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裡的寧缺被如雷錘聲驚醒,緊接著被錘尖噴出的劇烈聲音再次震昏。他在似夢非夢的昏沉世界裡隱約聽到模糊的打雷下雨聲,輕聲笑語聲。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揉著眼睛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靠在打鐵房的牆壁上,不遠處的爐火被泥土鎮住,屋內不再熾熱,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肩膀,他扶著牆站起走到窗前,發現桌上有一個桐木製成的匣子,不由微微一愣,他記得昨天桌子上並沒有這個東西。
桐木匣是長方形的,約一個手臂長短,掀開匣面,便能看到匣底安安靜靜躺著六七個形狀奇特的金屬物件,這些金屬物件表面黝黑,仔細望去才能發現看似渾然一片的表面上有無數細縫,竟是由無數根極細的金屬絲編織絞弄而成,單是肉眼望去,彷彿都能感受到其間蘊藏著的強大韌力。
寧缺的手指在匣中黝黑事物的表面緩緩撫過,感受著指腹傳來的微糙觸覺,還有那股莫名的強硬感覺,眉梢忍不住微微挑起。
這些黝黑金屬物件的形狀很奇特,不知道有什麼具體用途,尤其是擱在匣中最上方小格裡的那段約三根手指大小的金屬片,就算是用來砸人都會嫌份量不夠沉,更何況金屬片上嵌著個極微小的抓銀托盤,托盤裡鑲著顆只露出最上面尖端的明亮金剛石,看著根本不像是一個武器,而更像是……
「這不是結婚的戒指嗎?」
寧缺喃喃自言自語道,明亮的眼睛裡卻充滿了喜悅,他已經看出匣中這些黝黑的金屬部件是用來做什麼的,憑借對弓箭的絕對熟悉和那雙靈巧的手,在沒有人指點的情況下,他開始進行組裝。
喀喀輕微金屬楔扣合的聲音不停連綿響起,極短的時間之後,一把渾體黝黑的金屬弓便出現在他手中,緊接著他左手緊握住由無數細金屬絲編絞而成的弓身,右手抽出匣內的特製雙絞八股線,開始上弦。
黝黑長弓上弦完畢,被輕輕擱在桌上,然後他的目光落到匣旁那方深色的箭筒上,深吸一口氣,從箭筒中緩緩抽出一根箭來。
這是一根合金打造的長箭,箭桿被設計的極為細長,雖然採用的是中空管工藝,但握在手中份量依然顯得極為沉重。
寧缺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激動,雙手端著這根金屬長箭,左手虎口緩緩由箭的末端向箭簇處推移,仔細感受體察著箭桿表面的微妙觸感。
他摸的很仔細,摸到箭桿本身所具有的那種不可折斷的強硬堅韌意味;他看的也很仔細,藉著窗外的晨光看到箭桿上那些如鱗一般的細紋,不知道鍛箭時落了多少錘,被砸合了多少萬層,層層相迭然合相依。
在箭桿本身材料的如鱗細紋中間,還有數道更精晰更深刻的紋線,以一種極為平靜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只是最下方處一片空白,總給人一種感覺這裡少了一根線條,若能把此間空白彌補起來,這些線條便會瞬間變得靈動活泛。
寧缺提著手中沉重的弓箭走出打鐵房,迎著崖坪東方投射來的清麗晨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精神變得更加清爽。
屋前與鏡湖之間的草地裡隱隱傳來呼嚕聲,他放眼望去,發現師兄們正躺在樹下湖畔酣甜入睡,身邊散落著幾個酒壺,陳皮皮睡的最死,嘴角不時淌落口水,七師姐靠著古樹閉著眼睛,小手指裡勾著個酒壺不時上下搖晃,就像是在釣魚一般,在樹的另一邊,平日裡衣著服飾禮數一絲不苟的二師兄,頭頂那根像棒槌一樣永遠直立朝天的古冠,早已歪斜的不成模樣。
