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南邊有一條連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溝,小水溝旁有座連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邊有一個連小院都算不上的帶籬笆有石坪的草屋,夜裡雨雲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灑在水溝、土坡、草屋上,頓時鍍上一層極漂亮的銀暈。
寧缺趿拉著鞋慢騰騰地在星光下行走,看著眼前這間和桑桑住了很長時間的草屋,速度不禁變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麼無論多慢總有抵達目的地的那天。他推開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籬笆牆,走到門縫漏出來的油燈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兩聲,說道:「如果去都城怎麼樣?」
草屋門被推開,吱呀的尖響刺破安靜的邊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門口蹲了下來,瘦小的身影被油燈光拉的極長,她用指頭按了按木門邊,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長安嗎?對了寧缺,你什麼時候才去火器營裡偷些油回來?這門已經響了好幾個月了,聲音實在是很難聽。」
「現在還有誰用那些難玩的火銃,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輜重營問問……」寧缺下意識裡隨口應了聲,然後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說的好像不是這個事兒,如果真要走了,還管這破門做什麼?」
桑桑扶著膝頭站起身,瘦小的身軀在微涼的春日夜風裡顯得格外單薄,她看著寧缺,用認真而沒有夾雜任何其餘情緒的聲音細聲說道:「就算我們走了,可這房子還是會有人住,他們還是會開門啊。」
自己二人離開後,這間遠離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還會有人願意來住嗎?寧缺默然想著,不知為何突然間多出一些叫不捨的情緒出來,他輕輕歎息了聲,側著身子從桑桑身邊擠了過去,低聲說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將鬢角微黃的髮絲隨意攏了攏,看著他的後背問道:「寧缺,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對那件事情這麼感興趣。」
「沒有人能拒絕讓自己更強大的誘惑。而且那些玩意兒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寧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頭看著桑桑黝黑的小臉蛋兒,挑眉說道:「而且我們兩個總不能在渭城呆一輩子,世界這麼大,除了帝國還有很多國家,我們總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說,就為了多掙一些錢,升職升的更快一些,去長安也比在渭城呆著強太多,所以這次我一定要考進書院。」
桑桑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緒。因為年齡還小的緣故,小侍女的眉眼並未長髮,又因為邊城風沙的關係,小臉蛋兒黝黑粗糙,加上那一頭童年營養不良造成的微黃細發,實在談不上好看,就連清秀都說不上。
但她有一雙像柳葉似的眼睛,細長細長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麼太明顯的神色,所以不像是個出身淒苦將將十一二歲的小侍女,倒像是個什麼都知道,看透世情心無所礙的成熟女子,這種真實年齡相貌與眼神之間的極度反差,讓她顯得格外冷酷有范兒。
寧缺知道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來,小侍女桑桑就是一個典型缺心眼子的丫頭,二人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她因為習慣了依靠自己思考辦事,所以越發懶得想事,因為懶得想事,所以變得越來越笨,而為了掩飾笨拙她說每句話時用的字越來越少,所以就愈發顯得沉默冷漠成熟怪異起來。
「不是笨,應該是拙。」他想著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糾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長時間,桑桑忽然抬起頭來,咬了咬嘴唇兒,露出罕見的畏怯情緒,說道:「聽說……長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繁華,聽說天啟三年時人口就已經超過一百萬了,生活所費極貴,長安居,大不易啊……」
寧缺歎息了一聲,看見小侍女緊張的神情,笑著安慰說道:「人多也沒什麼好怕的,你就把長安當成一個大點的渭城便好,到時候還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樣子操持家裡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門。」
「在都城一個月買肉菜米糧大概要花多少錢?」
桑桑柳葉般的雙眼瞪的極圓,兩隻小手緊緊攥著布裙下擺,緊張問道:「會不會超過四兩銀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進書院,你總得給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裡可能會來客人,比如同窗什麼的,萬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爺我,也可能來家做做,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麼也得要十兩銀子。」
