜而深沉,完全變了一個人。
外面雪下得越來越大了,輻射已經達到了危險的程度,除了象傳令兵這樣體格健壯的精銳外,普通戰士根本沒法在這種環境下活動。離開了能夠抗輻射的營帳,只要一個小時,普通戰士就會受到致命的傷害。
傳令兵臉色有些蒼白,卻又不敢違抗麗的命令,只能出了營帳傳達軍令去了。
只有裡高雷知道,那七個箱子中裝的全是抗輻射藥劑,足夠所有戰士使用!從出發時起麗就帶上了它們,仗打了快一個月,卻始終沒有動用過。
雪越下越大了,雖然是中午時分,可是天已經黑得像夜。輻射濃烈得讓人可以感覺到皮膚上有輕微燒灼的感覺,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就連低階能力者也無法自如活動。抗輻射藥劑提供的保護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個小時,但對於決定一場戰鬥的勝負來說,已經足夠了。
火焰、噪聲與衝擊波打破了黑暗和風雪,短促猛烈的突擊迅速擊穿了合金兄弟會的防線。而當值勤的兩架動力機甲轟鳴著從戰鬥陣地中爬出,左右旋轉著炮塔尋找敵人時,卻發現四點明亮的火光正以不可思議的高速飛來!
「是步兵導彈!該死的!它們怎麼能在這個距離上發射……」
在動力機甲通訊頻道中,一個驚惶失措的聲音只叫到一半,就被巨大的電磁噪音所掩蓋。明亮的火球籠罩了兩具動力機甲,將它們變成足以照亮百米範圍的兩株巨大火炬!
另外兩具緊急發動的動力機甲剛剛從戰鬥陣地中駛出,又是四點火光從數十米的近距上射出!四枚步兵導彈以極限的角度改變著自己的飛行軌跡,在黑暗的映襯下畫出道道醒目的弧線,然後恰到好處地轟擊在目標上!
動力機甲的駕駛員甚至還沒有弄清楚情況和環境,視野就全被濃烈火焰所佔領!劇烈的灼痛讓他發瘋般地嚎叫著,用力砸著面前的強化玻璃。可是這種能夠耐受2000度高溫的玻璃絕不是他三階的力量能夠砸碎的。駕駛艙內轉眼被濃煙和火焰所填滿,制服則迅速熔化成黑色的膠狀物,緊緊地貼在了身上,不斷蝕進骨肉。駕駛員拚命掙扎著,嚎叫著,可是扣死的安全帶卻讓他離不開座位,而火焰正從周圍的儀器、甚至是座椅中冒出來!通訊設施仍然可以使用,這讓駕駛員瀕死前的慘叫通過通訊線路傳遞到了每一個尚能使用的通訊終端上,包括最後一台動力機甲、各個連排的指揮官以及指揮部。
倖存的惟一一台動力機甲從掩藏陣地中爬了出來,它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著什麼,緊接著,它竟然動力全開以最快的速度向遠方逃走!這個逃兵的運氣比同伴要好得多,至少一直到它逃出戰場,也沒有一枚飛彈衝著它的屁股飛來。其實他的運氣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好些,在一塊冰雪覆蓋的岩石後,裡高雷站了起來,快速將八具步兵飛彈發射器從身上拆下,扔到了地上。以他的體力,攜帶八具導彈已經是極限了,而且若不是有著五階的武器操控能力,也無法在這樣短的距離上同時操縱四枚導彈攻擊兩個不同目標。為了背上八具導彈發射器,裡高雷甚至只帶了一把精巧的小手槍作為防衛武器。雖然第五架動力機甲也在攻擊範圍內,可是他卻沒有多餘的導彈了。
裡高雷一拋下導彈發射器,就向側方飛躍出去!空氣中響起尖銳的呼嘯聲,一顆大口徑迫擊炮彈正好落在裡高雷原本藏身的岩石邊,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劇烈的衝擊波迅速追上了裡高雷,將他的身體掀了起來,飛出十幾米外。摔在地上後,裡高雷顧不上半邊麻痺的身體,連續幾個翻滾,躲到了一片低窪的淺坑中。
不遠處響起了如同撕裂布條的機槍聲,如雨般的彈幕射在了裡高雷剛剛落地的地方!不過裡高雷已經躲到了射擊的死角地帶。他貼著地面,以蜥蜴一樣的姿勢撐起身體,正要逃離,忽然感覺到大腿上一陣撕裂般的痛。低頭一看,看見大腿外側不知何時已經多了兩個血洞,血正不住地湧出來。
合金兄弟會的戰士都是精銳,雖然突然遭受了沉重打擊,但是隨之而來的反擊卻是兇猛凌厲。裡高雷孤身深入合金兄弟會陣地,一舉擊毀了四台動力機甲,取得輝煌戰果的同時,也難以保證自己一點都不受傷。而且守衛動力機甲的都是合金兄弟會最精銳的戰士,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完成火力覆蓋。在一瞬間,至少有三挺機槍盯上了他。
裡高雷撕開褲子,用手指大小的戰地噴霧劑封鎖了傷口,前後只花去半分鐘的時間。然後,他看準對方射擊的一個空檔,猛然從淺坑中躍出,迅速逃遠。有十幾發子彈鍥而不捨地跟蹤而來,卻如同射進了厚實而無形的泥土中,瞬間速度慢了下來,彈道偏轉,射到了地上。
三顆細小的黑點從遠方升起,越過了驚人的二百米距離,砸在了射擊裡高雷的機槍陣地上,隨後是驚天動地的爆炸!硝煙、火焰和彈片中,更是摻雜著機槍零件和人體碎片!
