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手中的文契,想著那個青衫男子居然悄悄留了間賭坊給自己,寧缺震驚之餘,更是覺得胸膛裡有些陌生的溫暖,問道:「他現在在哪兒?」
「收到他最後一封信時,他說要去泰山看日出。」齊四爺回答道。
溫暖震驚漸漸平息,寧缺想著先前齊四那番嘲諷話語,想著自己作弊騙錢居然騙到自己的賭坊裡,面頰便覺得有些發燙,畢竟是年輕人,哪裡能夠承受這等失人跌份遭遇,為了化解尷尬,他羞惱說道:「魚龍幫又沒人通知我這事兒。」
齊四爺一挑眉頭,瞪著他惱火說道:「大哥臨走前專門帶著我們幾個去臨四十七巷與你朝過面,當時就說過,有事兒沒事兒你都可以來找我,這都已經幾個月了,你何時找過我?你現在身上又掛著那個身份,我怎麼好主動去找你?」
寧缺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另一個身份,那位徐崇山大統領見了他一面,扔給他一塊黑木牌子,便再也沒有聯繫過,他早就已經忘了自己還是帝國的暗侍衛。
他正在那廂感慨唏噓掩飾羞愧,齊四爺卻是想起這件事情裡某個蹊蹺處,剛剛平靜下來的眉梢猛地挑起,震驚看著少年說道:「你……是一個修行者?我知道你這傢伙殺人本事強,但你什麼時候居然能夠修行,還入了實境?」
「剛發生沒兩天的事情,不過是個初識水準,離實境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寧缺並不知道勾星賭坊那個黑色骰盅裡的符金夾層,老實回答道:「原想著趁沒人知道的大好時機,多掙些銀兩,現在雖然掙不成了,但還請幫著保密。」
齊四爺聲音變得尖細煩惱起來:「你贏了勾星一萬多兩銀子,這事兒怎麼保密?長安城雖然大,但帶著個小黑炭頭侍女跑的人可不多,只要稍一打聽,就能把你查出來。」
寧缺笑了笑,溫和說道:「您現在可是長安城裡的老大,像這種小事還不是您一句放原事兒?勾星賭坊難道還敢違背你的意思繼續去查我?」
齊四爺被他這句不輕不重的馬屁頂的無法拒絕,皺著細細雙眉想了陣,說道:「瞞著倒不難,不過隱瞞修行者的身份又是個什麼意思?難道你還指望這事兒發酵變大,最後替你在帝國裡掙些名頭?如果是這意思,我勸你最好不要這般想,長安城畢竟不是鄉下地方,隨隨便便也能找到千八百修行者出來,你沒辦法太過顯眼,照我看,你還不如老老實實向書院教習說明,得些實在的好處更重要。」
寧缺想著傳說中明年可能會開的書院二層樓,想著此時正在遙遠邊疆替帝國開疆闢土的夏侯大將軍,沉默片刻後笑著回答道:「就因為知道自己太普通,所以何必說出去徒惹煩惱,日後某日能在這條路上走的更穩更遠些,再說出來也無妨。」
「你又不是我魚龍幫的人,自己的事情想怎樣做都隨你,不過既然今天難得碰見你,有些事情還是得趕緊把手續辦完。」
齊四爺伸出細長手指,點了點他面前的地契文書,說道:「有一份轉讓協議需要你簽名,從此以後這間賭坊就轉到你手上,我再也不用耗精神代你管。」
寧缺心想這可不行,開個賭坊要人要錢還要背景,自己要在書院讀書,總不可能讓小桑桑穿著荷官服來看那十幾張賭桌,眼珠子微微一轉,腆著笑臉說道:「好哥哥,您就再耗些精神管下去吧,我是真沒這能力,也沒這時間啊。」
……
……
一番爭執之後,齊四爺終究未能敵過寧缺的連番馬屁和賴皮精神,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他的條件,賭坊依舊算是寧缺的,但托管在魚龍幫之下,寧缺什麼事情都不需要做,就按著雙方商議好的比例每月拿分紅便是。
商議完畢,沒有吃宵夜也沒有喊姑娘過來玩耍,寧缺在第一時間內帶著桑桑離開了這家西城新開的賭坊,他走的如此著急,就像是在逃亡一般,甚至回到臨四十七巷家中,才想起來自己連那家賭坊的名字都沒有記住。
桑桑從腰帶裡取出那疊厚厚的銀票,放進匣子裡鋪平,四處打量著簡陋的臥室,柳葉眼裡的目光在樑柱和老鼠洞裡不停游移,心思也不停游移,想碰上應該放在哪裡最安全,終究她還是按照老法子把床板掀開,小心翼翼把匣子藏了進去。
回頭她看見寧缺坐在圈椅上發呆,他臉上的神情很複雜很奇妙,像是被天上的聚寶盆砸傻了,又像是被砸的過重痛的想要哭。
「少爺,你今天有些古怪。」桑桑看著他好奇問道:「剛才就是,離開賭坊的時候像是欠了人家八百兩銀子般,狼狽的厲害。」
「能不狼狽嗎?今兒算是丟人丟大了,我這輩子還沒幹過這麼二逼的事。」寧缺惱火回答道,忽又想著床板下那匣子銀票,臉上的羞惱之色頓時被歡愉之色代替:「不過如果每次都能掙這麼多銀子,讓我一直二逼下去我也願意。」
