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並不知道自己再一次與某個極大機緣擦肩而過,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在青樓內撕張帳簿紙草書一幅,然後被某位神符師看見,便造就了日後大名鼎鼎的雞湯帖及顏氏木刻拓本兩大名帖的產生,如今的他依然還是那個在臨四十七巷裡籍籍無名的少年老闆,那個在書院內刻苦求學上進的普通學生。
第二日清晨酒醒之後,他皺著眉頭極為艱難地喝完那碗不知熱了多少道的雞湯,然後喊住準備去收拾鍋灶的桑桑,看著小侍女的黑臉蛋兒,極為認真說道:「昨天夜裡喝多是因為太過高興的緣故,只是回來便醉倒沒有來得及告訴你。」
桑桑仰著小臉,挑著細眉,睜著明亮的眼睛,好奇看著他問道:「少爺,什麼事情讓你開心成那副模樣?我真的極少見你喝那麼多酒。」
「在書院舊書樓裡,我好像發現了看懂那些書的方法。」
寧缺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小鼻尖前不停晃著,說道:「雖然可能只是一線希望,但畢竟還是希望,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話,自己一定要抓住。」
所謂希望,只是對絕望的偶爾否定。因為只是偶爾,所以總是很難長久,做為一個被命運在股掌之間玩弄了十幾年的傢伙,寧缺比誰都更清楚,希望的最末往往都會變成失望然後絕望,抱的希望越大,最後的痛悔與遺憾也便越深。
無論是當年燕境山野裡的那個修行者,還是軍部的考核官員,旅途中溫和的呂清臣老人,直至最近書院入院時的術科挑選,他禁受了一次次希望幻滅的痛苦過程,於是變得越來越平靜甚至是麻木,可即便如此,對於踏入那個神奇的修行世界,他表面上顯得已經不甚在乎,但內心深處一直沒有放棄過希望。
因為他知道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活的很好,要完成自己的復仇,要在大唐這片肥沃的黑土上寫下自己大寫的名字,那就必須要走入那個世界,如果自己一旦放棄了所有希望,那麼結局將不再是失望,而是絕望。
為了抓住隱隱中存在的那抹希望,寧缺把自己的精神狀態再次調解到了最慷慨激昂陽光燦爛的境界,每日清晨天不亮時便乘車出長安城,每日夜色極深時才乘車回臨四十七巷,上午六科經典學習時時常睏倦,第三聲散鐘響起後,整個人便像是被南丁島煙草嗆著一般精神百倍跳起,衝出書捨衝進灶堂,細嚼慢咽雙人份午餐,圍湖再散步數圈,然後登樓登樓復登樓,手握書卷不捨不輟。
他在西窗下曬著太陽看墨字,用永字八法將薄冊上的所有文字全部拆解成單獨的筆畫,然後細細體會那些筆畫的走向鋒勢意味,刻意忘卻其意。
那位女教授則依然安靜地在東窗畔描著簪花小楷,不知何時她解了髮髻,將將過耳的柔順短髮映著窗外越來越濃的春光,溫潤到了極處,也沉默到了極處,無論寧缺請教的態度如何誠懇,她再也不肯給出任何指點。
過了數日的某個午後,那本《氣海雪山初探》終於被他翻看到了中間部分,而映入他眼簾的墨字被拆解成了不知幾千道筆畫,然後重新被組合成幾千個形狀不一,含意莫名的永字,幾乎要完全耗盡他的精神體力。
寧缺揉了揉發澀的眼睛,默然轉頭望向窗外越來越肥厚的青青樹葉,知道再這般強行看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縱使繼續壓搾自己最後的精神毅力,也不過是再多體會一些抄寫書卷的符師用意,對自己踏入初始之境提供不了任何幫助。
最令他感到失望的是,薄薄書冊中間夾著的那張紙上,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神秘教習留下的註解,甚至連隻言片語都沒有,彷彿那人就此消失了一般。
令書院學生煩惱了千年的蟬鳴,就在這個午後的某一刻毫無預兆地開始了天啟十二年的輪迴,寧缺靜靜聽著窗外嘈雜蟬鳴,聽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轉過頭來,合上膝頭的薄薄書冊,然後閉上眼睛開始冥想。
書冊上的那些文字筆劃,被他用永字八方法解構成筆畫心意,然後被他強行用散離心緒忘卻字意,所以雖然數量眾多,還勉強可以安靜停泊在精神世界的某一隅中,可一旦開始冥想這些筆畫,那麼繁複筆畫心意便會變得凶險起來。
第一日觀字忘意,感受胸腹內念力前淌無路時,寧缺就知道如果強行冥想催念肯定會非常凶險,所以這些日子他再也沒有嘗試過,只是希望在人間,在眼前,如果眼睜睜看著它就這樣存在,卻逐漸溜走去了冥間,去了天邊,這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到了此時此刻,他必須進行再一次的嘗試。
