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爾城的這個冬天格外的寒冷,已經整個月都未曾見到過溫暖的陽光了。入冬以來的數場大雪會讓依靠土地為生的農民高興,會給貴族們一個開宴會派對的很好理由,卻給城裡生活的普通市民們帶來了諸多的不便。
現在天邊剛剛露出一點點魚肚白,正是冬夜裡最冷的時候。普雷頓區,這個裡爾城的貧民區,還正在夢鄉中熟睡著。在富庶的巴伐利亞公國首府裡爾城,就算是城市的貧民,在這分外寒冷的冬天裡也還能勉強得到溫飽,有片棲身之地。
就在人們睡得最深最沉的時候,一片喧囂的馬蹄聲、腳步聲和鏗鏘的盔甲聲劃破了黎明前的寧靜。一隊隊的士兵開進了普雷頓區。訓練有素的士兵們迅速分散到整個城區,每個士兵都分到了幾戶人家,開始用力地砸起門來,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陸陸續續地有人披衣出門了。在那些還在沉睡、不願意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的人家,士兵們則砸得更加用力了。
短短時間裡,每家每戶都至少走出了一個男子,也有的是健壯的婦女。他們手中拿著鐵掀、掃把等工具,默默地列成雜亂的隊伍,跟著士兵們向裡爾城各處行去。
在整個十二月裡,只要裡爾城裡降了雪,在天還不亮的時候整個普雷頓區的市民就會被士兵從被窩裡驅趕出來,去將街道上的積雪打掃乾淨。至於屋頂上的積雪,晶瑩潔白,正是一幅不錯的景色,因而得以保留了下來。
這些社會最低層的人們也不是完全作白工,每打掃一次積雪,就會領到五個銅幣,足夠買到一家人一天的食物了。所以雖然士兵們很粗暴、雖然被窩裡非常溫暖,卻還是沒有什麼人抱怨。
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冬天。一切的騷動都僅僅是因為一個人。
因為她是一個無比高傲、氣度高貴雍華的絕代佳人。
因為她的姓氏是羅歇裡奧。
因為她是號稱王都第一美人的凱瑟琳·羅歇裡奧。
凱瑟琳來到裡爾城的時候,儀式比芙蘿婭到訪時還要盛大。
那一天,當她的車隊遙遙出現在地平線上之時,悠揚的鐘聲就響徹裡爾城,沉重的城門緩緩地打開。無數盛裝的騎士排著整齊的隊列自城門中奔馳而出,閃亮的金色盔甲、血紅的披風、高高舉起的騎槍就如一片移動的鋼鐵森林。每桿騎士長槍槍尖上都飄揚著一面旗幟,上面繪著巴伐利亞大公的徽章:一隻雄偉的獅子。
直到十分鐘之後,三千盛裝的騎士才全部從城中奔出!他們向兩邊散開,列成了前後三排,寬達千米的宏偉騎士儀仗隊列。
凜烈的寒風下,數千騎士人無聲,馬不嘶,只有無數戰槍槍尖飄揚的旗幟在風中烈烈作響。
凱瑟琳的車隊在一里外停了下來,五百護衛的羅歇裡奧家族的騎士也列成了一列橫陣。這些威武的重裝騎士身披黑色的騎士重鎧,背後背著一把雙刃單手戰斧,右手戰槍高高豎起,指向天空。這些重裝騎士所用的戰槍較一般重騎士制式長槍要長上一米、粗了一圈。槍身上有三道稜型突起,佈滿了鋒利的鋸齒。騎士們左手提一面黑色的巨盾,盾牌上繪著一隻恐怖的蜘蛛,蜘蛛上半身卻是一個妖艷的赤身女人。
數百隻號角同時響起,雄勁蒼涼的號角聲劃破長空,驚起了無數飛鳥。
中央的金甲騎士們忽如潮水一般向兩邊分開,一身金色盔甲巴伐利亞大公自中策馬奔出。他週身鬥氣勃發、如同燃燒著熊熊的金色火焰,吞吐不定的焰尾竟然竄起數米高。
巴伐利亞大公萊茵哈特如一團燃燒的金色火焰滾滾而來,在身後留下了一道長長的金色焰尾。
黑甲騎士們也向兩邊分開,一輛通體烏黑、華貴典雅的巨大馬車在八匹純種奧爾良馬的拖動下,緩緩駛出。這輛馬車完全以極其名貴的黑沉香木製成,飾以紫荊花枝和羅歇裡奧家族的族的族徽——一匹背生雙翼的獨角獸。
一頭銀髮的羅歇裡奧元帥策馬越過了馬車,迎上了巴伐利亞大公。大公一頭金髮隨風飄揚,鬍鬚修得極為齊整,威嚴中透著優雅。然而本已是年邁之身的巴伐利亞大公此刻面頸上的肌膚卻是晶瑩如玉,肌膚下隱隱約約有金色光澤在不住流動著。他金色的鬍鬚修剪得極為整齊,眉心處嵌著一塊琥珀色的拇指大小的寶石,充滿了威嚴、沉凝的氣息。
