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很遠嗎?」
「離開平很近。」
「開平又在哪兒呢?」
「離渭城很近。」
「好吧,我知道那裡是在邊塞,不過在去邊塞之前,寧缺你在哪裡?」
「在山裡。」
「哪座山?」
「岷山。」
「岷山很大吧?」
「廢話。」
「那在岷山之前呢?」
「……」
「之前呢?」
「嗯……那時候年紀小,不大記得了,我只知道我是孤兒。」
……
……
欄畔酒後對話進行到此處,因為寧缺酒後不清的口齒,帶著股執拗勁兒的思維混亂現狀,終於無法再繼續向深入進行,司徒依蘭拿起濕巾用力地擦了擦額頭,恨恨地瞪了醉倒在桌的少年一眼,心想這叫什麼事兒。
恰在此時,中途臨時有事離開的水珠兒款款而至,沖淡了此間尷尬,她蹙著眉頭看了寧缺後腦勺一眼,忍不住搖了搖頭,把他扶了起來,右手拿起一塊濕毛巾替他敷額,然後笑著望向司徒依蘭聲音微沙說道:「司徒小姐,他酒量不行。」
司徒依蘭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嘲笑,斜躺在水珠兒懷裡的寧缺便醒了過來,他的腦海裡一片迷糊,隱約裡覺著自己的臉貼著一處微涼冰潤豐滿的所在,下意識或者說按照本能習慣雙手摟緊某人腰身,用力把臉貼的更近了些,還蹭了蹭。
水珠兒豐腴的胸懷被少年的惡趣味擠的有些變形,那張滿是清秀碧玉味道的小臉上,極罕見地現出幾抹嫵媚羞意,隱有殷紅幾抹。
司徒依蘭瞧著寧缺瞇著眼睛半伏在水珠兒懷裡,瞧著他那只賊手悉悉萃萃伸進姑娘家袖筒裡,然後向著某處進發,不由無奈惱火地抬頭摀住額頭,也順便遮一遮眼。她終究是長安雲麾將軍府上的貴女,所謂青樓覓趣只不過當成風雅之事而行,哪裡見過有人居然真的敢當著自己的面行褻玩之舉?
當然她知道寧缺這時候是被自己灌多了,醉的快要接近不省人事,只怕連自己抱的是腰還是新楊柳,蹭的是胸還是大饅頭都無法分別,只是對一位未出閣的少女——哪怕是以膽大瀟灑聞名於長安城的未出閣少女——眼前這畫面確實有些難以承受,羞惱之下她站起身一把將寧缺扯起,繼續灌酒不休。
寧缺隱約間感覺到有人想要繼續灌自己酒,哪裡肯依,死抱著水珠兒的腰不肯放手,手掌順著襟下探入不停揉著姑娘家柔軟豐腴的腹部,嘴裡咕噥不停這個好這個比喝酒好我再也不喝酒了之類的廢話。
水珠兒被他摸的咯咯直笑,急急抬袖遮唇,嗔笑道:「再摸可要給銀子啦。」
寧缺伏低在她懷間,迷糊回答道:「你弟弟我現在也是有兩千兩銀子身家的人了,還差這點兒銀子?和尚摸得難道我就摸不得,度一春霄又如何?」
水珠兒聽著這話本有些恚惱,但聽著和尚二字卻是滿頭霧水,抬頭求助向司徒依蘭看了一眼,司徒依蘭攤開雙手惱火說道:「我哪裡知道這是什麼胡話?」
緊接著她手指微微用力,抓住寧缺前襟把他強行提高了幾分,湊到他臉前大聲說道:「喝多了趕緊回吧,難道你家裡沒人等你?」
不知道是被欄畔夜風吹的久了還是被司徒依蘭搖的狠了,或者是這句話裡的某些關鍵詞觸動了寧缺腦海中敏感的魂兒,只見他身體陡然一僵後悠悠醒轉過來,睜著那雙無神的眼看著欄外夜景喃喃說道:「是啊,家裡還有人等著的。」
司徒依蘭和水珠兒姑娘互視一眼,同時鬆了口氣,寧缺先前所言兩千兩銀子身家究竟從何而來,完全不是她們關心的重點,她們喜悅的是己等二人終於不用陪著這位窮人乍富的小爺發瘋。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寧缺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掙脫司徒依蘭的手,輕輕避開。
想要攙扶他的水珠兒,踉踉蹌蹌走進樓內,在帳房處搶來毛筆,撕下一頁帳簿紙,玉山半傾倚在台旁,醉眼迷離草書數字,然後說道:「替我送回臨四十七巷去。」
水珠兒湊過去一瞧,只見那張帳簿紙上寫著極潦草的幾個字,那些字框架歪扭斜散,拖絲掛白絲縷不清,若不仔細辯認,根本看不出來寫的是什麼——
「桑桑少爺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來睡了你記得把鍋上燉的剩雞湯喝掉。」
……
……
寧缺是個外表溫和骨子裡極冷靜自持的傢伙,很清楚自己酒量極差,所以平日裡除了和桑桑對飲時,極少有飲酒過量導致失控的局面發生,但此時情況有些不同,他今兒著實是太高興,興致高到無酒助興便覺失落的地步。
這份發自內心最深處的喜悅與青樓夜飲風月無邊沒有任何關係,和書院同窗趁著青春揮斥方遒肆意狂歡也沒有關係,純粹是因為他在舊書樓上看到了那張薄紙上面的留言,在下午溫暖的陽光裡,他隱約看到了那個奇妙世界的門在什麼方向,在絕望中苦苦求索了十餘年時間,終於看到了一線希望,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比這件事情、還有什麼時間比此時更適合狂醉一場?