能夠一次性將三顆手雷拋擲出這麼遠,而且精準度如此驚人,也只有麗能夠做得到。已經突入到陣地中央的麗有若母獅,栗色短髮飛舞在哪裡,哪裡成為血肉地獄!她完全放棄了槍械,而是改以各種高爆手雷作為武器。背著上百顆手雷的她完全變成移動軍火庫,當然這也是一個無比瘋狂的主意,如果運氣稍微差些,被幾顆流彈引爆了身上的手雷,麗就是有七階防禦力也難以保住性命!
雪越下越大了,深灰色的天空不斷飄下絮絮揚揚的雪片,濃郁的輻射讓所有還在工作的輻射監測器蜂鳴不已,發出讓人心悸的嘯叫。但是戰場上,衝擊波帶起的狂風氣流吹散了厚雪,突擊中的戰士們更是發瘋一樣踏雪衝鋒,完全不管落在作戰衣內的雪花會讓他們受到致命的損害,即使勝了這場戰鬥,也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
中央指揮部的掩體內,指揮官面色陰沉地看著在自己陣地中瘋狂突擊的戰士,他覺得這些人已經徹底瘋了,瘋到了根本不顧忌生死的地步。如果他們真的每人都注射過防輻射藥劑,那就是這個世界已經瘋了。不管是哪一樣,他都已經輸掉了這場戰爭。合金兄弟會少部分足夠強壯的或者是搶到防輻射布的戰士開始拚命逃離,大部分戰士則龜縮於掩體和帳蓬中。少數悍不畏死的戰士在敵人壓倒性的火力下頃刻間被撕成了肉碎,倖存的人則選擇了投降。
拋光了最後一顆手雷的麗如一枚人形炮彈,轟開了指揮部掩體的大門,衝了進去。已近中午的指揮官冷笑著將手槍扔到了一邊,扭了扭粗大的脖子。他對自己五階的力量深具信心。
戰鬥以合金兄弟會的全面潰敗結束。在惡劣環境中,除了少部分身強力壯的戰士,普通人連逃都沒辦法逃。所以三千人的部隊,絕大部分變成了俘虜和屍體。夜幕低垂的時候,勝利者已經完成了大部分清掃戰場的工作,於是幾輛越野車組成的車隊離開了大部隊,向著鋼鐵之門的方向駛去。
在居中的全封閉裝甲指揮車的車廂中,突然響起麗帶著痛苦的呻吟,她叫了幾聲,才咬牙罵著:「你就不能輕著點,痛死我了!」
麗幾乎是赤裸地俯臥著,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口,翻捲的皮肉有些已開始泛著青白色。很多傷口中還能夠看到破碎的彈片。裡高雷跪坐在她身邊,身邊擺開整排的手術器械和急救藥品,一一清理著麗身上的傷口。應麗的要求,整個過程中沒有使用麻醉藥。麗痛著,叫著,有時候則直接咬住點什麼忍痛。細官的汗珠不斷從裡高雷額頭上滾下,過程的艱苦不亞於一場惡戰,更多的是對他精神上的折磨。但是他的手依舊穩定,在從肋骨骨側夾出一塊手掌大小的破片後,又修補了受損的臟器,最後縫合傷口。
這只是麗身上的嚴重傷勢之一。從這些大大小小的傷口上,可以看出麗經過了怎樣一場瘋狂的戰鬥。和這些傷勢一比,裡高雷身上的幾處槍傷已經不算什麼了。這也是因為有著區域控制能力的裡高雷可以有效防禦自己。
好不容易處理好了最嚴重的幾處傷勢,裡高雷用毯子將麗的身體蓋好,再為她注射了一枝興奮劑。現在麗已經虛弱至極,要等她恢復些體力,才能夠繼續治療。
看著麗蒼白的臉,以及被冷汗浸濕沾在額頭上的亂髮,裡高雷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可是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我們停下來休息一晚吧,再走的話對你傷勢恢復不利。」
