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的一天

悠長的汽笛聲在暗血城上空迴盪,宣佈新的一天來臨。雖然黑夜已經過去,但是黎明還在地平線下掙扎。暗季的永夜大陸,沒有晨曦。

灰白的晨光中,千夜全身裹在一件土黃色的冒險者斗篷裡,腳下是離地十多米高的蒸汽管道,居高臨下地遠眺已經完全清醒的暗血城。

這座城市好像一個晚上就癒合了傷口,除高大的城樓下原本川流不息的人群有所疏落外,到處都秩序井然,平靜如初。所有的人都開始了自己相似又不同的一天,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歡樂、淫靡和放縱的味道在每個街區裡瀰漫。

昨夜彷彿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魘。千夜很有些不適應眼前看到的一切。

只有激戰給城市留下的創傷依然存在,廢墟默默記錄了曾經發生的一切。白龍甲和威廉、人面蛛魔交手的戰場最為慘烈,整個街區沒有一棟完好的房子,包括千夜最早藏身的平房,都已經變成了瓦礫。遠遠望去,可以從建築傾倒的方向,看出原力猛烈碰撞、爆炸、激盪的軌跡。

城市另有幾處似乎也爆發過小規模遭遇戰,不過程度只和千夜經歷的相仿,除了街道地面需要修繕外,或許多些路人經過,就能完全磨去流過血的痕跡。

許多人自發地集中在廢墟上,不斷向外清理著屍體。

人們清理屍體一方面是防止瘟疫擴散,黑暗種族有很多種高烈度的瘟疫,都可以借助腐爛屍體傳播。而另一方面,這些人也是為了死者的財物。這是永夜大陸上的一個潛規則,誰清理了無主死者的遺體,屍體上的財物就歸誰。

正是在這種潛規則之下,廢墟清理得格外迅速,人們以一種不用言說的默契分配著收穫,場面並不混亂。甚至有不少一級戰兵也加入到清理的行列,一級戰兵的身體素質比普通人強很大,一根一人合抱的粗大金屬支架,三五個人一口氣就抬走了。

在幾乎被夷為平地的街區外圍還有幾個衣著打扮很正式的人,撐開樣式古怪的平台,不斷在圖紙上寫寫畫畫。這些人都是各大公司或財團在當地的代表,廢墟清理之後,這塊土地還要重建,到時候又是一筆不小的生意。好在那邊是三不管地帶,經過的各類管網不多,基礎設施善後工作比較容易。

這就是永夜大陸,這就是暗血城。它就如一頭無人照顧的醜陋怪獸,被拋棄在惡劣環境下,卻生機勃勃地活著。就算受了傷,也會努力靠自己的生命力去癒合,因為沒有人會給它幫助。

千夜把目光轉向北區,越過一堆由雜色到齊整的各式屋頂後,青灰色的大片建築就是遠征軍軍營。千夜突然無聲地笑笑,精心易過容的面孔上皺紋更深了些,沒想到神經大條如蒸汽管道的魏破天竟然認得出他,只可惜那些欠賬似乎沒有收回的時候了。

看了一會兒,千夜發現,城裡的遠征軍似乎沒有想像中多,巡邏隊也不像是不同番號的。他找了個僻靜角落跳到地面上,腳步悠閒地向附近一個廢墟走去,又不經意地和幾個剛清理完一堆廢墟正在休息的人搭上話,才知道今天一早,先前增兵的那些遠征軍就撤走了,而且走得悄無聲息。

或許和昨晚的大戰有關?難道有了結果?千夜想著,又隨口問了幾句。

結果那位話很多的大叔卻是一臉不在意的說,誰會在乎昨晚的事?死了的就算倒霉。

千夜仔細一想,才體會到這句話中的無奈與豁達。

像昨夜那種層級的戰鬥,已經遠遠超過了普通人能夠影響的範圍,甚至遠遠超過了千夜這個等級的能力範疇。如白龍甲、威廉,甚至更高一級的大人物出現時,普通人惟有安靜等候命運的宣判。

一般情況下,這些大人物沒有心情來處理他們這些螻蟻,但如果不幸被捲入,那就連逃走也沒有可能。所以,對他們來說,活好當下最重要,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想多了是徒然自尋煩惱。