說完這番話,他把臉上笑容一斂,伸手示意桑桑坐在身前的小板凳上,用極為嚴肅認真的語氣說道:「我覺得有必要開一場家庭會議了。」
對於寧缺來說,家庭會議這種事情,是他前世最銘心刻骨最難受的經驗之一,大概是潛意識裡受了嚴重的影響,這一世的小家庭雖然始終只有他和桑桑主僕二人,但無論是在岷山草居還是渭城小院,他經常會提請開家庭會議。
桑桑知道少爺又要開始滔滔不絕說胡話,極有經驗地先去拿了針線袋,然後換了雙棉布製成的舒服拖鞋,才坐到他身前的小板凳上,恭敬等著訓話。
「學院每間書捨窗戶中間,都懸著一些前賢格言名句,雖然我認為那字寫的不咋樣,但那些格言名句裡的意思倒還不算太錯。」
桑桑低頭專心致志地納鞋墊,聽著這句話後頭也未抬一下,只是用小鼻子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聽到了請少爺繼續。寧缺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這些年裡每次開家庭會議時她都是這副作派,他說過多次也沒有什麼效果,拿她實在沒辦法,不去理會,繼續自己的說話,只求這唯一的聽眾不要溜走就好。
「其實有一句是這樣說的——環境改變人的氣質,奉養改變人的體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告訴我們,你手裡有兩千兩銀子的時候,做事就不能還像只有二十兩銀子時那樣摳門吝嗇,不能總是吃剩飯剩菜……」
聽到這裡,桑桑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臉上滿是委屈和不滿。
「好吧,節儉確實是一種美德,但你要想想,我們現在是真的不差錢了,手裡攥著一萬多兩銀子,賭坊每個月還有分紅送過來,我們不能再以窮人的心態過日子,不能像窮急眼窮瘋了般看見有掙錢的方法便撲上去。」
寧缺感慨說道:「換句話說讀書人的事兒就是讀書人的事兒,修行者的事兒也就是修行者的事兒,得清貴自矜些,別總想著靠這些事兒掙錢,那給人感覺總有些跌份兒……所以我決定,以後不要再去賭場作弊贏錢了,我擔心書院教習們知道後會氣死,同時我決定從明日起把本人的大作全部從前面鋪子裡撤回來,至於生意,就從香坊那邊去收些窮書生的便宜書卷來賣,掙些差價就好。」
桑桑把針線從鞋墊那頭穿過來,用力一拉,張嘴咬住線頭咯崩一聲扯斷,然後睜著疑惑的眼睛問道:「一幅都不賣了?少爺,這會不會顯得有些窮人乍富?」
寧缺被她說的一愣,咳了兩聲,說道:「你用的形容詞不是太準備,這不叫窮人乍富,應該叫小富即安……當然,窮人乍富不好看,小富即安不可取,那我的字還是在前鋪裡掛幾副,不過標價要抬上去,非千金不能賣也。」
桑桑心想少爺你最貴那幅中堂也才賣了二十兩銀子,而且貴的也就賣出去了那麼一幅,那天你還專門吩咐我燜了鍋紅燒肉慶祝終於宰了個冤大頭,現如今你說自己的書卷非千金不能賣,這長安城雖然確實人傻錢多,但哪裡有這麼多冤大頭?
看著小丫頭烏黑眼珠裡的強烈的疑惑神色,寧缺眉頭一挑笑著解釋道:「記住,咱們現在太有錢了,不差那點兒,這就算是千金買馬骨,可以漲名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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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他的意思,第二天桑桑把他寫的大部分書卷都從老筆齋裡撤了下來,然後去香坊買了一大堆書家新作,而且遇著客人看中寧缺所寫書卷詢價之時,她便會老老實實地告訴對方:東主親筆所寫極為珍貴,故千金不二價。
事態的發展和寧缺猜想的並不一樣,把自己書法作品標上千金之價,並沒有讓老筆齋的名聲一飛沖天,鋪子裡的生意反而變得越來越差,除了又收穫了一大堆類似「這鋪子的老闆是不是窮瘋了」冷嘲熱諷之外,別無所獲。
不過現在主僕二人從窮人忽然變成太他媽有錢的人,真有些窮人乍富的勁兒,就連桑桑並不怎麼關心老筆齋的收入,而寧缺天天在書院裡面忙著溫習功課,忙著登上舊書樓向那位友人請教修行世界裡的諸多法門,更不會理會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