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大黑與小雪(下)

激烈的賽馬進行到中途,十餘匹駿馬挾著煙塵跑完了三分之一左右的路程,王庭騎士騎的黃驃馬和一名唐軍騎的玉花斑身前,便是穩穩佔據頭名的雪白駿馬。

從那匹雪馬平緩地點頭頻率和穩定不錯的步伐來看,它應該還有餘力,看來如果比賽就這樣繼續下去,毫無疑問將是它第一個衝過終點線。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充滿詫異震驚情緒的呼喊,從賽道起始處響了起來,無數人驚呼連連,不知道看到了什麼事情。

寧缺和天貓女聞聲向那處望去,只見一匹通體純黑的駿馬衝上了賽道,如道離弦之箭般,以恐怖的速度向前面的馬群追去。

賽馬早已開始,誰都不知道這頭大黑馬是從哪裡跑出來的,馬身之上空無一人,沒有主人的操控,誰也不知道它為什麼要跑上賽道。

寧缺看著那頭大黑馬,嘴唇微張,卻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天貓女用指背揉了揉眼睛,好奇說道:「這馬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

……

那頭大黑馬,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草原間這些同類競速的刺激,衝上賽道後,沒有騎師揮鞭踢腹,卻也跑的越來越快,強勁有力的四蹄在微硬的地面上快速蹬動,踢起一朵一朵黑色的花朵,身軀竟漸漸要拖出一道黑色的影子!

圍觀的人們看著這頭速度恐怖的大黑馬,不由瞠目結舌,大感震驚,心想世間原來竟有跑的如此之快的馬,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人群裡,隨著大黑馬的蹄聲過處,似海浪般掀起驚呼。

參加格慕慕大會的人,多少都懂些騎馭之術。馬背上沒有騎士,重量雖然會輕些,但少了騎士的指揮,馬匹自己根本不懂如何分配體力,最後的衝刺時又缺少痛覺刺激,所以人們雖然震驚於大黑馬的速度,但依然不認為它有可能追上前面的馬群,更何況前面那些馬,已經跑完了很長一段路程。

正是基於這種想法,沿途的人們雖然還在驚歎讚歎忽然殺出的大黑馬速度驚人,但關於賽馬勝負的人,已經把目光重新投回前方。

王庭為本次賽馬準備的場地極大,路途既然偏遠,因為實力的差異,賽馬們之間的距離也拉的越來越開,王庭與唐軍的兩匹駿馬還在艱難地追趕前面的白馬,但明顯已經看出,根本沒有可能追上。

……

……

入荒原與左帳王庭單于和談,干係重大,為了此事,大唐帝國專程從軍部派出舒成舒大將軍負責此事,此時這位遠道而來的將軍,站在王帳前方,看著原野間賽馬的局勢,聽著身旁神殿天諭司司座大人和單于的對話,表情顯得有些陰沉。

「鐵騎精銳橫掃天下,靠的是戰場本事,又不是誰跑的快便算誰厲害。」

舒大將軍在心中這般想著,但眼睜睜看著唐軍出戰的馬匹獲勝無望,甚至被那頭白馬甩的越來越遠,想著那匹白馬是王庭贈與神殿的禮物,哪裡能夠甘心。

當王帳前這些大人物的精神全部集中在最前面那三匹駿馬身上時,原野之上,驚歎歡呼聲像真的海浪一般從遠處傳來,一波接著一波越來越近。

正在熱烈交談的單于與神殿天諭司大司座微微一怔,舉目向遠處望去,心想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舒將軍也不例外,眉頭漸漸蹙了起來,先前他們已經聽到了驚歎歡呼聲,卻沒有想到與這場賽馬有關。

如海浪般的驚歎歡呼聲,自然和大黑馬有關,當它像陣風一般暴烈捲過人們面前時,人們才來得及發出驚歎,浪般的驚歎歡傳播速度越來越快,那就表示它現在跑的越來越快,而且已經快要接近前面的馬群!

人們最開始的想法沒有錯,沒有主人的馬匹根本不懂得怎樣在長途競賽中分配體力,然而推翻人們判斷的原因非常簡單,因為大黑馬它根本不用分配體力,強健的身軀內似乎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惜力?

荒原陽光下,大黑馬的皮膚黝黑無比,散發著迷人的光澤,隨著它瘋狂般的衝刺奔跑,肌肉高速繃緊放鬆,竟似在顫抖一般,恐怖的速度讓它身下的蹄影已經快到肉眼幾乎無法看見,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超越了落在最後的那匹馬。

要知道前面的馬已經提前跑了三分之一,大黑馬才從起始欄處偷偷溜上了賽道,結果現在未到終點,它居然便趕了上來,這種速度實在是讓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黑馬繼續瘋狂地衝刺,超越了第二匹馬,第三匹馬,沒有任何停滯,沒有任何猶豫,它微紅的眼睛裡根本看不到這些同類,只知道不停地超越,然後向前!