暗血城也是如此,經歷了一晚磨難後,在黎明時就恢復了活力。或許這就是人族擁有的堅韌,才終於擺脫了家畜的命運。千夜彷彿看到了永夜大陸不為人知的一面。

今天是個意外明媚的天氣,太陽擺脫了上層大陸的糾纏,將陽光灑在暗血城裡。彷彿為了不辜負這一天裡僅有的幾個小時,越來越多的居民湧出家門,開始一天的活動。

千夜走進獵人之家,二爺好像心情正不錯,在庭院裡曬著太陽,邊桌上放著一個紫砂酒罈和幾碟小食。

二爺看見千夜,招手道:「陪我這個老頭子喝兩杯,聽聽我的嘮叨,就當是你對老人家的尊敬吧!」

千夜默默地點了點頭,在另一邊坐下來。

二爺看著千夜給自己倒完酒,突然從懷裡摸出一個銀質扁壺,說:「加點這個,不比你自己釀的差。」

千夜毫無停滯地接過來,傾出一些異香濃烈的液體,然後抿了一大口,屏息片刻才道:「是不錯。」千夜好像沒注意到,二爺從頭到底都在仔細留心他的反應,這時才臉色微鬆。

「昨晚的戰鬥,你也參與了吧?」二爺忽然問。

千夜想了想,突然明白過來,昨晚的鷹擊是發揮了全部威能的一擊,聽在行家耳中自然能夠分辨出它獨有的聲線,而整座暗血城的鷹擊數量只怕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二爺也沒等千夜回答,笑了笑,說:「我從老一那裡聽說,你最近賣了不少好貨,特別是血族戰士的那些獠牙,那可不是一般的吸血鬼。另外,你也買了件了不起的東西。」

「我在對付血族方面有點心得。」

二爺點點頭,歎了口氣,說:「你還年輕,而我已經老了。我經歷過十幾個城市,看到無數的戰爭和殺戮。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已經凝固,不可能再有絲毫的改變。而你不同,對你來說,每一天都是新的,充滿了改變的可能和新的希望,這就是年輕人和老人之間的區別。」

千夜安靜聽著,二爺的聲音中有種歲月的滄桑和沉重,而他卻不是很能領會其中的含義。

「你知道自黎明戰爭以來,每場戰爭中,一個共同的主題是什麼嗎?」

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千夜感覺有點意外。對他來說清晰得用不著如此鄭重其事拿出來討論,戰爭的主題就是殺戮,以最快,最直接,最有效率的方式幹掉敵人,這就是戰爭。

「是犧牲。」二爺給出的是千夜從來沒有想過的答案。

「犧牲?」千夜有些不明白,每場戰爭都會有犧牲,天經地義得就像歲月枯榮。

「犧牲不僅僅是陣亡,還包括改變。一些人犧牲了時間,一些人犧牲了生活,另外一些人則犧牲了命運。他們的一生都因為戰爭而改變。就像這座城市,看上去很是歡樂繁榮,可是若你一直坐在這裡,當時間一天天過去後,就會發現老面孔會少很多,又會增加許多新面孔。」

千夜忽然想到了昔日的那些戰友。

每個戰友的死,都會在千夜心上增加一份責任,現在他早已體會到看見黑暗種族就要殺個你死我活的那種心境。光是為昔日同袍復仇,千夜就不知道要殺掉多少黑暗種族的戰士。而如果他還在紅蠍,那麼總有一天,他也會變成其它戰友的責任和負擔。

二爺這時說:「其實,不只是人類在犧牲。黑暗種族也一樣在犧牲。」

這可是千夜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論調。他從懂事時起,就得到的教育就是黑暗種族生而冷酷殘忍,視人類為食物。每個黑暗種族都是骯髒、腐臭和血腥的代名詞。總而言之,不會有任何好的形容詞能和黑暗種族聯繫在一起。

黑暗種族,也能夠使用犧牲這樣一個高貴的字眼?

不過二爺卻並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喝光了杯中的酒,說:「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永夜和黎明。它還有遼闊的中間地帶,那裡也不僅僅是灰色,還有許多其它色彩。多試著去看看其它的顏色,說不定還能夠見到七色虹光。別動不動就扣下扳機,那可不是個好習慣,這會讓你錯過許多東西。」

這時有獵人來交任務,二爺起身進屋,可是他最後留下的那段話卻讓千夜回味了許久。不過千夜仍然不是十分理解,在他看來,世界即是複雜的,也是簡單的。碰到黑暗種族就要殺,這就是最簡單的那種真理。

二爺走的時候,還留下了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天蛇放出風來,想要和千夜和解。這事本身並非太出人意料,鷹擊在千米上轟出的那一槍想必讓他印象深刻,只不過千夜原本的計劃裡並沒有和解這兩個字。既然對方把主動權送了過來,那他就可以花點時間來考慮。

這時天色已經漸漸昏暗,永夜大陸的暗季,白晝總是如此短暫。千夜離開獵人之家後,有些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間一抬頭,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余英男的門口。

千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紫砂壇裡是谷酒,二爺家釀的比市面上的甘醇許多,再加上銀壺裡的添加品,入喉如一團火,不灼人,但後勁異常強勁。此時他有點眩暈,某些思維變得遲緩,有些本能卻反應得更加直接迅速。

千夜徑直推開了面前緊閉的棕色大門,他印象中余英男的屋子是從來不上鎖的。

酒精讓他變得有些魯莽而且大膽,當然更主要的是,千夜並沒有在這裡感覺到過危險。

但今晚顯然不是這樣。

一隻光著的腳忽然從黑暗中飛出,向千夜的頭臉掃了過來。

《永夜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