羅歇裡奧元帥和巴伐利亞大公本是年齡相近之人,但如今一頭銀髮的羅歇裡奧雖然精神矍爍,一望而知已經是年邁之人。可是巴伐利亞大公看起來卻只是三十上下,短短半年時間,他竟似年輕了二十歲一般。
這兩個各自手握大權多年的風雲人物終於在騎陣中央會合了。
羅歇裡奧與巴伐利亞大公萊茵哈特·威廉相互凝視了許久,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大公額頭的寶石上:「我的老朋友,終於又見到你了。」
大公點了點頭,雖然他的外貌仍在壯年,可是語聲中卻有著無盡歲月的蒼涼:「是啊,上一次在王都見面,還是二年前的事情了。」
羅歇裡奧歎了一口氣,道:「是啊,這兩年中,發生了太多的事。還好,我們不必在戰場上相見。」
大公哈哈一笑,道:「老朋友,你能下定這個決心,我真是非常的高興!我最不願意的事情,就是有你這樣一個敵人。你身後的那些人,就是人面蜘蛛騎士吧?好!好!果然名不虛傳!」
羅歇裡奧微微一笑,道:「他們最多和你的獅心騎士團差不多罷了,而且還是你那支人盡皆知的騎士團。人面蜘蛛跟你那些秘密訓練著的騎士們可沒法比啊!唉,說起戰鬥力,還是黃金獅子騎士團才是真正的第一。」
大公的面色一下子暗淡了下來,這一刻,他仿若突然恢復了真正的年紀:「唉,奧菲這孩子,這孩子……」
羅歇裡奧苦笑一下,道:「我本來把一切都佈置好了,可是誰想得到他竟然知道了這個消息,還能奔襲千里,趕回了王都?」
「老友,何必為此自責呢?連我這個作父親的都不清楚他的真正實力,你又從何知道呢?何況,那個愚蠢的卡拉楊也為此付出了相應的代價,就讓這一切都過去吧。唉,這是命運的安排啊!」
羅歇裡奧凝視著大公眉心的寶石,歎道:「老友,我實在是不願意看到你走上這條路。你我都知道這條路上的凶險,爭戰天下靠的也不是個人的武力,你這又是何苦呢?我們雖然老了,不能再衝鋒陷陣,但你我手中哪怕只有一支三流部隊,想在戰場上擊敗我們也沒那麼容易吧?」
巴伐利亞大公的臉上掠過一絲憂傷,道:「老友,看著奧菲一天天的成長起來,我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父親了。可是……唉,我現在只想如他一般的衝鋒陷陣,就好像他還活著,還能和我一起開創一個新的王朝一樣。這也算是我這個不合格的父親為他作的一點補償吧!羅素那傢伙怎麼說,他還是不肯過來幫我嗎?」
「唉,你也知道他對波旁王朝的忠誠是出了名的。我曾試探過他,卻被他斥責了一番。我們三個人當初為萊茵同盟共同開創了一個時代的繁榮,沒想到到老來卻要在戰場上相見了。」
大公默然了片刻,才道:「老友,你是知道我的。神跡突如其來,這之後的一切已經沒有我選擇的餘地了。」
羅歇裡奧微笑道:「好了,這些是將來的煩惱了。今天我們應該高興才是,你雖然失去了一個兒子,希望凱瑟琳能夠給你帶來一些快樂。」
黑色的豪華馬車已經在羅歇裡奧元帥身後停了下來,車窗慢慢打開,露出了藏在後面的一位絕代佳人。她一頭淡金色的長髮高高挽起,兩彎黛眉細柔中透著剛硬,挺俏的鼻子和小嘴都是無可挑剔的完美,眼眸中深邃的藍色盡顯她高貴的血統。她頸間戴著一串珍珠項鏈。渾圓的珍珠、柔和的光澤與她像牙白色的肌膚是如此的和諧。
除了珍珠項鏈之外,她並沒有配帶任何珠寶。她不需要這些飾品為裝點自己,她的美麗和高貴氣質已經是完美,不需要任何的裝點了,因為她是凱瑟琳。
巴伐利亞大公向車窗裡望去,正迎上了凱瑟琳的目光。兩人互相打量了一下,大公淡淡一笑,向凱瑟琳致了一禮。她優雅地微一低頭,還了一禮。
巴伐利亞大公忽有所覺,向人面蜘蛛騎士隊列中望去,那裡有幾個衣甲鮮明的騎士。他認出其中兩人正是大衛和岡薩雷斯。兩人當中還有一個中年男子。這是一個擁有著奇異魅力的男人,他的臉古拙、清奇、英俊得十分妖異。一雙長長的鳳眼深不見底,隱隱閃耀著絲絲的藍光。大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這個男子身上突然暴發無比的強烈殺氣,在他身周激起一道小小的龍捲風!大衛和岡薩雷斯都被生生向兩邊推開,離得近的幾個人面蜘蛛騎士竟然被拋飛了出去!
