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荒原無時無刻不在吹著風,那些風或許不是很烈,卻像細密的梳子般扎進棉衣深處,梳走人體一縷縷的溫度。莫山山卻始終還是穿著那件單薄的白裙,腰間的碧藍腰帶幽若深湖,與她平直漫散的眼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她如墨似漆般的雙眉緩緩挑起,看著寧缺問道:「你殺了他們的將軍,難道你不擔心這些燕騎會恨你,在戰鬥中不出力,甚至直接向馬賊投降?」
「軍中培植親信軍官,必然要損傷下級兵卒的利益,所以那位死將軍和這些騎兵之間的關係不會太好,尤其是他們是燕國騎兵。我是唐人,我很瞭解這些。」
寧缺用手指仔細地確認三把朴刀柄間連著的草繩是否結實,低著頭回答道:「剛才我殺死那名燕將,制住那些軍官,兩百燕騎確實憤怒,但不是悲憤,也就是說他們並不傷心,這種憤怒更多來自於恐懼和不安。」
莫山山看著遮住他大部分面容的笠帽,說道:「他們害怕你……恐懼會令人想要遠離,也許正是基於這個原因,他們可能會向馬賊投降。」
「身為軍人,哪怕是孱弱不堪的燕國軍人,要向馬賊投降想來也是個非常難難的決定,但凡這種決都需要思考,而思考需要放鬆的心理環境。」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依舊在荒野上逡巡卻遲遲沒有發起進攻的馬賊,說道:「現在局面太緊張,隨時都有可能箭矢落到他們頭頂。那些燕國騎兵沒有思考的時間和環境,他們現在就像一群失去頭馬,惘然無措的野馬群,只要有一匹馬奔出去,就會下意識裡盲從跟隨,而我要的就是他們的盲從。」
莫山山看著他的側臉說道:「你從過軍?」
寧缺點點頭。
莫山山輕捋頰畔髮絲,沉默片刻後說道:「和你在一起,確實能學到不少。」
寧缺看著她笑了笑,說道:「不用客氣,而且在我身上能學到的東西,其實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自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學會會這些。」
……
……
失去了平日裡作威作福、高高在上的將軍和那些只知道拍馬屁搶軍功首級的軍官,二百燕騎確實並不怎麼悲傷,只是有些憤怒,而也正是因為失去了這些首領,他們的憤怒如寧缺所料,很快便變成了惘然無措,最後便是安靜的服從。
任何一支能征善戰的軍隊必然擁有自己獨特的氣質,很可惜的是燕軍明顯沒有什麼樣氣質,如果換成任意一支唐軍,想來絕對不會在將軍被人殺死之後,還會如此乖巧老實地服從對方的指揮。
寧缺很滿意燕軍沒有氣質的獨特氣質。
他並沒有出現在幕前親自指揮,而是通過莫山山所在的馬車,將一道道命令傳遞下去,酌之華等四名墨池苑弟子,暫時替代了那幾名燕軍軍官的位置,整肅營地秩序,收回哨騎,加強防禦,所有的命令都得到了最快速的執行,包括燕騎在內的所有人沒有任何怨言,秩序和氣氛甚至比前些日子還要更好一些。
糧隊重新踏上向北的征程,逾六百名馬賊依舊跟隨。根據馬車處的傳來的命令,整個送糧隊的速度被精確地控制在某個範圍之內,而且不停做著變化,時快時慢,雖然對燕騎和駕糧車的民夫來說,這種速度變化無疑是一種折磨,但他們終究還是堅持了下來,並且對那些馬賊或多或少也造成了些困擾。
最危險的暮色時分,就在沉默的前行追綴之間度過,糧隊拖成一條長龍,疲憊地進入荒原間一處罕見的低窪地帶,此時天色已暗,光線模糊。
所謂低窪地帶,是因為左右兩方隆起延綿的草甸,在昏暗的視線中竟看不到盡頭,就彷彿是南方的山地峽谷一般,只是地勢稍緩,沒有那麼陡峭罷了。
前面帶路的數十燕騎,在聽到後方傳來的哨聲後,不禁覺得有些訝異,因為哨聲表示糧隊決定在此地駐紮結營。
但凡有些軍事常識的人,都不會選擇在這種低處結營駐紮。低地兩側都是草甸,若那數百馬賊借地勢疾衝而下,被拉成一道長線的糧隊,脆弱的防禦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會被衝破,十分危險。
緊接著,馬車處傳來最新的命令,讓糧車集結成陣,折下車廂板以作大盾,卻沒有讓民夫去挖陷坑,也沒有在兩側黑暗區域裡設置絆馬索,給人的感覺彷彿是馬車裡的人已經放棄了防禦,徒勞等待著馬賊們的進攻。
最後的暮色從天邊襲來,映出垂死掙扎的血紅,糧隊結營的低窪地裡已然是昏暗一片,模糊可見人們匆忙拆卸著車廂板,還有道道炊煙升起。