麗咬著牙,說:「這可不行!那傢伙又是不聲不響地跑了,我們得立刻回去,免得再出一個萊德斯馬之類的傢伙。哼,現在只要有老娘在,我看哪個傢伙還能折騰出事來!你不用擔心,我的身體好得很,而且這次傷好後,我就又能有四階能力了!現在老娘就能幹翻那個五階的傢伙,等我再提升一次能力,誰敢惹我,哼哼,老娘切了他……噢!」
劇烈的疼痛打斷了麗惡狠狠地宣言。裡高雷看著真實年紀還不到二十,卻一口一個老娘的麗,反而把始終提著的一顆心輕輕放下了。滿口粗話的麗似乎又回到了荒野時代,那時的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總會有著各式各樣奇特的想法。這些想法放在戰場上,是敵人的夢魘,若在生活中則讓人十分頭疼。
不過頭疼歸頭疼,自小洛莫名失蹤後,裡高雷還是第一次看到麗恢復了生機和鬥志。
麗忽然反手從裡高雷手中把煙搶了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罵道:「什麼味道!」
罵歸罵,她卻不肯放下這根早在冰雪天氣中受潮的香煙。
裡高雷忽然一怔,開始思索,為什麼蘇會把三座城市留給他們管理。
在夜色的掩護下,十幾名疲累卻強健的男人來到了一座小山包的背風處。他們幾乎人人都帶著傷,卻不顧傷痛,快速清理積雪,挖掘洞穴,再在洞口掛好防輻射布。這些人至少是合金兄弟會的低級士官,因為強壯才能逃出來,但是到了這時體力行將耗盡,必須找地方休息了。
這裡距離戰場已經有近百公里,他們覺得應該安全了,可是為首的一名上尉卻不住看著周圍,似乎有什麼隱形的敵人正躲藏著一樣。他想了想,讓所有的戰士都分散出去,探索四周,而只留下兩個戰士清掃洞窟。不知怎的,不把周圍徹底翻查一遍,他就完全安不下心來。戰士們很快分散出去了,留守的兩名戰士也進洞清掃,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可是上尉的心卻越跳越快!
洞穴中猛然傳出淒厲的慘叫!進洞的戰士們似乎看到了極為恐怖的東西,只是毫無意義地嘶嚎著,連一個詞都說不出來!而在慘叫和嘶嚎聲中,還有非常清晰的咀嚼聲!
上尉臉色大變,他拔出手槍,咬了咬牙,終於衝進了洞穴。就是猶豫幾秒鐘的時間,洞中的慘叫聲已經迅速淡去。
啪的一聲,上尉點亮了一枝戰地光棒,淡淡的瑩光照亮了洞穴。他們挖的洞不算深,可是卻看不到兩名戰士,好像他們憑空消失了一樣。在上尉的視野中,只有一個看上去才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坐在地上,笑盈盈地看著他。
這是一個長得非常甜美的小女孩,有著酒紅色的長髮,柔順地垂了下來,將細膩光滑的肌膚襯得更加白晰。上尉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美麗的女孩,可是心中的駭然卻是有增無減!除了她非常詭異的出現方式外,上尉總覺得她看起來有什麼地方不對。
就在疑惑的時候,一道靈光忽然照亮了上尉的心智,他明白是什麼地方不對了。她有著八九歲女孩的身材,可是卻長著一張十六七少女的臉!
她在笑著,雙唇一張一合,似是想要說什麼。可是卻有血從張開的唇角滲出!那道鮮紅的血線表明,她並不是在笑,而是在吃東西!
