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段分析,陳皮皮先是一驚,然後勃然而怒,覺得傷自尊了,臉色一沉盯著寧缺,也不承認什麼,壓低聲音冷厲斥道:「休得瞎說什麼,不然休怪我一掌拍死你,似你這等小角色,不要把把自己那點小聰明拿出來得瑟!」
胖子天才少年神色一肅,倒真有幾分冷看天下的氣勢。然而寧缺卻是毫無懼意,靠著牆壁,微笑望著他,忽然開口問道:「你殺過人嗎?」
陳皮皮微微張嘴,想要囂張回答幾句,卻說不出口,只好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寧缺用有趣的目光看著他,繼續追問道:「總殺過雞吧?」
陳皮皮低著頭把雙手背到身後,指尖艱難地輕觸而離,緊緊抿唇不肯回答這個問題,左右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就像個受了委屈傷了自尊的死孩子。
寧缺笑了起來,看著他歎息說道:「想來除了在路上無心踩死過幾隻螞蟻,你這雙白白嫩嫩的手連點血星都沒沾過……那就不要學別人用生死這種東西威脅人,沒有什麼力度反而徒惹發笑,我倒要提醒你,關於我的事情你可別四處說去。」
聽完這番教訓,陳皮皮以袖掩面羞愧而走。
……
……
尚是晨時,還可以去書捨聽課,但剛剛從死亡的冥間艱難掙扎回來,身體精神異常疲憊虛弱,寧缺自不會去扮演聽話的好學生。而且昨日有些模糊的記憶中,隱約有一段是女教授答應替他請假,所以他決定回臨四十七巷家中休息。
以大黑傘為杖,重傷之後的少年緩慢走出了舊書樓,像個晨練的老人那般微佝著身子,迎著晨光自濕地邊緣散步而去,穿過清幽側巷,走到了書院的正門外。
書院簡樸石門外是一大片像氈子般的美麗青色草甸,草甸中間隱著十餘條石板砌成的車道,車道邊緣和草甸深處沒有什麼規律植著很多顆花樹,時入盛夏,樹上的花朵早已被茂密肥嫩的枝葉雛果代替,垂墜欣喜。
草甸青樹石徑盡頭有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已經在那裡等了很長時間,馬兒都疲憊地低下了頭。車畔蹲著個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她已經一天一夜不曾睡覺,黑黑的小臉蛋因為疲憊和擔憂驚懼變得有些微微發白,如同抹了陳錦記的脂粉一般。
昨天清晨沒有等到寧缺殺人歸來,又有表情嚴肅的衙役四處詢問,聽著長街之上匆匆的羽林軍馬蹄之聲,桑桑便知道出了問題,她強行壓抑住盡頭的不安,在老筆齋裡沉默等待,但當馬車回來寧缺卻依然沒有回來,她終於等不下去了。
詢問車伕,確認寧缺晨間坐著馬車去了書院,桑桑略一思忖,直接拿出了十兩銀子,請求車伕把自己載到書院,然後就一直蹲在馬車邊草甸青樹旁默默等待。
她不知道寧缺有沒有受傷,但知道他肯定受了極重的傷,可能暗自藏身書院某處養傷,所以她不敢去問書院裡的教習和學生,她只能等待。
蹲在草甸青樹旁,看著書院的石門被黑夜籠罩,被朝陽喚起,看著裡面書捨的燈火點亮又熄滅,聽著那些學生們朗聲誦書,看著小小舊鞋前的螞蟻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看著有人走進書院,有人走出書院,但就是沒有看到那個傢伙。
書院學生乘坐馬車前來,看到寧缺的小侍女蹲在道旁,難免好奇,有人曾經上前問過幾句,但她卻是理都不理,倔強地閉著小嘴不發一言,只是看著書院門口。
看了整整一夜,彷彿看了整整一輩子那麼久,桑桑終於看到了那個身影。
她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微白的臉蛋漸漸放鬆漸漸有了血色,閉上眼睛抱拳於胸喃喃念了幾句什麼後,以手撐膝快速站了起來——因為蹲的時間太長,細細的腿部氣血有些不通,她瘦小的身軀一陣搖晃竟是險些跌倒。
寧缺撐著大黑傘,緩慢走到她的身前,看著這張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小黑臉,看著小臉上的疲憊擔憂,心中湧起一股憐惜。雖說他主僕二人這一世共同經歷的生死次數太多,但越過生死之後能見到對方,依然是一件最值得高興的事。
他極自然地張開雙臂,想把桑桑摟進懷中,卻忽然發現小侍女現在的個子比在渭城時竟是高了一小截,已經到了自己胸口,下意識裡怔了怔,沒有繼續把她摟進懷裡,而是伸出手落在她頭頂,帶著微笑揉了揉。
桑桑仰起小臉,咯咯一笑。
二人轉身互相攙扶著向馬車走去,極有默契,沒有在書院門口多說一句話。
車伕打了一個呵欠,昨夜他在車廂裡將就著睡了一夜,身體也已極為疲憊,但拿著十兩銀子,疲憊不在話下,只見右手輕揮馬鞭在空中挽了個花兒,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左手輕提韁繩,馬蹄踏地聲中,車廂緩緩開始移動。
車廂中寧缺聲音微啞說道:「很累,回家再說,刀在下面,呆會兒記得拿走。」
……
……
馬車駛抵臨四十七巷,疲憊傷重的寧缺彷彿睡死過去一般,一直沒有睜開眼睛。桑桑取出那把朴刀塞進大黑傘裡再系到背上,然後在車伕的幫助下,像拖裝糧麻袋一般把他拖進了老筆齋,塞進了薄被之中。
