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艇艙門打開,走出一個清瘦挺拔的銀髮男人,一身立領黑色的標準帝國軍服,但是沒有軍銜標記。
他的面容並不蒼老,卻也不年輕了,時間在他身上似乎已經沒有太多意義。他的雙眼深邃清澈,靜若止水,彷彿倒映著世間萬象,讓人一看就會沉浸其中,再也挪不開目光。
哈布斯這幾天已累積到近乎暴躁的煩躁之意突然盡去,恢復了淡定從容的常態。
他深深凝望著那雙眼睛,許久之後,方才歎了口氣,說:「為什麼偏要是這個時候?」
林熙棠走出浮空艇後並沒有看哈布斯,而是望向周圍,彷彿無盡虛空中也有萬千風景,當他雙目投向帝國方向的時候,眼中更滿是不加掩飾的眷戀和熱愛,與往日總是清冷得近乎冰冷的模樣頗為不同。
他徐徐地道:「若不是這個時候,我怎會如此?」
這時虛空中隱隱有種無形波動,似是一直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的那位至尊心中也有所波動,並且不經意地流露。
林熙棠轉頭望向虛空深處,道:「難得魔皇陛下如此有空。」
一輪黑太陽自空茫中升起,世界無光。
龐大的永夜艦隊一瞬間褪去了所有光芒,無論原力陣列、金屬或是水晶外殼,乃至照明器具,無論發光、折射還是反射,萬物皆喑,盡伏於黑暗。包括載林熙棠來此的那艘小小浮空艇。
所有永夜強者都彷彿回到了在成年儀式上接受黑暗洗禮的那一刻,目之所及、身之所處,除了黑暗還是黑暗。他們已無一人站立,皆臣服在這無可匹敵的浩瀚意志之下。
這方虛空中,不受影響的只有林熙棠和哈布斯。
一個身影緩緩走出,他並不如何高大,氣息卻是充斥天地,而每走一步,整個虛空都為之震顫。他的身形和面容都籠罩在暗色之內,就連哈布斯的眼力都看不清楚。
血親王很快收回目光,右腳後退半步,躬身行禮,以示對永夜至尊的敬意。
魔皇在林熙棠面前站定,注視著他,「看到你要去浮陸,我又怎麼能夠不來呢?」
黑暗聖山的聲音宛若柔絲,出人意料的溫和,口氣也隨意普通,就像在和一個老朋友說話。
無論帝國本土的防禦網絡,還是永夜在秦陸外空布下的封鎖線,哪怕有黑暗大君坐鎮,在林熙棠面前仍舊是破綻百出。
惟有黑暗聖山的意志無法輕視。然而誰又知道,當此血腥葬禮全面啟動之時,魔皇的目光竟然會從帝國本土移開。
林熙棠微微一笑,道:「拜哈布斯親王殿下所賜,林某已重傷多年不愈,就算到了浮陸,又能如何?」
「我只是晚了一步,讓你登陸片刻,半個小時都不到罷?你自己知道你做了什麼。」雖然話是這麼說,魔皇依然語調柔和,並無火氣。
說罷,魔皇仔細地看看林熙棠,訝道:「你竟然只有一年多的生命?」
「這早就不是秘密了吧?」
魔皇默了一默,道:「如果以你年紀來算,本該有六年不到。」
林熙棠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魔皇恐怕連自己年紀都不會記得,卻對他這樣一個黎明陣營的神將瞭解得如此清楚明白,顯然是知道了些什麼。
魔皇遮擋身形的暗色忽然散去,露出每個細節都堪稱完美的面容,「你雖是我永夜心腹大患,卻值得我以本來面目相見。」
林熙棠看清魔皇的模樣,微微一怔,然後道:「多謝。」
魔皇略帶自嘲的一笑,道:「蘿絲尼亞心思全在新世界上了,莉莉絲還在沉睡。所以一知道你要來浮陸,我就來了,也只有我能來。」
林熙棠向哈布斯看了看,微笑道:「想要攔下我,似乎有火之冠冕就夠了。」
魔皇道:「在你面前,準備得再如何充分都不為過。我若不來,實在放心不下。再說,我也早就想見見你。錯過此次,怕是再無機會。」
魔皇頓了一頓,道:「就是哈布斯卿,不也是將所有能調動的艦隊都帶了來,佈陣攔截嗎?」
這句話由黑暗聖山在此時此地說來,實不知是褒是貶。哈布斯則是神色平靜,安靜聽著。
倒是林熙棠道:「他若不多帶些人,怕還是攔不到我。」
林熙棠用兵本就以莫測著稱,連大軍動向都能遮掩,何況他如今孤身一人,只要有足夠機動能力,偌大浮陸、茫茫虛空,簡直就是大海撈針。而拉網戰術則是沒啥好說的,網眼夠細夠密即可。
魔皇卻是從林熙棠的這句話裡還聽明白了其它意思,點頭道:「啊,原來如此。林卿是要以一已之身,換浮陸之役的完勝。」
林熙棠像是有些感慨,輕歎道:「打成這樣,哪裡是什麼完勝?只此役因我而起,自要以我為終。如此結局,自是最好。」