他閉目盤膝坐在窗畔,久久不動彷彿一座雕像,一陣微熱的春風自西窗外拂來,吹到他身上輕薄的青色學袍之上,泛起陣陣波紋,那些痕跡在胸腹外的青衫表面上緩慢突起然後平靜,再次突起又再次平靜,彷彿擁有某種靈性,又彷彿像是某種奇妙的生命活了過來,只可惜那些痕跡輕拂起落間,終究還是無法連貫相通,孤立於方隅內無法相觸,靈性不通,生命無基,漸趨衰敗。
書院某處小池塘內,湖水被風輕擾生波,微瀾推動著面上幾片小圓浮萍向四周晃晃悠悠而去,可無論浮萍晃向任何方向,最終都會觸著池壁頹然而回。
世間某處大深山裡,有名士穿密林訪名剎,叩開小廟木門卻得知大德高僧早已雲遊四海,該名士只得搖首拾階而退,回首望林間斷路,好生悻悻。
在寧缺此時此刻的精神世界裡,那些繁複到極點的筆畫,那些被解構成沒有具體意義的偏傍部首,那些橫撇豎捺的線條墨點,隨著他試圖冥想會意,驟然間變得生動起來。道道墨跡多了鋒利的金屬邊緣,變成草原上蠻人金帳部落令人恐懼的刀陣,點點筆鋒多了無窮濕意,變成春風亭外淒冷的雨,開始落下,落下便是刀斫人頭無數,落下便是暴雨磅礡無盡,沒有盡頭只有無窮無盡的衝突。
忽然間整個世界刀消雨停,他霍然睜開雙眼,從坐定冥想的狀態中脫離出來,感到胸口間一陣劇烈的煩悶隱痛,忍不住低頭咳嗽起來,略顯沙啞的咳嗽聲瞬間撕裂舊書樓二層的寧靜,他急忙抬袖掩唇,卻發現青袖之上染了些腥紅的血點。
「夫子曾經說過,強而行事是件很無趣的事情。你身體不適合修行,雖然毅力驚人,甚至找到了某種很有趣的方法,但……既然不行就不要堅持。」
不知何時,女教授已經走到了寧缺的身前,用溫和眼神望著他輕聲說道。
寧缺仰臉看去,才發現這位女教授身材極為小巧,眉細眸清竟是看不出來多大年齡,他知道先前凶險時刻,應該是她用了某種法子強行把他從冥想中召了出來,不由自嘲一笑,站起身擦掉唇角的血漬,誠懇行了一禮。
女教授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這般鄭重在意,微微點頭示意後,便夾著簪花小楷書帖,向書架深處走去,不知從何處繞出了舊書樓。
不知不覺間,寧缺冥想花了很多時間,樓外竟已是暮色正濃,夜色將至之時,他沒有急著離開,而是靜靜站在西窗下,聽了一段蟬兒們因為生疏而顯得有些斷續的鳴叫,然後走到書案旁,磨墨潤筆在紙上寫下了一段話。
……
……
夜深,舊書樓二層深處的書架上紋符再亮,然後向兩旁悄無聲息滑開,伴著吭哧吭哧的沉重喘息聲,陳皮皮極為艱難地擠了出來,胖臉的肉顫的極為滑稽。
那夜他留下那些話後,一直在關心著對方可有何進展,卻因為寧缺請了病假,遲遲數日沒有等到回音,惱怒之餘更是好奇,然而不巧的是,這些天最令他頭痛敬懼的二師兄不知腦子出了什麼問題,忽然發動留守的同窗們集體學習古時的殷禮祭祀流程,連番疲勞轟炸之下,根本沒有時間精力過來。
今日終於有了閒暇,陳皮皮顧不得沐浴休息,急匆匆趕來了舊書樓,就是想看看那個可憐又可恨的傢伙有沒有回音。
走到書架前抽出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陳皮皮濃眉一挑,發出一聲輕噫,咂巴咂巴嘴看了片刻後,忍不住搖頭讚歎道:「這個傢伙還真是膽大心野,居然硬生生被他想出了這種笨法子,而且居然還真能看懂?」
這看的自然是寧缺最開始的回帖,緊接著,他便看到了寧缺今天最新的留言,厚厚的嘴唇皮兒忍不住啪嗒的愈發響亮,皺著眉頭苦惱說道:「連這都不懂,居然還想玩修行?真不知道你這個傢伙是天才還是白癡!」
沉默片刻,陳皮皮坐到西窗畔的桌案旁,磨墨潤筆開始回復,在他與寧缺的第二次留書交流中,這位來自西陵的天才學生是這樣寫的:「你是個小孩子嗎?連這麼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既然你一竅不通那便是不通,自然無法與天地之息產生共鳴,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走。如果你要問具體的道理,我只能給你做一個比喻,我們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樂器,比如說是簫,念力便是在簫裡回復往還的氣息,有簫有氣息並不見得能吹奏出美妙的樂曲,因為聲音是從簫孔間發出來的。」
「如果你這根簫上連孔眼都沒有,那你怎麼吹?天地聽不到你的樂聲,怎麼去感應?你的雪山氣海裡那麼多竅不通,你還想怎麼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