酷暑夏天,再薄的棉被終究還是棉被,寧缺被捂的滿臉通紅,出了一身大汗,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終於悠悠醒了過來。
睜開雙眼,確認自己回到了家中,他深吸一口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餘悸終於有了餘暇散發開來,讓他覺得自己的手腳有些冰冷。
盯著屋頂那幾片透光琉璃瓦,他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最近這些天我和你提過那個叫陳皮皮的書院學生……你幫我記一下,我欠這傢伙一條命,以後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提醒我想辦法還給他。」
桑桑這時候正在向桶裡倒滾燙的開水,準備替他擦拭身子,沒有想到他醒了過來,聞言一怔,坐到他身邊疑惑問道:「怎麼還?」
「雖然不知道那傢伙是怎麼做的,但我這條命應該是他救回來的。我對你說過很多遍,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比你我的命更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那麼將來無論花多大代價去報答他都理所應當。」
然後他看著桑桑若有所思的小臉,笑著提醒道:「但不能拿我們的命去還。」
「少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桑桑盯著他依然蒼白的臉頰,輕聲認真問道。
「那個茶藝師是個修行者,我受了很重的傷,最後只記得昏倒在一條大街上,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寧缺想著從昨天清晨到此時的連番奇妙遭遇,尤其是那些昏迷時隱隱然模糊的感受,眼眸裡泛過一絲迷惘之色,皺著眉頭重複道:「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做些吃的,我有些餓了。」他不喜歡這種有變化發生在身上而自己卻一無所知的局面,皺眉思索不得其解後,便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情。
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問題,看著桑桑面露乞求之色說道:「不要煎蛋面也不要肥腸面,更不要昨天剩的酸辣面片湯,這麼熱的天氣,肯定都餿了……看在少爺我受了這麼重的傷差點兒死掉的份上,咱今晚掏錢吃頓好的吧。」
桑桑被他這句話說的鼻頭一酸,心想我只是個小侍女,難道還敢天天苛扣你不成,還不是想著日後少爺你要娶少奶奶,總得替你攢些銀錢。
「我給了車伕十兩銀子……」
她低著腦袋輕聲說道:「先前少爺你昏睡的時候,我去隔壁古董店尋他家老闆娘要了碗泡蘿蔔,已經倒進鍋裡和鴨子一起燉了,再過會兒便能好。」
說完這句話,桑桑從桶裡拎起滾燙的毛巾擰了擰,然後放到寧缺手能觸著的地方,向屋外走去,被燙的有些微紅的小手在圍裙上輕輕擦了擦。
……
……
給了車伕十兩銀子——桑桑就是要通過這句話告訴少爺,自己雖然年紀小,雖然節儉,但卻不是個不分輕重的小侍女,該花銀子的時候,可沒有什麼捨不得。
寧缺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個忙碌的小小身軀,想著先前她那句話裡隱著的恚惱味道,忍不住笑了起來,卻沒想到桑桑看見他在床頭支著身子,竟是迅速走到窗邊,沒好氣說了句好生休息,便把外窗緊緊關住。
屋內光線頓時變得十分昏暗,除了頭頂那些琉璃瓦透下的微光,就只有桑桑提前就在桌上點亮的一盞溫暖燭火,靜靜地陪伴著床上的他。
寧缺靜靜看著桌上那盞燭火,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茶藝師顏肅卿是個修行者,這個隱藏因素嚴重破壞了他的計劃,如果不是夠狠夠幸運,或許在湖畔小築他就已經死去,根本不可能逃到那條大街上,更沒有機會在書院裡潛藏一夜,然後遇見陳皮皮這個西陵的小神棍。
在大街上昏迷的那段時間,他知道肯定有些事情發生,不然無法解釋身上那些傷口為什麼會癒合,也無法解釋胸口處那道無形長矛所帶來的痛苦,只是他確實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而陳皮皮又對自己做了什麼。
思慮凝滯,體傷神損,酷暑夏日被捂出一身汗,他覺得身上的皮膚一片粘膩有些厭煩,便想擦拭一下,然而他的手在快要觸到濕毛巾的時候卻僵住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指與濕毛巾之間好像多出了淺淺一層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