「你是什麼人!」
上尉厲聲大喝,只有足夠大的聲音才能讓他挺直綿軟無力的雙腿,不致於坐倒在地。
「我?」
小女孩歪著頭,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向上尉一笑,說:「我有名字的,我叫小洛。」
在她猩紅的雙唇間,露出的是猩紅色的牙齒,那是沾滿了鮮血的牙。
夜很漫長,但終於還是迎來了曙光。可是這些試圖宿營的合金兄弟會逃兵們卻從此消失了,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雪終於停了,厚雪和寒風卻驅不開山谷中濃濃的血腥氣。山洞口的防幅射布隨風飄蕩著,一點也看不出這裡曾經發生了些什麼。
小洛站在山丘的頂部,俯視著輻射布簾遮擋著的山洞,臉上浮出有些不自然的笑容。它的身體長得大了些,已經有九歲女孩的樣子,臉依舊是少女容顏。而在它有些纖弱的身體內部,卻完全不是人類的樣子,容納食物的空間竟然達到了80%!它體內的骨骼都是中空的輕質化構造,有些類似於飛鳥,但卻遠比鳥類骨骼堅固。各種臟器大都變成薄薄的一層,附著在骨骼上,從而為食物節省中最大限度的空間。而在它的頸部和頭部,除了已經完全發育到成年人類水平的大腦外,還有一個拳頭大小的儲能區,由骨質嚴密保護著。儲能區中堆滿了極高能量的晶體狀物質,如觸鬚般的血絲緊緊地纏繞著這些晶狀體。
濃冽的輻射撲面而來,毫無阻礙地衝入小洛的體表,然後激打在特殊構造的骨骼上,破壞著沿途的組織細胞,但也有一小半的能量震盪著骨骼,轉化為維持生命所需的熱量。沐浴在輻射下,雖然敏銳的感知會讓它承受相當的痛苦,但獲得的能量在修補了受損組織之後,仍然有相當剩餘,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這也相當於進食了。在對輻射能量的利用率上,小洛已經達到了2%。
在這個到處充斥著輻射的世界,這可不是個小數字,特別對小洛這種對能量和食物的利用效率已經接近於極致的生命體來說更是如此。
在雪地中站著,對它來說是一種享受。進食和進化就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件事,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可是此刻食物都已消化,它卻仍徘徊不去,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從這些食物身上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那是麗的氣息,也是媽媽的氣息。還在母體中時,只有生存本能的它拼盡一切力量汲取母體的養份,而現在,在離開了母體幾個月、初步具備了獨立生存能力的它,似乎開始懷念那種安全和溫暖的感覺。
可是它不敢回去,更不敢接近出生的那片區域。對於父親,它有著最深沉的恐懼,甚至根本不敢想到他。在恐懼的籠罩下,覓食、成長、強大、找到更多食物、更強大、活下去,已經貫穿它的一切行為。
成長了幾個月後,它才漸漸從單一本能的生活模式中擺脫出來,學會了像一個人一樣去想些事情。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名叫圖揚,給它留下了許多記憶,雖然在被吸收改造的過程中大腦的基本結構已徹底變化,記憶也變得支離破碎,但至少讓它窺探到了許多人類社會的片斷。在母體成長的後期,它也能通過麗感知到一些外部的世界,但那時還無法理解感知到的一切。
不知站了多久,它才轉過去,悄然離開。
在帕瑟芬妮的私人醫院中,海倫正在龐大的實驗台前不停地忙碌著,一頭金髮隨意束在腦後。在她前方擺著一個近十米寬的實驗台,數以百計的各式儀器時刻將海量數據收集起來,並加以處理。在這龐大繁複得讓人驚歎的實驗台正中央,躺著的卻是體型如貓般大小的雪。它伏在實驗台中央,身體表面貼滿了傳感器,所有鋒利的骨刺和刀鋒都收在體內。它在微微顫抖著,看得出來十分害怕。但它身上沒有束縛行動的裝置,卻老老實實地趴著,沒有逃離的想法。
冗長的實驗已經進了一天一夜,現在已經剩下了最關鍵的兩個部分,如果有能力破譯海倫面前那些海量流動著的數據,可以看到在海倫面前的兩面光屏上,一個標注著初級動力源測試,另一個項目則是移動能力改善計劃。