忽然間,那些剛剛升騰沒有多高的炊煙驟然一緊,彷彿被寒冷的空氣凍住,正在忙碌的人們抬頭向左方草甸上望去,身體驟然僵硬,一片沉默。
數百騎馬賊出現在百餘丈外的草甸上,這是這些日子來馬賊與糧隊距離最近的一次,黑壓壓的馬賊控韁漠然立於上方,在夕陽的映照下,彷彿是一層密密麻麻的山林,正在兇猛地燃燒,給人一種極為劇烈的威壓感。
寧缺將笠帽掀起幾分,看著草甸上陣列森嚴的馬賊群,眉頭緩緩蹙起。他注意到今日的馬賊變得更有紀律,更加沉默,沒有一個馬賊縱馬挑釁忽哨恐嚇。
他注意到馬賊群最前方多了十餘騎。
之所以是「多」了十餘騎,是因為他確認這些天裡,這十餘騎蒙著臉的馬賊,從來沒有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中,也就是說這十餘騎馬賊今天剛剛趕到,而馬賊隊伍令人警惕的變化,也正是因為這些馬賊的到來。
「就算不是背後勢力的代表,這十餘騎也應該是主事之人。」寧缺看著那些手執馬鞭看著營地指指點點的馬賊,看著他們臉上蒙著的布片,低聲說道:「如果有機會,想辦法把這十餘騎幹掉,或許能夠解圍。」
莫山山站在他的肩旁,漠然看著那處,說道:「你曾經說過,這些馬賊的目標並不是糧草,殺人震懾起不了任何作用。」
「馬賊就是馬賊,被人養的馬賊還是馬賊,他們比誰都怕死,而且我相信,無論是王庭還是燕王,在荒原上想養這麼多馬賊也必須分開養。」
寧缺看了她一眼,說道:「也就是說這些馬賊互不統屬,他們只是聽今天剛到的這十餘騎馬賊首領的話,把這些人幹掉,馬賊戰意必褪。」
緊接著,他看著她很認真地補充說道:「還是那句話,你是整個隊伍裡最強的人,所以不到最後關頭,你絕對不能出手,不然就是浪費。」
莫山山眼簾微垂,疏疏的長睫毛搭在白皙的肌膚上,映著最後的暮光,很漂亮,微鼓的雙頰很可愛,但不說話的沉默勁兒,很讓人受不了。
寧缺不再理她,把沉重的包裹從大黑馬的背上卸了下來,塞進身後的馬車裡,認真說道:「包裹裡的東西對我來說很重要,幫我保管好。」
莫山山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你的秘密?」
寧缺說道:「不錯。」
「你好像有很多秘密。」
「你也有不少。」寧缺說道。
莫山山眼睛微瞇,問道「為什麼一路來你都不擔心馬賊夜襲?」
寧缺看著她微瞇的眼睛,看著她眼角好看的小皺,不禁想起某種植物的葉片,好像是柳樹?
「原因很樸素,因為夜裡難以發現商隊匿藏起來的財物,等到白天再來搜揀,又怕邊軍看到示警後來搜捕。而且夜襲會讓他們的騎射本領打折扣,最犀利的手段打折扣,是馬賊難以承受的事情,像他們這般跟了這麼多天,亦屬罕見。」
莫山山眉梢微挑,說道:「既然罕見,那他們為什麼不能罕見地發動夜襲?」
寧缺發現自己確實很容易敗給這個白衣少女,稍一沉默後說道:「這些都是馬賊先輩們用鮮血死亡總結出來的道理,他們不會背離。」
「或許說他們想不到要背離,因為這已經是深入他們骨髓的本能意識。」寧缺看著她說道:「就像你寫符一樣,你根本不需要想怎麼寫那道符,你手中執的墨筆會在你的思維之前提前做出選擇,自行遊走。」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問道:「你也懂符?」
寧缺溫和一笑,回答道:「略懂。」
或許是大戰即將來臨的緣故,或許是暮色太美,夜色太近的緣故,此時在他眼中,莫山山要變得順眼很多,雖然她的目光依舊驕傲冷漠木訥,但他暗自想著,以她在世間的名聲地位,理應如此。
同樣,莫山山也覺得這個年輕唐人變得順眼了很多。
……
……
這個夜晚,寧缺和那些隊伍後方的燕軍騎兵一起渡過。他命令那些燕騎與自己的座騎一道睡覺,不准卸甲,自己也穿上了一件燕軍的輕甲。
「援軍已經在路上,只要撐到中天,我們就贏了。」
火堆旁,他看著那些表情惘然甚至有些麻木的燕國騎兵認真說道。
燕騎們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眼神裡開始出現一種叫做希冀的東西。
寧缺並不知道會不會有援兵,他只知道明天清晨,那些馬賊絕對會發起進攻,到時候如果情形不對,他會毫不猶豫地騎著大黑馬逃走。
只是不能忘記帶上包裹,嗯,還應該帶上天貓女,還有酌之華……莫山山也應該帶著……好像要帶的東西和人似乎太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