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國遊歷的院長還未返回,書院二層樓便將開啟,消息是從何處傳出來的不得而知,但根據教習們的回復,已經可以基本確定這是真事,日期便在後日。
書院二層樓難進,難於上青天,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學生們清楚自己大抵不會遇到昊天降福之類的樂事,能夠進入二層樓的學生,應該出自於謝承運等六名術科學學生,所以放學之後,便有人開始鬧騰起來,要為他們六人壯行助威。
這件事情本和寧缺沒有什麼關係,做為被書院諸生遺忘的同窗,被邊緣化的默默無名之輩,沒有人能想到他的全副心神也是放在二層樓間。散鍾之後他想去舊書樓詢問一下余教授或者是陳皮皮,想知道以自己現在這種境界水平,要進入二層樓究竟有幾分可能,不料臨行前卻被司徒依蘭強行拖出了書院。
用司徒小姐的話來說,像這等集體活動,無論你如何不合群也總還是要參加的,即便被同窗排擠,但若你時常出現,不再像平日那樣孤魂野鬼般遊走於山林草甸,那麼總有平淡化解當日怨憎的一天。
寧缺絕不認為自己需要努力擠進書院同窗們的生活圈子,以此姿態換取某種和緩的身周環境,只是司徒依蘭平日對他極為和善,這面子實在是有些礙不過去,思忖片刻後,便也隨著諸生們離開書院進了長安城。
書院諸生選定的聚會場所在城南,是湖畔一座清貴大宅改裝成的酒樓。酒樓上懸著塊牌匾,上面是祭酒大人親筆書寫的店名:得勝居。
得勝居乃是長安城第一等清貴食府,佔地面積極大,裝飾擺設極為精緻豪奢,來往客人不是朝中大臣便是四城豪富,若不是書院名頭夠響亮,即便是想要包個宅外露天食台,都極不容易。
如今時值春暖草長,大宅外用老梨木挑著層層幔紗,被春風一擾輕舞而動,畫面美麗至極,逾百名青年男女學生或微笑憑欄,或輕笑繞湖,或掀紗而行,把此間頓時變作青春放歌的妙地。
寧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手裡捧著個小茶壺,平靜看著正在春風中喜悅玩耍的同窗們,想著稍後宴席之上自己大概也看不到什麼熱情洋溢的面龐,左右還是坐在角落裡發呆,估摸著席至半途自己便會提前離去,便喚來得勝居的小廝塞了幾個大錢,要他僱人往臨四十七巷帶個話,讓桑桑帶著馬車過來在門外候著。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風頭正盛的學生才子挑好了最臨風瀟灑的欄畔酒桌,戀情正熱的學生情侶看好了幔後竹林清幽某地,湖畔的大露台才漸漸安靜下來。司徒依蘭不愧是當年長安娘子軍的小領袖,站起身來落落大方地說了幾段話,無外乎是祝福術科六子能在後日取得好成績,又祝諸位同窗學業進步之類。
話音甫落,各色果子精美吃食流水般奉上,學生們開始飲酒作樂,其中最熱鬧的那處,可以清晰地聽到諸生對謝承運等六人的殷殷期盼淡淡馬屁。
「聽說今次二層樓只招一人。」臨川王穎臉上稚氣未脫,看著身旁那些圍攏過來的大哥哥大姐姐們,然後轉向一旁怯生生問道:「以前也是這種規矩嗎?」
謝承運微微一笑,看著身旁諸位同窗,平靜應道:「二層樓每次開啟時的規矩都不一樣,今次只招一人也有可能。難度頗大,我當盡全力而為,如此方不負諸位同窗期望,先生苦心教誨。」
鍾大俊啪的一聲打開折扇,朗聲一笑說道:「承運,你如今已經入了不惑之境,連曹教授都稱你為術科第一人,認為你進二層樓大有希望,如果連你都沒有信心,那今年還有誰能進二層樓?」
臨川王穎想著此節,不由面色微黯,旋即那張青稚的臉上毫不掩飾流露出對謝承運的羨慕之意,說道:「謝兄,日後進了二層樓,一定要記得告訴大家那裡面究竟是什麼模樣,我真的很好奇。」
謝承運溫和笑著拍拍少年的肩膀,說道:「你年歲尚淺,就算今次進不得二層樓,想來下次也便進了,哪裡需要我去為你打聽?」
便在此時,得勝居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湖畔飲宴諸生並不在意,長安城裡哪一天不看到幾撥騎兵奔馳的畫面?唯有安靜坐在角落裡的寧缺,抬頭望向蹄聲起處,因為他聽出來這些騎兵不是羽林軍,而是在戰場上真正見過血的邊軍。
片刻後,一名渾身戎裝,猶有風塵之色的年青將領,在幾名屬官的帶領下走上了湖畔露台,他看著這些在春風裡飲酒作樂的學生,眉頭便忍不住微微一蹙,直接掀起幔紗便向更清幽的宅院深處闖了過去。