寧缺沉默看著屋外沉睡的師兄師姐們,猜到昨夜他們為了自己忙了整整一夜,胸口處漸漸變得非常溫暖,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二師兄睜開眼睛醒來,起身扶正頭頂的古冠,示意他隨自己向湖畔走去,不要打擾那些傢伙疲憊酒醉之後的睡眠。
站在湖畔臨湖風,晨光晨露在四周帶走熱泛著光,片刻沉默之後,二師兄嚴肅說道:「此去荒原,不要墮了書院威名。即便書院不會因為你一人而損千年盛名,但小師弟你如今也是大唐名人,切不可跌了自己身份。」
寧缺笑著說道:「哪裡是個名人,就是個人名。」
二師兄看了他一眼,讚賞說道:「淡泊名利,能於盛名之中見到虛無,小師弟你這話說的好,若讓師兄聽見,一定會把你引為知己。」
他說的師兄,自然便是書院大師兄。
寧缺微微一怔,不由感到有些慚愧。
「二師兄,昨夜辛苦你們了。我本以為可能需要去請教一下黃鶴教授。」
「符道我瞭解不多,但你師傅顏瑟已然是世間最頂尖的人物,若他都不能幫助你研發符箭,你去尋黃教授也沒有任何意義。」
「說起來我還一直不知道書院那些教授都住在哪裡。」
「教授都是客座教授,異國人多,大部分時間都隱居在大山各處。」
「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在山裡遇到過?」
這時候二師兄又說了一句很廢的廢話:「因為大山是一座很大的山。」
然後他回頭看著寧缺身上的黝黑弓箭,問道:「要不要試一試?」
寧缺點了點頭。
樹下草叢中沉睡的師兄師姐們都醒了過來,大山別處那些抱松抱簫抱花的師兄們也走了出來,就連慣常很少在眾人面前出現的三師姐余簾,也不知何時來到了湖畔,十一個人圍著寧缺或緊張沉默等待,或興奮議論不停,或撓著頭髮表示這件事情其實真沒有什麼意思,之所以本人會來看小師弟試箭純粹是昨夜被吵暈了。
寧缺把黝黑細長的符箭輕輕搭上鐵弓,深吸一口氣後高高舉起,瞄向高遠的天穹,彷彿要射落這時候其實還在崖坪下方的太陽。
隨著吱吱輕響,看似堅不可撼的鐵弓微微變形,緊繃的弓弦向後拉出,深深陷進他右手的食中無名三指間,因為這次試射意義重大,為了保險起見,他選擇了自己並不是很常用的三指控弦。
隨著他的這個動作,湖畔的議論聲戛然而止,頓時變得極為安靜,書院二層樓的師兄師姐們或緊張或好奇地望向他緊緊扳著弓弦的手指。
如鏡面一般的清湖裡,早起覓食的魚兒緩緩游動。
湖對面那只驕傲的大白鵝正在含水漱洗自己的胸腹。
寧缺袖內的小臂肌肉鬆放之間,緊繃的弓弦擦著指腹高速回彈,帶動著黝黑色的細長金屬箭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驟然前射!
鋒利的箭簇從弓弣握手處瞬間前突,當它運行出某個距離後,弓弣處鑲著的那顆金剛石,與金屬箭桿發生了一次輕微的磨擦,被磨出極複雜剖面的金剛石鋒,如同落在紙面上的蘸墨毫尖一般,極隨意的在箭桿上畫出一道線。
正是箭桿符文處的那片空白,正是那道符文的最後一筆。
箭尾最後離開弓弣處,不知道是因為速度太快的原因,還是因為箭身上那道符文被激發的緣故,箭尾脫離弓身時,竟帶出了一團乳白色的湍流。
然後……這根符箭瞬間消失!
湖畔沒有一個人能夠看清楚這根箭的運行軌跡,能夠看到它飛到了空中何處,只有抬頭望天的二師兄微微瞇起了眼睛。
直至此時才有一陣無由風起,吹得仍然舉著弓的寧缺衣衫振振作響,湖畔眾人微感涼意,寧缺緊握著弓弣的左手上,更是忽然多出了很多露水。
湖中的魚兒依然在緩慢地游動。
對岸的大白鵝完成了漱洗,開始曲項準備向天歌。
片刻後,依然盯著天空,想要尋找到那根符箭軌跡的師兄師姐們看到了極高處的那團白雲中間出現了一處空洞,透過那方洞可以看到更高處湛藍的天空!