實驗室自動門上燈光閃爍,幾秒鐘後由紅變綠,科提斯提著個一米見方的保險箱走了進來。保險箱不算太大,但是深幽的金屬光芒顯示份量絕不會輕。讓科提斯幫助實驗也是不得已,這個近十噸重的大傢伙海倫可搬不動。
在海倫指揮下,科提斯將保險箱一直搬到實驗台前。隨後,一道淡黃色的能量光幕落下,將實驗室分隔成了兩個區域,隔絕了實驗台。科提斯輸入密碼,打開了保險箱,從裡面取出一塊拳頭大小,散發著濛濛黃色光芒的金屬。雖然是赤手取出奇異的金屬,不過科提斯鋼絲般的發茬卻根根豎起,全身肌肉賁起,皮膚表面更是出現了淡淡金屬光澤,顯然已經動用了防禦能力。
被科提斯捧在手上的合金金屬代號為「輻射之星」輻射強度是鈾的三百倍,代表著血腥議會金屬材料的最高成就。這麼大的一塊輻射之星,價值之大足可以買下數個私人醫院了。科提斯也沒想到海倫的家底如此殷實,居然會藏有如此份量的輻射之星。不過,即使以科提斯的防禦力,捧著輻射之星也要小心翼翼,一方面維持能力,另一方面又不能把能力提升得太高,那樣身體變形太明顯,說不定會讓海倫小看了。
輻射之星很快被安放在指定的位置,數以百計的反射鏡面陸續啟動,將輻射匯聚成一束,指向了雪。只要雪身上的能量防禦力場撤除,強烈得讓科提斯都會感到吃力的輻射就會激打在它小小的身軀上。
看著一動不動伏著的雪,上尉的小眼睛中閃過一絲複雜。海倫很多秘密都不會瞞著他,所以他知道這個小東西是海倫的「女兒」從哪個角度看,雪都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不光和人類沾不上一點邊,甚至連變異生物都算不上。至少大多數的變異生物都還多多少少能夠看出點地球生物的特徵,雪卻和任何生物都不相似。勉強的說,雪帶著許多昆蟲的特徵,但是高度發達的智慧和極為強悍的生體組織卻又遠非昆蟲可以比擬。
在整個實驗系列中,上尉只是在其中幾個環節搭手幫忙,可是不多的接觸機會中雪已經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完全無法相信,這種智慧會出現在只有幾個月大的新生體身上。同樣的,雪的恢復能力也超乎想像。
整個過程中,科提斯不止一次看著越來越陌生的海倫,他相信海倫所說的雪是她女兒的話,但是上尉很好奇,誰會是雪的父親。看著雪的異種外型,上尉忽然有些不寒而慄。
籠罩在雪身上的防護罩逐漸減弱,強烈之極的輻射穿過護罩,照射在雪的身上。它暗青色的表皮立刻泛上一層紅色,然後紅得越來越深。隨著輻射越來越強,被照射到的幾平方厘米範圍內表皮組織開始焦化、龜裂,甚至開始冒出縷縷煙霧。燒化開裂的表皮組織不斷炭化脫落,下方新肉飛速生長著,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組成一層層新的表皮層,抵抗著輻射。新生的表皮組織不若原有強韌,但是至少給雪爭取到了一點時間。每層表皮都能夠支持一分鐘左右的時間,這點時間堪堪夠雪生成一層新的表皮。
雪嗚咽著,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了,顯然輻射給它帶來了相當強烈的痛苦。但是它始終不敢挪動位置,甚至亮出了節肢上的刀鋒,叮的一聲插入合金製成的實驗台中,以免劇痛之下不小心身體挪動位置。
防禦力場已經接近全部消失,雪的嗚咽聲更加清晰了。它生成表皮的速度並未加快,但是每次生成的表皮都在些許的變化,逐漸透明,表面更加光滑,產生了鏡面的效果,把大部分的輻射反射出去,小部分輻射則是硬擋,以表皮組織的損毀為代價吸收掉,最後一點輻射是放開防護,任其進入體內。
雪身體表面的變化科提斯都看在眼裡,更讓他眼角抽搐的是,雪發出的叫聲類似於小貓的嗚咽,聽在耳中就連他都有了一絲不忍。而在最開始的時候,雪可不是這種叫聲,它的叫聲奇異而沙啞,像是某種昆蟲嘶鳴和金屬片摩擦聲音的混合,讓人聽起來毛骨悚然。而現在它卻模仿出小貓的悲鳴,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就是雪已經找到了人類這種占主導地位的智慧生物喜好,並且有針對性地在調節著自己的行為。這種智慧,比它強大得詭異的身體更加讓人驚怖。
