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想起去年書院入院試放榜那時,小桑桑也曾經盯著謝三公子發過呆,這才明白原來這丫頭原來和自己一樣,也是首重皮囊的凡人啊。可為什麼她從來沒有看著自己發呆?那自然是因為自己的皮囊實在太過普通。想到此節,他看著她憂鬱說道:「長的太好看的男人,一般腦子都不大好使,比如那位隆慶皇子。」
桑桑把小黑臉枕在細細胳膊上,出神道:「少爺,我就想看看他那張臉是怎麼生的,為什麼那般好看,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家的脂粉,陳錦記還是豫脂園,唉,如果有機會能近距離看看,那該有多好啊,如果能摸摸他的眉毛那就更好了。」
寧缺看著她出神模樣,忽然發現這些年來,除了操持家務之外,自家的小侍女好像一直沒有什麼愛好歡欣之事,心中無由生出一陣疼惜,片刻沉默後笑著說道:「隆慶皇子是要進書院二層樓的,如果你想近距離看他,到時候我帶著你去,順便你還能替我加加油鼓鼓勁兒什麼的。」
「好啊好啊!」桑桑拍著小手掌坐直了身子,然後看著寧缺的臉非常認真地糾正道:「但那天我肯定是專門去替少爺你鼓勁助威,只不過順便看看他。」
「這還差不多,乖。」
寧缺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然後背著雙手向後宅走去,心想看來無論是為了自己的人生還是為了小侍女的夢想,自己都必須往二層樓爬一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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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來到,柳絮滿天飄,飄過坊市水井,飄過南城清幽貴宅,飄過熱鬧的朱雀大街,飄過高高的朱色宮牆,在簷獸鼻尖調皮地挑了挑,然後輕輕揚揚地向地面落去,把洗衣局濕漉的地面粘成一片稀薄的氈子。
「額錯了,額真的錯了,如果去年陛下問起來時,額膽子能再大那麼一點點,直接應下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首鼠兩端,看著一座寶山,卻不敢伸手去摸。」
濃郁的河北道口音在滿天柳絮中迴盪著,微胖的大唐侍衛副統領大人徐崇山,站在偏殿欄下,雙手攏在袖中,看著那些從御書房裡面帶喜悅驕傲之色走出來的大臣們,看著他們雙手視若珍寶捧著的那些摹本,眼眸裡的不屑輕蔑逐漸轉換成懷念家鄉初戀情人般的酸澀遺憾。
「你說額一個大老粗,怎麼就偏偏就要學那些大臣們玩什麼心眼?這下可好,玩砸了不是?把自己的腳背砸的好痛,現如今陛下越喜歡,這事兒鬧騰出來的風波越大,額越不敢承認當時是俺騙了陛下,這真是一著錯,著著錯啊。」
小太監祿吉抬起頭瞥了一眼統領大人的臉色,壓低聲音建議說道:「大人,咱們看了這好幾個月的時間,就算寧缺藏的再深,總有一天會被朝廷挖出來,到時候不止咱們這欺君之罪得落在實處,而且咱們侍衛處可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要不然咱們……乾脆賭上一把?」
「怎麼賭?」徐崇山用鼻腔暼出一聲冷哼,說道:「陛下喜歡,皇后娘娘喜歡,那些大臣也不知道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但總之陛下失望了這麼久,最後發現是我們瞞了他這麼長時間,所有的失望和喜歡都會變成對你我的憤怒,到那時寧缺那小子倒是不會有什麼麻煩,可是你還是我來承受責任?」
說起嚴肅正事兒,副統領大人的河北道口音變淡了很多,不說額而稱我了,祿吉哪裡敢接話,眼珠骨碌一轉,心想若真有那天,背黑鍋挨板子的肯定是我這個小太監,這事兒……總得想個法子找條破局道路才是。
「祿吉啊……你說除了皇后娘娘,陛下在宮裡最信任誰?」徐崇山忽然開口。
祿吉凜然一驚,明白副統領大人已經看穿了自己心思,哭喪著臉躬著身子,想了半天後試探著說道:「國師大人?」
「我不管這件事情你怎麼辦,但總之要辦妥當,通過國師大人讓陛下知道寫那幅字的人是誰,但還得把侍衛處從這件事情裡摘出來。」
徐崇山淡淡交待一句,便抬步向著宮門方向行去。
祿吉接了這麼個燙手山芋,哪裡肯就這麼看著大人置身事外而去,滿臉焦急跟了上去,低聲急促說道:「統領大人,說倒是好說,這摘怎麼摘?」
「我要會摘,還讓你去想個什麼勁兒!」徐崇山回頭瞪了他一眼,不威而怒說道:「本統領大人每天忙於公務,哪有時間去辦這些小事兒。」
「又不是什麼神兵奇符,不過就是一幅破書帖,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那位隆慶皇子也是個麻煩,居然還要勞動本統領大人去桃花巷派兵鎮壓,不過就是個破漂亮年輕男人,這長安城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怎麼都發瘋了?」