數名大唐軍人身上挾著的鐵血味道,與這湖畔露台上的輕鬆瀟灑氣息極不相同,當他們出現的時候,書院諸生的議論聲便下意識低了下來。這幾位軍官穿著戎裝輕甲,大步向前疾走,顯得極為強悍,又帶歪了幾處桌席,於是便惹得書院學生們有些心中不喜。
唐人首重軍功,最是熱愛敬佩浴血守國門的邊軍,若放在平日場合,即便是朝中大臣,對這些軍官稍顯魯莽的舉動,也只會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然而今天湖畔聚會的書院學生都極為年輕,骨子裡或多或少被養出來了些驕嬌之氣,有學生沒能忍住心頭那口氣,衝著那幾名軍官背影冷笑說道:「就算是許世親自來此,也不敢對我書院稍有不敬,這些軍爺倒是目中全無餘子的厲害。」
許世乃大唐鎮國大將軍,毫無疑問的帝國軍方第一人,可在這些驕傲的書院學生們看來,似乎也並不顯得特別厲害。那幾名正疾步前行的大唐軍官聽著這話,驟然停下腳步,為首的那名青年將領轉過頭來,看著四周的書院學生們目光微寒。
沉默片刻後,這名青年將領淡淡嘲諷說道:「原來是書院的學生,春日不去大山遊獵卻進城遊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露台上的書院諸生哪裡能忍,紛紛站起身來,想與對方言語一番,不料那位青年將領毫無退色,面色如霜繼續說道:「想我在書院讀書那陣,驕傲之人總要有驕傲的本事,現在你們這些小傢伙只學了個皮毛卻開始四處耍嘴皮子了……」
聽著這話,諸生才知曉原來這位青年將領居然是書院師兄,不禁有些訥訥然不知該如何言語,青年將領卻不肯放過他們,寒意逼人訓斥道:「許世大將軍親自來此,也不敢對我書院稍有不敬?這句話確實並沒有說錯,但你們一定要記住一點,許大將軍敬的是院長,敬的是教習,而不是你們這群廢物!」
「今後在外面都給我把嘴巴閉緊些,如果再讓我聽到有書院學生在外面大放驕嬌之屁,休怪我請出書院規矩,直接把你們痛揍一頓!」
書院第一課講的便是禮,禮便是規矩,書院的規矩就是誰的拳頭大誰有理,誰的輩份高誰有理,這是諸生早已深記於心的教誨,此時聽著這位書院前輩要搬出書院規矩,自然沒有人敢胡亂接話。
司徒依蘭掀開幔紗,看著這邊情形,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看著那名青年將領說道:「我說華二哥你堂堂一個固山郡都尉,何必師弟妹們置氣?」
諸生聽著這句話,再望向那位青年將領時的眼神便更不一樣了,固山郡都尉華山嶽……那可是大唐軍方年輕一代的明星人物,難怪先前氣勢如此強大。
華山嶽看著自幔紗後走出來的司徒依蘭,沒奈何歎息搖頭,說道:「忘了你這丫頭現在也在書院裡讀書,今兒有急事,明晚上我再去給大將軍請安。」
司徒依蘭看了一眼得勝居最清幽的深宅後院,猜到他著急從固山郡趕回來是為了要見誰,微微一笑後說道:「過陣我再進去請安。」
「你去自然沒問題。」華山嶽淡淡掃了一眼四周的書院學生,忽然在角落裡看到了一張有些熟悉的臉,微微一怔卻也沒有說什麼,微笑繼續說道:「帶著無彩也行,但其餘的無關人等,還是不要帶進去了。」
「這裡都是書院的優秀才俊。」司徒依蘭微笑說道,不著痕跡提醒了他一聲。
華山嶽感激地笑了笑,明白她想說什麼,舉拳一禮匆匆而去。
……
……
酒至酣處,熱鬧處愈熱鬧,淒清處愈淒清。司徒依蘭不知道使了個什麼法子,竟是避過了同窗們的目光,悄悄摸到幔紗後方最不起眼的角落裡,她看著正探出半個身子尋找青蛙的寧缺,皺眉說道:「你怎麼就不願意和他們多說些話?」
「面目可憎,言語乏味。」寧缺看著湖石青苔上的水爬蟲潛入陰暗中,有些遺憾地歎息了聲,轉過頭來看著她說道:「這大概就是他們眼中的我,既然如此,我何必非要湊過去影響對方的食慾?」
司徒依蘭認真看著他說道:「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像個孤魂野鬼般飄蕩著,我真的不明白,難道你就不想替自己正名,告訴全書院那場期考你不是避戰?」
「期考賭約真是件很無聊的事情,當然,我也不習慣被人冤枉。但既然被人冤枉了,再去其樂融融會顯得太過示弱,顯得心裡沒底,那多噁心。」
寧缺笑著說道:「我會替自己正名的。」
司徒依蘭問道:「什麼時候?」
寧缺想了會兒,然後有些不確定地回答道:「也許……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