巴伐利亞大公身上金色的火焰突然大盛,直噴上幾米之高。他跨下的戰馬一聲長嘶,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大公低喝一聲,金色火焰回收,在他身上凝成了一副半透明的金色甲冑。戰馬這才安靜了下來,不再後退。
那男子殺氣收斂,龍捲風漸漸地消散了。他在馬上向大公微一躬身,就算是致歉了。
巴伐利亞大公苦笑一下,道:「這個傢伙還是老樣子啊!」
羅歇裡奧微笑道:「是啊!十多年了,我們變了很多,他可是一點都沒變!如今你力量大增,他當然忍不住要試探一下了。」
大衛和岡薩雷斯壓伏了受驚的戰馬,來到了那個男子的身旁。大衛笑問道:「普羅西斯先生,您下次發威可要先通知我們一下。大哥的人面蜘蛛騎士就算再強壯也經不住您的殺氣啊!怎麼樣,您對大公的力量有何評價?」
普羅西斯哼了一聲,緩緩地道:「這力量本來不是他的,雖然強大卻還不足為慮。可是如果他再吸收一次力量的話,可就很難說了。光明教會,哼!果然厲害!大公他已經是萬軍統帥,一國之君了,有必要冒這麼的風險再一次強行吸收力量嗎?他要那麼強大的武力有什麼用?」
望著遠外全身金色火焰飛騰的大公,大衛歎道:「大公他是無法釋懷奧菲羅克的死吧!」
聽到奧菲羅克之名,普羅西斯臉上流露出無比惋惜之色:「唉,早知道他也進入了聖域,真應該和他好好較量一番……媽的,能打敗血天使奧古斯都的傢伙,老子……媽的!老子不是對手。唉!」
華麗的馬車在龐大騎士儀仗隊伍的護衛下,緩緩駛入了裡爾城。筆直寬闊的香榭麗捨大道直通大公府。猩紅的地毯從城門一路直鋪到大公府高達四米的青銅大門。道路兩旁每隔數米就會站立著一個盛裝的騎士。
無數里爾城的居民站在騎士們身後,默默注視著凱瑟琳的車隊。他們都希望一睹王都第一美人的風采。然而此刻的氣氛出奇的凝重,所有的人都不自覺的閉緊了嘴巴。整個大道上除了馬蹄聲,風聲,旗幟飄揚聲,再無其它聲息。
窗簾打開了。凱瑟琳的出現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驚呼聲此起彼伏。
馬車的車窗非常的大,凱瑟琳整個上半身都露了出來。她的臉充滿了古典的美麗。她高傲地俯視著這座城市,這些臣民。
巴伐利亞大公策馬跟隨在馬車旁邊。他微微俯身,微笑著道:「親愛的凱瑟琳,你對這座城市還滿意嗎?」
凱瑟琳抬起頭,深深地注視著大公,淡淡地道:「這就是我們將來的王都嗎?」
大公朗笑一聲,道:「不錯!不僅是這座裡爾城,整個公國、整個萊茵同盟,還有更廣闊的土地,無數的山川、河流、森林、草原,都會是我們的領地!這些威武的騎士、這些忠誠的臣民,都是我們最富貴的財富!這王國、這江山,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可還滿意嗎?」
凱瑟琳微笑著,她優雅地向大公致了一禮,道:「這樣的禮物,我怎麼會不喜歡呢?尊敬的萊茵哈特大人,我只希望您在準備禮物的時候,能夠顧惜您的身體和安全。我能夠感覺得到,您的武勇不弱於任何強者。可是衝鋒陷陣並不是您這樣身份的人應該做的事。」
大公抬首望著天邊沉鬱的濃雲,暗歎了一口氣。濃雲不住地變幻著,奧菲羅克充滿了陽光的英俊面容彷彿在雲中幻化了出來。大公心裡一陣抽痛,幾乎要從馬上栽了下去。他突然覺得無比的懊悔,為了所謂的權位、霸業,所謂的千年王朝,他付出的這些沉重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大公只覺得一陣暈眩,眼前無數的光帶閃來蕩去,心中的痛楚更加厲害了。在權位中浸淫久了,他已經習慣了全無感情地處理公國的事務。鐵血幾十年的結果,是他完全未曾預料得到奧菲羅克竟然會如此的在意與埃麗西斯的感情。