水珠兒見他醉態可掬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扶著他的左臂搖頭說道:「別喝了,我呆會兒讓車馬行送你回家。」
寧缺輕輕握著她的手,自己掌心滿是微濕的汗漬,才知道酒醉心明這種話極有道理,微瞇著眼掩飾自己的緊張,故作鎮定說道:「今夜不回了。」
「同窗聚會飲樂,你這樣不好。」水珠兒笑著調侃道:「風雅何在?」
寧缺藉著酒勁兒說道:「我就是一邊塞來的小兵油子,哪裡知道風雅為何物,好姐姐,今夜就讓我俗一把又如何?」
「別趁著酒意裝瘋,到時候醒來又後悔。」水珠兒嘲笑道:「若平日清醒時,別說一把,讓你俗三把又能怎樣?」
寧缺瞇著醉眼連連擺手,憨笑說道:「那可不行,那就是三俗了。」
「我聽不下去這些胡話了。」司徒依蘭蹙著眉頭,捂額壓抑下腹中翻滾的酒意,說道:「寧缺你要胡天胡地,能不能挑個別的日子?」
寧缺勉強站直身體,長揖一禮說道:「司徒小姐,這可是您挑的地方,若換成別的日子,我還真沒膽子陪一個姑娘家逛青樓。」
司徒依蘭一時無語,恨恨睕了他兩眼,心想你還知道是陪我一個姑娘家逛青樓?那大家聽聽小曲看看胡舞談談藝術人生不就挺好,何至於非得要如此這般?
幸虧她沒有說出來這番話,不然想必又會招惹來寧缺一大段關於文藝女青年與正常女青年的區別只是事物發展順序區別的吐槽。
水珠兒姑娘笑著望向寧缺,同情說道:「寧缺啊,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簡大家當日就發過話不准任何人招待你,你能到哪兒俗去?」
水珠兒話音剛落,便見一位滿臉傲驕冷漠的小婢女端著碗魚尾草醒酒湯出現在眾人眼前,這位簡大家的貼身婢女小草姑娘冷冷盯著寧缺的眼睛,說道:「簡大家發話誰也不准讓他喝了,然後寧缺你,喝了這碗醒酒湯,馬上去洗個澡把身上的臭味去掉,跟我上樓,簡大家有話要問你。」
話本小說裡常用一種句式來形容高手高手高高手的行事風範,那便是:說時遲那時快,話音剛落,便只見……婢女小草的出現便極有這種高手風範,她說的話也極有高手效力,一言既出,那些正躍躍欲試的書院學生們便被身旁的姑娘們勸住,寧缺本人更是垂頭喪氣地鬆開了搶奪酒壺的手,滿堂俱靜。
寧缺去醒酒洗漱的時間裡,樓中的書院學子們自然難免要議論下先前發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知道簡大家身份的長安學子,更是忍不住向同窗們津津樂道講述著宮廷裡的某些秘聞,當年大唐的某段傳奇,於是眾人更加好奇先前那幕。
欄邊依舊清靜,司徒依蘭與金無彩輕聲交談兩句後便重新走了過來,站在水珠兒姑娘身旁不遠處,好奇地看著這位都城風月行裡的翹楚人物,輕聲問道:「就算寧缺幸運入了簡大家法眼,但無論你還是陸雪,以你們現如今的地位都不需要刻意討好他來做些什麼,所以我很好奇這是為什麼。」
「寧缺最初被騙進樓來本就是件有趣的事情,當夜簡大家就明說了樓內姑娘們不准招待他,長安城內別的青樓倒還罷了,但我們這樓子裡的姑娘肯定是沒有人還敢違逆簡大家的意思,但他還是常來我們這裡,這說明什麼?」
水珠兒姑娘眼波流轉,微笑輕聲應道:「這說明少年郎來與我們這些姑娘閒聊就是為了閒聊,而我們這些人啊,其實也是很想和人單純的聊聊天。」
司徒依蘭以撐頜,靠在欄邊若有所思。
水珠兒微笑繼續說道:「我們喜歡與他聊天,是因為我們平日裡所有的聊天都無法本著心意純粹閒聊,總要想著怎麼逗那些御史大人高興,黃門侍郎歡喜。而寧缺喜歡與我們聊天,是因為他骨子裡有壓力需要用聊天來放鬆,如今看來只有在我們這種地方,和我們這種姑娘聊天,才能讓他真正的放鬆。」
司徒依蘭蹙起眉尖,眼眸裡滿是少女的好奇:「他能有什麼壓力?」
「我不知道寧缺的生活裡有什麼問題,但我知道肯定有問題。」水珠兒漸漸斂了笑容,憐惜說道:「你們眼中的寧缺就是個平靜樸實的少年,只有我們這些閱盡風塵的可憐人,才能看出他身軀裡藏著的那份可憐。」
最後這位長安紅牌姑娘輕聲說道:「另外,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