寧缺蹙著眉頭回答道,實際上他只是極為認真地瞎說,他並不是很清楚,十兩銀子對於書院裡的學子們來說,有可能只是天香坊中大酒樓隨意一桌酒席的價錢——正如河西道那個著名的笑話:在田里幹活兒的農婦閒嘮,總想著東宮娘娘在烙肉餅,西宮娘娘在剝大蔥,肉餅似海,大蔥似山。
然而即便是這個明顯縮水的錯誤答案,也遠遠超過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線,她皺著眉頭認真望著他建議道:「太貴了……寧缺,我們不要去長安,你也不要考書院了好不好?」
「沒見識的東西。」寧缺訓斥道:「入了書院出來肯定能做官,到時候你我一個月花十兩銀子,我在衙門裡隨手一個月怎麼不得掙個七八十兩銀子回來?再說長安有什麼不好,陳錦記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彷彿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緊緊抿著嘴唇,明顯陷入極劇烈的心理掙扎之中,很久之後她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道:「可是你讀書院那幾年怎麼辦?我的女紅一般,長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見得能賣出去。」
「這確實麻煩,聽說長安城周邊不能打獵,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爺的……我們還有多少錢?」
主僕二人對視一眼,然後極為默契地走到兩個大榆木箱旁,打開箱子從裡面最深處摸出一個包裹極嚴實的木盒。
木盒裡儘是散碎的銀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銀角子上明顯有鉸子的劃痕,中間只有一個大銀錁,一看就知道是平日點滴存蓄而成,只是數量並不太多。
看著木盒裡的散銀,兩個人都沒有數,桑桑低聲說道:「老規矩五天數一次,前兒夜裡剛剛數過,七十六兩三錢四分。」
「看來去長安後必須想法子多掙些錢。」寧缺神情認真說道。
「嗯,我會爭取把自己女紅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認真回答道。
……
……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乾瘦的膝頭快速移動,動作麻利快速,小手掌一摁便把枕頭中間摁出一弧形,正是寧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後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兩個大榆木箱邊開始鋪自己的床。
燈熄,寧缺把水碗擱在窗台上,藉著星光鑽進被窩,雙手搭在被沿,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發出一聲極為滿足的歎息,閉上眼睛,過了會兒才聽到屋角傳來那陣聽了好幾年的悉悉窣窣的聲音。
這是一個彷彿和過去這些年頭沒有什麼區別的夜晚,他們將伴著帝國邊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實的情況是,今天草屋裡的主僕二人都沒有睡著,或者是因為即將踏入嶄新世界的激動不安,或者是因為都城長安的繁華、隱約可見的富貴,還有那些散發著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邊屋角的兩道呼吸聲遲遲未能平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睜開雙眼,看著窗紙上的淡淡銀暈,出神說道:「聽說……長安城裡的姑娘都不怎麼怕冷,衣裳穿的很單薄,領口開的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時候年紀太小,都不記得了。」
他翻了個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問道:「桑桑,最近有沒有犯病?會不會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搖了搖頭,隱約能看見她緊緊攥著被角,雙眼緊閉,唇角卻掛著一絲極罕見的微笑,低聲喃喃回答道:「聽說長安城裡的女孩子確實都挺白的,她們天天都用那麼好的水粉,能不白嗎?」
寧缺笑了笑,看著她說道:「放心,等本少爺以後有了錢,陳錦記的胭脂水粉隨便你買。」
桑桑霍然睜開雙眼,像柳葉般細長的眼眸裡映著明亮的星光,嚴肅說道:「寧缺,這可是你答應的。」
「剛才說過,去長安後你要記住一定要稱我為少爺,這樣才顯得尊重。」
當年寧缺從道旁死人堆裡翻出渾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後輾轉來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雖然在戶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卻從來沒有喊過他少爺,這不代表別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種習慣。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這個習慣。
「寧缺……少爺……你要記得答應給我買陳錦記。」
寧缺應了聲,目光落在炕邊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頭無來由微緊,很多年前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再次襲來,回頭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滿天星光,然後開始低頭思念故鄉,喃喃念道:「今天還是沒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櫃子上的桑桑,像個小老鼠般蜷在微涼的被褥裡,她伸手到腰後扯了扯,擋住外面的微涼氣息,順便讓兩個櫃子間的縫顯得不那麼硌人,聽著窗邊傳來的囈語,心想寧缺……少爺又開始說這種胡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