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逆風

天大亮的時候,緊急的號角聲在落雲城中響起。

才一刻鐘的功夫,阿雷公國的軍隊和精靈部隊就已經集結完畢,列好了整齊地隊列,等待著下一步命令。

他們仍然只帶著入城時的裝備給養,絲毫看不見任何搶掠來的財物。事實上,他們未曾有一人參與了昨夜對落雲城平民的劫掠。

經羅格一手重建的阿雷公國軍隊,首要強調的就是軍紀。雖然時間太短,戰鬥力無法提高多少,但軍紀的嚴整已是截然不同。至於精靈,這種天生高傲的生物是絕不會幹出劫掠的事來的。

落雲城王宮中,羅格正與艾拉姆斯元帥作著最後的道別。

高地三公國的主力軍隊已經被徹底擊潰,現在三國殘餘部隊加在一起也不到一萬人,大部分還是貴族私人武裝。為了盡快結束戰局,瓜分戰利品,羅格已經和艾拉姆斯元帥商定好分兵出擊。按兩國事先秘議,蒼鷹和禿鷲之國歸雷頓公國所有,雪隼之國則由羅格接收。

雪隼之國擁有人口三百萬,除了首府雷克托之外,尚有十餘小城鎮。在安納斯公爵戰死之後,通國兵力已經不到二千人,羅格單單使用精靈部隊就能橫掃整個雪隼之國。

羅格現在急於結束這邊的戰爭,好趕回神諭之城詢問修斯長老找到干擾瞬間移動的方法沒有。只要那個老狐狸能夠找到辦法,羅格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剛剛失去阿佳妮的胖子,實在經不起再一次的打擊了。

艾拉姆斯元帥與羅格肩並著肩,正親切地交談著。克拉克站在旁邊,顯得十分興奮,時不時插幾句話,發表一下見解。這一次對高地三公國的作戰大獲全功,居中穿線搭橋的克拉克功勞不小。父親和叔叔對他的能力評價都上了一個台階。與他王宮中成群的兄弟姐妹相比,克拉克顯得更為傑出了。連從來沒有表過態的艾拉姆斯元帥都暗示克拉克,讓他好好地幹,將來大事不愁。

艾拉姆斯元帥一邊與羅格攀談,一邊觀察站外面廣場上正在集結的羅格部隊。他銳利的眼神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士兵的集合速度,列隊時的軍姿,是否有交頭接耳,身上是否帶了劫掠的財物等等。甚至連繫盔甲的扣帶是否整齊都沒有逃過元帥的眼睛。

天生優雅整潔的精靈軍容是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而且兩千多人俊俏、甲華麗的精靈聚在一起,實在是太賞心悅目了,看得克拉克眼睛都有些發直。但是艾拉姆斯元帥卻對雪熊騎士和阿雷步兵看個不停。

一刻鐘集結完畢,已經快步騎混合軍種的集結上限了。憑著多年的領軍經驗,艾拉姆斯元帥看出阿雷公國的戰士們仍然訓練不足,戰鬥力有限。可是在這種可怕嚴整的軍紀下,用不了多久,這就會是一支人見人怕的恐怖軍隊。

隊形看似散亂的月之暗面也引起了艾拉姆斯的注意。不知為什麼,老元帥總覺得月之暗面所作的地方光線總比其它地方暗上一點。那些精靈與其它精靈戰士明顯不一樣。除了要俊美得多,他們身上明顯沒有其它精靈的生機和活潑,一個個的眼神都平靜似冰,完全沒有任何感情波動。這種眼神艾拉姆斯元帥曾經看過,也記憶深刻。

這是專屬於「屠夫」的眼神。

屠夫是北國軍隊中私下流傳的一種特殊稱呼。只有身經百戰、殺戮無算的戰士才有可能獲得這種「榮譽」。屠夫在戰場上是所有士兵的噩夢,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用洞穿自己胳膊的代價換取砍斷敵人的一條胳膊。屠夫受傷的底線就是不殘疾,好能讓他們繼續參加下一次戰鬥。

正如屠夫這個詞的表面含義一樣,殺人成了他們的職業、愛好和藝術。

阿雷公國積弱已久,弱小的軍隊只是勉強看得過去而已。但此次重新審視,艾拉姆斯元帥越來越對羅格感到不可小看。聯想到羅格獨佔阿雷公國軍權尚沒有多少時間,就已經在軍紀這最關鍵的環節上徹底進行了改進,再想到卡洛斯父子先後離奇死去。艾拉姆斯突然心裡湧上一陣寒意。

這個羅格,奪權手段太快也太狠了!看起來,以後克拉克的兒子能不能坐上阿雷大公的位置還很難說呢!就算坐上了,也隨時有可能被羅格害死。

「尊敬的羅格大師,安納斯的那些親眷還讓您滿意嗎?」克拉克插口問道。

羅格獰笑了起來,道:「當然滿意!不過雖然殺了九十多號人,但安納斯家族還有三百五十一人好好地活著呢。我一個也不會讓他們跑了的!」

「暴虐、易怒,還好……」艾拉姆斯默想著。

「那位精靈小姐……她叫什麼來著?阿佳妮吧?要不是她,這場勝利也不會來得這樣容易呢!」克拉克感慨地道。

「是啊!」羅格也歎了一口氣,「像她這樣的侍衛我只有六個,真是可惜了。落雲城遲早能夠攻下,應該多死些普通戰士好了。那些人的命不值錢,可是這些最精銳的精靈侍衛損傷一個就少一個啊!」