統領大人拂袖而去,隱隱聽著柳絮間傳來他抱怨嘮叨的聲音:「世道真亂!」
……
……
長安城桃花巷裡的桃花還沒有盛開,城郊靜遠墓地外的桃花也才剛剛結出無數朵粉嫩的小苞。靜遠墓地在青林幽山之間,有資格下葬在此間的基本上都是大唐官員或是富商名士之類的人物。如今踏青掃墓之季正當時,墓地之上繚繞著風吹不散的香煙,林地邊緣的防火網前堆積著猶有餘溫的紙錢灰燼。
一位穿著灰色袍子的瘦高中年人,站在墓地高處,靜靜看著下方的動靜,等待那座石製大墳前的人們離開,才緩緩走了下去。
看著墓碑上大唐御史張怡琦的生卒年份光輝履歷,灰袍中年人沉默片刻,然後前行來到墓堆旁,右手緩慢撫過那些剛被拔斷的青草,掌面與新鮮的草根斷茬面隔得極近,卻又沒有完全接觸上。
灰袍瘦高中年人姓林名零,大唐東北邊軍高手,洞玄境界大念師,奉鎮軍大將軍夏侯之命,去年冬初他便抵達都城長安,開始暗中調查張貽琦等人之死,這半年的時間,他通過軍部的熟人,看過很多那三椿命案的卷宗,去城東鐵匠坊和城南湖畔小築實地勘察數次,至於靜遠墓地也是第四次來了。
後兩椿命案卷宗,不是沒有疑點,始終沒有抓住真兇的卷宗,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只是這位邊軍高手並沒有在這兩份卷宗之間發現可以聯繫起來的地方,而且他是奉夏侯大將軍之命暗中調查,在找到確鑿證據之前,不便與朝廷相關部衙通氣,自然也沒有辦法獲得那些部衙比如長安府的幫助。
至於御史張貽琦死亡的卷宗,他也看過很多遍,更是完全沒有看出任何問題,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懼妻如虎的年老御史倉惶奔出青樓時發生了交通意外事故。他並不知道,因為御史夫人對紅袖招最初不依不饒,長安府對這份卷宗做的極為紮實,不要說是他,就算是朝廷派專業人士來看,也不可能在卷宗裡找到任何問題。
如果換成一般人,數月時間都沒有發現任何蹊蹺,或許便會直接離開長安,回到東北邊軍營中呈上自己的判斷,但林零不止是一位洞玄境的高手,更是一位大唐軍人,在沒有完全確定之前,他有足夠的毅力和耐心堅持下去,更何況他比誰都清楚,夏侯大將軍和軍師谷溪絕對不會接受任何含糊不清的結論。
臨行之前軍師谷溪曾經叮囑過他,長安城裡的這三椿命案,最關鍵的是御史張貽琦之死,大將軍不需要他查出這些命案之間有沒有聯繫,只需要他確定御史張貽琦是否真的是交通意外死亡,而沒有任何別的疑點。
「長安城郊,權貴群墓……」林零靜靜看著眼前的墓堆,眉頭緩緩蹙起,聲音輕至不可聞歎息道:「既不能請長安府來開棺驗屍,又不可能冒著朝廷追查震怒的風險自行把這墓打開,那怎麼才能查出棺裡那位御史之死究竟有沒有問題?」
雖然始終毫無所獲,雖然眼看著似是陷入了困局,他依然沒有選擇離開,而是臉上漸漸流露出堅毅之色,向後退了幾步,掀起青袍前襟坐到了地面上。
他接下來做的事情對修為會有極大的損害,而且類似於在草堆之中尋找一顆小石粒,更麻煩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草堆裡有沒有那顆小石粒,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做,因為只有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他才能說服自己離開長安。
就這樣,這位來自大唐東北邊軍的洞玄境強者,在墓群之間坐了下來。任由柳絮輕輕落在自己衣襟之上,任由初生的青澀桃苞在梢頭嘲諷看著自己,從晨時坐到了午後,影子由斜而縮,而他的臉色則是變得越來越蒼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林零緩緩睜開雙眼,望向身前不遠處的御史之墓,臉上露出極為震驚的神情,眼眸裡卻是疑惑之餘浮現出些許輕鬆之意,彷彿因為確定了某件事情、確定了某種推測而感到如釋重負。
抬起衣袖輕輕擦拭掉眉梢快要滴落的汗珠,他艱難地站起身來,扶著疲憊的腰深深吸了一口墓群上空混著煙味的空氣,緩慢向長安城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御史張貽琦之墓的清靜再次被人打擾,來的人不是昨天哭成淚人的家中悍妻,也不是那些身材豐腴乾嚎無淚的妾侍,而是林零和數名長安府的衙役。
今天林零沒有穿那身青色便服,而是穿著一身唐軍戎服,顯得格外利落強悍,只見他回首對著那數位長安府衙役拱手一禮,輕聲說道:「大人,卑職既然願以項上人頭做保,那麼敢請問我們何時開棺?」
衙役分開,長安府尹上官揚羽蹙著眉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