哈布斯一直保持沉默,此時終於忍不住,「我就不明白,你明明還有一年好活,為什麼要這麼做?況且……」說到這裡,他突然醒神,收住了後面的話頭。
「林某一點殘命,換取一塊浮陸,有何不可?」
哈布斯再也壓不住怒意,沉聲道:「你一放出到達浮陸的消息,我就調集全部艦隊前來攔截,魔皇陛下也親身到此。你自己說,你這一點殘命和浮陸究竟哪個重要?!」
這一問如此直接,林熙棠一時竟也不知如何回答。片刻之後,他才苦笑,道:「對手的評價總是會高些吧。」
「因為我們是敵人,所以才最知道你的價值。」哈布斯說得極為低沉。
魔皇忽然插話,「哈布斯卿的話沒有錯。就算你只有半年生命,我亦寧願將浮陸送與你,換你一死。只要你活著,我總是寢食難安。」
黑暗聖山的聲音分外溫柔,好像他此刻並非決定了一人生死,而是在和老友商量一次午後花園茶會的邀約。
哈布斯的臉色陡然白了白。魔皇依舊凝視著林熙棠,哈布斯卻在瞬間感覺到這位至尊的意志從他身上一掠而過。
話說到這裡,林熙棠已基本心中有數,問題應該還是出在長生王身上,天王之墮,實是帝國之痛。之前他可能還沒有動到帝國之本,然而在確知載曜之始成功後,長生王定是立刻明白過來,這些年是林熙棠代替被天機之變弄殘的宗派在支撐曜輪,不管是為了報復,還是仍存了顛覆曜輪的妄想,終是把這個消息捅給了魔裔。所幸載曜之始已無可逆反。
林熙棠心裡還擱著一件事,看了看魔皇,難得起了些好奇心,問道:「凱恩陛下即是親身至此,那您是已經看過帝國秦陸的天王交替了嗎?」
「若干年就會來一次的事情,哪有你這邊重要。」魔皇坦言道:「而錯過今日,你如留在大秦本土再不出戰,還真是十分麻煩。」
林熙棠又是一怔,自嘲地道:「看來林某還是將自己看輕了。」
哈布斯道:「不是你,而是你們人族,你的皇帝將你看輕了。」
林熙棠失笑,搖頭,他的眉眼微微柔和下來,「此事無關陛下啊!」說到這裡,想了想,又微哂道:「大秦朝中也有些聰明人,並沒有看輕我呢。我若不來收攏浮陸殘局,他們今後怕都睡不好吃不下。」
「你們人族真會內鬥。」哈布斯道。
魔皇卻是無奈苦笑,「我們四族之間,好像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位黑暗聖山的氣質極為獨特,毫無強者之勢,一名敵對陣營的神將,一名己方陣營的親王,與他都有著身份和位階上的很大差距,他卻自始至終娓娓而談,如話家常,言語之間也是坦率坦然,極有魅力。
可是周圍失去了光的虛空世界,卻沒有一刻不提醒著人們,魔皇凱恩是站立在這個世界巔峰,最強大的存在之一。
林熙棠道:「凱恩陛下在浮陸還有什麼利益嗎?」他這話明顯有所指,接著就直截了當地說:「我剛斬了一個和你們永夜的交易者。」
魔皇奇道:「你為什麼不問哈布斯?」
林熙棠反問:「難道凱恩陛下知道與那人交易的使者是血族?」
魔皇被說得一愣,不由失笑,知道自己一時不察掉進了語言陷阱,於是道:「好吧,不管是什麼利益都歸你了。」
魔皇這句表態至關重要,無論之前永夜議會在浮陸上布下什麼陰謀陽謀,至此全都被放棄。
林熙棠達到目的,也再不細問究竟是什麼謀局,乾脆地道:「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就在這裡做個了結吧,只是不要想讓我束手就縛。戰士死於戰場,即是最好歸宿。」
魔皇忽問:「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林熙棠一愣,倒是認真想了想,沉吟說:「本來還想去見一個人……」他看了哈布斯一眼,笑笑,「只是哈布斯殿下的動作太快,沒給我留下多餘時間。啊,沒關係,見與不見,終是如此。」
說完此話,林熙棠氣勢陡然攀升,於這無光世界中,忽有點點繁星閃爍,雖然亮度極其微弱,若隱若現,但終究衝破了無邊黑暗。
領域「星極逸流」!
林熙棠就在這兩名永夜世界的大人物面前,毫無顧忌地全力展開了自己的領域。
魔皇手動了動,然後猶豫,最後道:「哈布斯卿,你送他一程吧。」
隨著他話音落處,眼前空間陡然改變,隔了數米而立的三人之間忽然拉開百米距離,正是神將級強者的攻擊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