但沒有人看得到羅格心中的抽搐。

克拉克深有同感,道:「是啊!只要有錢有補給,再訓練上一年,軍隊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如果死得多了,讓那些平民們努力生就是了。」

艾拉姆斯元帥哼了一聲,道:「克拉克還年輕,羅格大師,讓您見笑了。光靠訓練是得不到真正的戰士的,必須在戰場上歷練過才行。阿斯羅菲克帝國年年要向神聖同盟和周邊國家開啟些小戰端,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輪訓部隊。就算這些士兵的命再不值錢,也得用在關鍵的地方才行。」

此刻廣場上軍隊早已經集結多時了。羅格向艾拉姆斯叔侄倆道了別,下樓去了。

看著一隊隊的戰士井然有序地跟隨著羅格向城門方向行去,艾拉姆斯陰沉著臉,對克拉克道:「也許我們放出了一個真正的惡魔。克拉克,我們現在立刻能調動的還有多少部隊?」

「二萬一千人,除卻駐防落雲城的必須部隊,還能調動一萬八千人。叔叔,您難道打算……」

「是的!雖然他還不成熟,但已經非常可怕了。現在不趁他沒防備的時候殺了他,以後恐怕就沒有機會了!」艾拉姆斯元帥陰沉地道。

「叔叔……羅格可是個大魔法師,精靈阿佳妮的厲害您也看到了。如果給羅格逃了出去,甚至只要他有一個精靈侍衛逃了出去,叔叔,就算有再多人護衛,也阻止不了鐵心報仇的精靈啊!那時雷頓公國能夠延續下去,但我們的家族可就完蛋了。叔叔,這可不是個好選擇!我們還是不要再招惹精靈族為好!」

想到那一團絢爛無比的金色雲團和落雲城城牆的巨大缺口,艾拉姆斯元帥竟然戰抖了一下。他默然良久,才道:「北方的平靜安寧看來已經結束了,我們已經沒有機會了。好在我們與這個惡魔從一開始就站在了一起。克拉克,你要小心維護這種關係,不要讓一時的利益紛爭蒙騙了你的智慧。當我們死後,你就更不會是他的對手。雷頓王國如果能一直作為他的盟國發展下去自然很好,若是不行,能夠守成也不錯。」

這時,艾拉姆斯看到遠處的羅格突然回頭,對著自己笑了一笑。

冷汗瞬間浸透了元帥的底衣!

叔侄二人都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房間裡一片陰影消失不見了,光線亮了一些。

現在的異界,就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平靜中蘊藏著無盡的凶險。

風出奇地凌厲,天上的雲層也比平時要低了許多,沉沉的,如同隨時就要墜下來一般。

在一座陡峭山峰上,緩緩地,緩緩地露出了一個龍頭。

龍頭動也不動,就如同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過了許久,它眼眶中的火焰才慢慢亮起,開始左右轉動,觀察起周圍的環境來。

風月的身影也慢慢從崖後升起,幾十片妖蓮甲葉仍然飄浮在她身周,巨大的死神鐮刀提在手中。

她仍然是如此的空靈,宛如夢幻的美麗。風月,似是完全不屬於這個灰色的死亡世界。

可是她已經不再完美了。

風月身上的灰袍上有了許多破處,裡面的柔膩如雪的肌膚隱約可見。

在她的右頰上,有一道極細小的血痕,仍然在滲著金色的血絲。

此時在極遠處的天際,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小黑點在不斷盤旋著。

「主人!」格利高裡開口了,「想不到深淵之龍這麼快就又能飛了。真是太卑鄙了,太無恥了!他們能夠休息,我們卻沒有辦法回復!這簡直就是無賴啊!哪有半點君王的樣子?不過您狠狠教訓了那頭傲慢的白癡龍,諒他這次不敢離開其它君王太遠了!」

儘管嘴上說得厲害,骨龍仍然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似乎生怕被極遠處盤旋著的深淵之龍聽見一樣。

風月默不作聲,只是平靜地看著遠方。妖蓮甲葉上流動的光芒忽明忽暗,已經失去了不少往日的神采。

格利高裡回頭看了看風月手中的死神鐮刀,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主人……我們這樣逃下去不是辦法啊!他們追得越來越快,下一次,下一次怎麼辦?」

骨龍知道,主人的能力已經不足以維持一個平行空間了,所以才會把死神鐮刀帶在身上。帶上這把鐮刀,風月的速度就大受影響,變得和骨龍差不多了。可是又不能扔下死神鐮刀,主僕的速度雖然仍然比君王們要快得多,但是君王們的追捕技藝也越來越熟練了,沒有了死神鐮刀,正面遇上君王時,風月將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現在連格利高裡都能感覺到,君王們感應風月的誤差範圍已經越來越小了。他們瞬移的落點一次比一次近。甚至有一次就正正好好地在主僕二人的上空!