僅僅是為了最後相擁的那一瞬間,他可以千里奔襲、趕回王都;他可以血戰長街、悍然單身挑戰整個光明教會;他可以放棄天界的榮耀、承受靈魂永世墮入魔界的痛苦……
那一天,巴伐利亞大公就在廣場之上,看著在教皇震天動地的大預言術剝落了奧菲羅克最後一絲生機;那一天,他眼睜睜地看著黑色羽翼的奧菲羅克掙扎著投入沖天的聖焰之中。還是那一天,他曾想著將長劍揮向教皇,卻最終沒有那種勇氣。
如果時光倒流,一切能夠重來一次,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揮出那一劍的,雖然他知道一切都不會改變。可是勇敢的機會只有一次,過去了,就不會再來。
那一天,萊茵哈特蒼老了十年。
「奧菲羅克,我的孩子,你在地獄之中,還會記恨我嗎?」
大公的手上忽然傳來了一陣清涼。這舒適的冰涼滑膩漸漸平復了大公身體上的不適。他轉頭一看,見凱瑟琳的一隻小手從車窗伸出,正輕輕握著他的手。她一雙深藍色的眼眸中竟然有著洞悉世間萬事萬物的智慧。
「您又想起了奧菲羅克大人,是嗎?」
「連你都看出來了嗎?奧菲羅克那孩子,我對不起他啊……」
凱瑟琳微笑著,握住大公的手緊了緊,輕輕地道:「您雖然失去了一個兒子,可是您也有我作為補償。雖然我比不上奧菲羅克大人的萬一,但我希望能夠為您分擔一些憂傷。您將萬里江山送給我作為禮物,我們的後代會好好地照看這份禮物,直至千年的。」
大公終於從痛苦的回憶中恢復了過來。他望著完美而高貴的凱瑟琳,道:「雖然我現在看起來很年輕,可是我的年紀已經足以做你的父親了。你不後悔你的選擇嗎?」
凱瑟琳微笑著,眼中閃動著炙熱的光芒,道:「您的魅力在於智慧、遠見、氣魄以及時間帶給您的氣度。敢於開闢千年王朝的氣概,怎麼會是一個年輕人能夠擁有的呢?這才是我凱瑟琳夢想中的歸宿。您是一位偉大的君主,而時間將會證明,我,凱瑟琳,會是您最合適的妻子。」
大公豪邁地長笑一聲,道:「神跡可不能保證我一定會成功。若我不去理會這神跡,我們至少會有這個富庶而強大的公國,但現在已經不能回頭了。凱瑟琳,你想過沒有,我們也許會失敗,而失敗,則意味著整個巴伐利亞家族的毀滅。」
「失敗了又如何?若您僅僅是巴伐利亞大公,是絕不會得到我的尊敬的。」凱瑟琳眼中的火焰更加旺盛了。「如果不能讓獅心王朝的徽章傳承千年,那就讓我們一起毀滅吧!失敗的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您絕不會孤單的,我,凱瑟琳,願意陪您墮入地獄!」
巴伐利亞大公蒼勁豪邁的長笑響了起來,迴盪在裡爾城的上空,久久不散……
空中的雲越發的濃了,鵝毛般的大雪突然開始飄落下來。突如其來的雪並未熄滅裡爾市民的熱情,許多人奔向下一個路口,只為再看一眼萊茵同盟王都的第一美人。
一陣寒風突然刮起,帶著一片雪花撲入了凱瑟琳的馬車車窗。冰涼的雪花貼在她裸露在外的脖頸上,化成了幾顆晶瑩的水滴。凱瑟琳依然保持著最高雅的坐姿,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冰冷的雪水一樣。馬車中的侍女忙取出一塊軟緞,為她拭去頸中的雪水,並將一塊酒紅色的狐尾披肩為她圍上。
「親愛的凱瑟琳,裡爾城的冬天非常的寒冷,你可還適應得了嗎?」
「尊敬的萊茵哈特大人,我並不畏懼寒冷和冰雪,我不是一個柔弱的女人。相反,我很喜歡雪,它聖潔、高貴而晶瑩。大雪過後,每戶屋頂上都積滿了雪的時候,整個城市會顯得如此的潔淨。我不能容忍的只是髒亂,比如街道上的積雪,被踐踏之後的景象……啊!那簡直是無法想像!」
大公淡淡一笑,道:「親愛的凱瑟琳,這是你的都市,從你踏入裡爾城的這一天起,它就會變成你喜歡的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