四師兄聲音微顫說道:「是射出來的?」
六師兄聲音微啞猜測道:「應該是射出來的。」
七師姐驚喜說道:「真是這一箭射出來的?」
二師兄淡然說道:「是射出來的。」
湖畔眾人表情驟變,看著天空高處雲中的那個破洞,發出一陣喜悅的驚歎。余簾師姐的眉頭也緩緩挑了起來,臉上出現一絲笑意,似乎連她都沒有想到,這根符箭竟然能飛如此之高,擁有如此大的威力。
這時候陳皮皮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他揉了揉胖乎乎的臉蛋兒,艱難抬頭望著碧空白雲,惘然問道:「那根箭跑哪兒去了?」
這個問題確實很關鍵,但此時此刻,目睹史上第一根真正意義符箭誕生的書院眾人,根本懶得理會這個關鍵問題,九師兄讚歎說道:「如此佳事,豈可無樂?」
十師兄連連點頭,手指撫上古琴之弦,道:「箭不可無弦。」
六師兄自腳下提起沉重的鐵錘,憨厚說道:「二師兄打鐵用的是我的錘子。」
七師姐指間拈著繡花針,微笑說道:「我也算是幫了些小忙。」
九師兄將簫管擱至唇邊,嗚嗚吹出歡快的樂聲,眾人正準備像崖頂那夜般以聲相合相應時,忽然聽到頭頂天空上響起一道極淒厲的鳴嘯,瞬間便把湖畔的簫聲壓住,彷彿是雲頭有位仙人正在吹簫。
書院二層樓諸人雖然都是些癡人,但絕對都是人世間最聰慧之人,聽著這道尖銳鳴嘯,瞬間便猜到了緣由,表情驟然變得微白,用能夠想像的到的最快速度,瞬間從寧缺身邊跑開,作鳥獸散,各自尋覓安全的庇護場所。
寧缺卻根本不知道馬上將要發生什麼事,猶自難抑心頭興奮,癡癡傻傻渾渾噩噩望著頭頂的天空,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二師兄和陳皮皮站在他身旁兩側,抬首望天,表情各異。
尖銳的鳴嘯瞬間從遙遠的高空,傳至湖畔,那粒小黑點剛剛進入寧缺眼眸,下一刻便化作一道高速撕裂空氣的金屬長箭,刺向他的頭頂!
二師兄輕揮衣袖,袖飛若邊塞揚旗,捲住將要落到地面的那道黑影,妙到毫巔地一扯一帶一放,把那根帶著恐怖速度與威力的金屬符箭轉了方向。
嘶啦一聲輕響,他的衣袖裂開一道小口。
轟隆一聲巨響,鏡湖中心那方亭榭被轟塌了整整一半。
寧缺臉色蒼白,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看著煙塵一片的湖面喃喃說道:「我操……」
七師姐頂著鍋蓋跑了過來,看著塌了一半的亭榭,臉色蒼白,喃喃道:「我操……」
二師兄蹙眉不悅看了她一眼。
……
……
眾人重新匯聚到湖畔,指著塌坍的亭榭興奮地議論紛紛。
四師兄看著煙塵漸消的湖面,帶著一種宿願達成的滿足笑容,順著木橋走了過去,回來時手裡握著那根符箭,同時還拿了一個小盒子。
「金剛石畫出符文最後一筆,小師弟你的想法確實天才,但很可惜的是,一根符箭只能射一次,不能重複使用。昨夜我和老六做了一套修復工具,但還沒有試過,你去荒原上如果需要修復,可以試一下能不能成。」
他把小盒子遞給寧缺,神情嚴肅提醒道:「符箭材質珍稀,而且製造極為不易,箭筒裡只有十三枝符箭,在戰場上你要節省些用。」
寧缺認真說道:「師兄放心,我絕對不會一次就射完。」
「你根本沒有能力一次射完。」二師兄在湖畔洗完手,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以你現在的境界,最多只能射三箭,身體便會承受不住。」
寧缺看著手中那根沉重的符箭,皺眉說道:「那這可怎麼辦?」
四師兄看著那根符箭,忽然感慨說道:「這是開創歷史的創新符道設計,只可惜無法推廣到世間,真是可惜。」
「為什麼不能推廣?」
「因為小師弟寫出來的這道符只能由配合他的念力,想要使用符箭,箭手本身便要是名符師,世間沒有幾個符師能寫出這道符,能寫出這道符的符師更不可能是位擁有足夠力量的箭手,這道鐵弓不是那麼好拉的。」
聽到四師兄這句話,寧缺才覺得右肩處一陣酸痛,甚至還隱隱夾雜著撕裂般的尖銳痛楚,可能是那處的肌肉被先前的控弦動作給傷了。
四師兄說道:「小師弟,這是你研發的符箭,給它起個名字吧。」
寧缺看著四師兄臉上的笑容,忽然心頭一動,誠懇說道:「四師兄,請你賜名。」
四師兄微微一怔,感慨笑了笑,說道:「那好……既然弓與箭材質裡都混了小師弟你感觸最敏銳的雜銀,那麼叫它銀箭可好?」
寧缺聽著銀箭二字,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二師兄面無表情說道:「換一個。」
陳皮皮一手指天,問道:「穿雲箭?」
一枝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寧缺連連搖頭。
二師兄沉默片刻後說道:「符箭借助天地元氣而行,世間如今只有十三枝,而小師弟排行十三,那麼……便叫元十三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