那一次也是主僕二人裝死裝得最出神入化的一回。

君王們簡單掃了一眼地面,除了一堆骨龍殘骸之外,沒發現什麼異狀,隨即呼嘯而去。風化後的巨大骨骼在異界隨處可見,也不知道多少年前曾是一個什麼樣的巨獸。這種地面在異界是最常見的景象。

過了很久,地面上的骨骸突然動了一下,隨後一陣扭動,現出一頭骨龍的模樣。火焰在骨龍的眼眶中燃起,風月也從骨龍身體下鑽了出來。

在遇到這次驚險之前,聰明的格利高裡就總感覺到心神不寧。所以一有時間,它就在自己骨骼上一片一片地安裝碎石灰泥。若不是這樣,以它原來閃耀著藍黑兩色光芒的身軀,早就被君王們發現了。對於格利高裡的這些舉動,風月視而不見,其實是已經默許了。

格利高裡早就打好了危急之時偽裝風化骨龍殘駭的主意。

但這次驚險過後,風月徹底地沉默了。

她沉默地帶著骨龍東躲西藏,斬殺了無數君王手下,又與大意落單的深淵之龍進行了極短暫、卻是殊死的戰鬥。

骨龍看著風月的妖蓮日益變得暗淡,看著風月第一次受傷,看著風月第一次無力回復自己的傷勢……

君王們越來越近了,可是格利高裡看到,風月的速度也是越來越慢了。有好幾次,主僕險之又險地殺光了巡邏的不死生物。若不是運氣好,就會讓一兩隻漏網之魚給報了信去。

在崖頂已經休息了很久,但骨龍清楚,風月的能量沒有絲毫的提高。

看來主人的傷很重。

格利高裡終於打破了沉默,說道:「主人,雖然您從來不說,可是我知道,我們可能沒有下一次了。」

風月仍然沉默著。

骨龍收起了一向的油腔滑調,出奇的嚴肅起來:「主人!趁著君王們離我們不遠,您把天界巡狩者引下來吧!不能讓這些該死的君王總打他們的如意算盤,總得有幾個給我們陪葬吧!?」

風月銀色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骨龍的身上,她眼中的光芒罕見地波動了一下。

「你不怕毀滅?」風月終於開口了。

格利高裡看著遠方的深淵之龍,咬牙道:「不怕!我前生怎麼說也是一頭高貴的魔龍,至少不比那頭一身爛肉的龍差吧?就算我再次毀滅,那也得轟轟烈烈地來一次,絕不能像現在這樣窩囊地結束一切!」

風呼嘯而過。

「我們……的確沒有下一次了。」風月淡淡地道。

漂浮著的妖蓮戰甲突然合攏成一具完整的盔甲,虛虛地浮在風月面前。

風月凝視了深黑色的妖蓮戰甲許久,似是歎了一口氣。

在格利高裡吃驚的目光中,絕美的妖蓮輕輕飛起,落在了它的背上。戰甲的雙臂自動伸出,扣住了骨龍的脊椎骨。

風月如凝脂般的纖指指向了東方,那裡正是風月的古墓。

「格利高裡!你不是君王們的目標,回古墓去吧!如果……如果他來了,就將妖蓮交給他。」

格利高裡大吃一驚:「主人!您難道準備正面迎戰嗎?他們可有六個啊!為什麼不把天界巡狩者引下來呢?那可會簡單得多!讓他們通通為我們陪葬吧!」

這是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風月的黑髮在烈風中開始飛揚。

「格利高裡,日後你也會成為君王。那時你就會明白,維護這個世界的存在和運轉才是君王存在的真正意義。若天界巡狩者發現死亡世界已經有這麼多的君王出現,它一定會將這個世界徹底地清洗一次的。所以我不能這樣做。」

格利高裡也沉默了,它想了半天,才道:「我明白君王們為什麼這麼看重第一法則了。可是主人,既然是這樣,上次您去爭奪靈魂的時候為什麼還要準備將天界巡狩者引下來呢?」

風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銀色的雙眸只是怔怔地看著遠方。

格利高裡叫了幾遍,風月才收回了目光。

她提起了死神鐮刀,遙望著遠方的深淵之龍,淡淡地道:「格利高裡,你走吧!」

「主人,您這樣去,不是……不是……」骨龍終於鼓足了勇氣,說出了下半句:「不是去送死嗎?」

風月一揮手,格利高裡身上光芒閃動,靈魂契約已經解除了。

她淡淡一笑,身影不斷閃動著,轉眼間就出現在遠方,崖頂只有她的聲音還在迴盪。

「誰說是去送死?你曾經的主人有那麼沒用嗎?會有人給我陪葬的!」

骨龍呆了一呆,突然嚎叫起來:「主人!您真是太卑鄙了!太無恥了!您休想把我扔下!」

格利高裡身體一弓一射,閃電一樣向風月追了下去。

《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