科提斯看不到雪身體內部的變化,更無法破譯海倫面前光屏上那大片大片單純的數字。但在海倫眼中,數以百萬計的數據還原成了雪的身體,把一切細節和變化都呈現出來,同時被監控的指標超過一萬個,加上各種分析的數據,瞬間的計算量已經達到了千萬的數量級。而這些都是在海倫的大腦中完成的。
輻射能量不斷進入雪的身體,經過一系列特殊的器官,被吸收轉化,最終形成了可以供生命消耗的能量。計算結果表明,進入雪體內的輻射能量有5%被轉化成能量儲備,另有5%變成保持生命活動的熱量,其餘部分則是以生體細胞損傷為代價被吸收消耗。這樣計算,雪對於輻射能量的綜合利用率已經達到了6%,而且隨著海倫改進這些吸能和儲能器官,吸收能量的效率還可以進一步提高。在現有的環境輻射下,如果沒有激烈運動,吸收的能量已經足夠維持雪的日常所需,根本無需進食。而且在測試承受輻射強度的實驗中,雪對於自己表皮組織結構進行了優化,抗輻射能力大為增強。可以說,現在世界中已經沒有什麼輻射能夠威脅到它的生存,畢竟暴露在輻射之星的射線下,可要比直接趴在核燃料上要嚴重得多。
在海倫的實驗報告中,動力源測試項目已經結束,結果完善度被評估為22%,一共有上百項可供改進或者需要進一步研究的項目被列出。接下來則是移動能力改善的測試,測試開始前,海倫毫不客氣地把科提斯從實驗室中請了出去。
出了實驗室後,上尉沿著有些昏暗的長廊慢慢走著,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中迴盪著,沉重、積鬱。
在接近走廊轉角時,科提斯忽然停下了腳步,雙眼中射出森冷光芒。本來空無一人的走廊轉角,突然多出了一個人,拉菲。
他叨著煙,嚓的一聲擦著根長長的火柴,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才有些憂鬱地看著科提斯。
如果是在舊時代,拉菲俊美得堪和蘇相比的相貌,憂鬱的氣質、銀色火焰般的長髮以及恰到好處的衣著,對任何年齡層的女性都有致命的殺傷力。而這只是外表上的魅力,並沒有包含他超卓絕倫的力量。
拉菲是突然出現的,沒有徵兆,也沒有過程,似乎從一開始他就靠在轉角的牆壁上。甚至連科提斯都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出現的。不過上尉明顯對拉菲詭秘可怕的閃現方式並不感冒,因為他很清楚這個時間的拉菲攻擊力會大幅下降,用上尉的話說,就是「比女人的撫摸重不了多少」「銀毛,這裡可沒有女人參觀你耍酷!而且我想你很清楚,海倫也不會吃你這一套。」
科提斯陰冷地說著。
拉菲聳聳肩,對科提斯的嘲諷無動於衷,只是說:「黑鋼!即使我對男人感興趣,也絕不會是你!別說那些沒用的,我現在還不想揍你。怎麼樣,你看到那個『小東西』了?」
科提斯沉聲說:「你是說雪?是的,它很可愛!」
「可愛?」
拉菲盯了科提斯一眼,慢慢地說:「真沒想到你的口味這麼重,看來你離開監獄的這些日子,經歷一定很獨特。不過我可不關心這些年和你上床的都是什麼東西。你既然參與了實驗,對那個小東西瞭解應該比我多。你說,雪究竟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會的只有喝酒和打架。」
上尉冷冷地說。
拉菲深深地吸了口煙,從鼻孔中噴出一縷縷煙霧,有些低沉地說:「我只是在想,海倫……海倫怎麼會生出這麼一個……怎麼會生出雪來。而且,我很想知道雪的父親是什麼東西。」
看到拉菲的樣子,科提斯的聲音出人意料的柔和下來,說:「海倫和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沒人能夠預測到她的想法。所以,雪也許不是個意外。」
拉菲笑了笑,將還剩小半的煙彈出。輕飄飄的煙蒂彈出時的速度卻是比出膛的子彈還快,啪一聲脆響,竟深深地沒入混凝土製成的牆壁中!
科提斯沒有理會他,逕直從他面前穿過,向樓梯走去。
拉菲長出了口氣,對著面前空蕩蕩的牆壁說:「海倫和我是一類人,都是不可救藥的瘋子。不過她要比我更加瘋狂,所以,我也始終忘不了她。這些東西,你這個腦袋裡長滿了肌肉的傢伙怎麼會懂?」
已經走遠的科提斯忽然咧嘴笑了,在黑暗中雪白的牙齒熠熠發光。他無聲地反駁著:「誰說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