原野上參加格慕慕大會的人們,被眼前這幕畫面震撼的無法言語,只能下意識裡伸出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發出刺激過度的驚呼聲。有些牧民甚至開始懷疑這頭大黑馬是不是傳說中的天馬,不然怎麼可能跑的這麼快!

沒有人知道這頭大黑馬來自哪裡,屬於誰,但都被它此時所展現出來的力量和速度深深震撼,尤其是看著它用一往無前的氣勢連連超越時,所有人的血液都被這抹黑色影子燃燒起來,開始瘋狂地替它加油鼓勁!

大黑馬超過了唐軍的玉花斑。

大黑馬超過了王庭的黃驃馬。

就在場間所有人,甚至包括王帳之前的那些大人物都震撼無語時,大黑馬繼續不停地震撼這片原野,它不可阻擋地追到了神殿雪白駿馬的身後!

白馬速度驚人,有如一道銀龍,而大黑馬就像是陣暴烈的黑沙風,想要把前面這條銀龍給湮沒掉!

王帳一角,單于王妃難掩震驚之色,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唇,為了挑選給花癡陸晨迦的禮物,王庭部落挑了很長時間,才挑出這樣一匹沒有絲毫雜色,而且神駿異常的雪白異馬,沒有想到這時居然遭到了挑戰。

一直安安靜靜坐在原地,看著身旁那盆雪蓮花的月輪國公主陸晨迦,被外間的躁動和王妃的神情吸引了注意力,轉頭望向原野間,細眉輕輕佻起。

白馬背上的神殿騎士聽著身後的蹄聲越來越清晰,憑借多年的經驗知道被對手追近,他回頭向後望去,被那個碩大的黑色馬頭嚇了一跳。

因為這頭陌生大黑馬的眼睛實在是太奇異,明亮的眼眸裡滿是瘋狂暴躁的情緒,還帶著幾抹血絲,看上去彷彿恨不得把自己咬死一般。事實上……大黑馬這時候真的咧開嘴,露出滿口白牙,瘋癲一般對著空氣狠狠地咬了一口!

畢竟速度太快,大黑馬沒能咬中白馬在空中擺盪的尾巴,它恨恨地盯著白馬的臀部,四蹄蹬地的速度竟是又快了一絲,瞬間超過白馬的馬臀。

原野間圍觀的人們發出一聲震天的喝彩聲。

白馬身上的神殿騎士神情震驚,身體向前弓起,握著馬鞭的右手越來越緊,他知道身下的白馬是王庭送給那位貴女的禮物,自己能夠代騎已經是莫大的榮幸,如果今天輸了下場一定十分慘淡。

從開賽至今,這名神殿騎士手中握著的馬鞭只是在空中虛揮了兩下,沒有一次落在白馬的身上,因為他可沒有膽量在貴女的座騎身上留下血痕,然而眼下局勢如此緊張,這頭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大黑馬竟似乎真的有超過自己的能力,他把心一橫,便準備揮鞭向馬臀上重重抽下。

便在這時,誰也想不到那頭大白馬發現身旁的大黑馬後,竟彷彿是受到了某種極大的刺激,根本不用身上的騎士揮鞭,猛地開始提速!

直到這時,原野間的人們才知道,原來這頭雪白的駿馬竟是一直沒有發揮全部速度,所以先前才會顯得那般雍容穩定,此時它受到黑馬的刺激,終於開始施展出渾身本領,再不復先前的雍容,竟也奔跑的極為瘋狂起來!

白色的暴風雪正式刮起!

而黑色的影子緊綴其後,不肯落後半分!

原野間的喝彩聲鼓勁聲驚呼聲,在這個時刻到達到極點,天穹上飄著的那些冬雲絲絲縷縷散開,天地之間清光一片,視線十分清楚。

大白馬與大黑馬近乎於並駕齊驅,但白馬還領先半個馬身,此時雙方都在拚命衝刺,瘋狂地蹬蹄擺顱,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跑姿優不優美,都在瘋狂地奔跑著,二者之間的相對速度看上去極為緩慢,甚至已經快要停止。

終點線就在不遠處的前方。

原野間觀戰的人們心中漸漸生出一種感覺,那頭大黑馬怎樣也超不過去了,有好些人都覺得極為遺憾,在心中發出一聲歎息。

大黑馬沒有時間歎息,它自出生以來,在大唐北路邊軍營裡呆過,在長安城外的馬場裡呆過,這輩子欺負過無數同類無數人類只被一個人類欺負過,卻還是第一次像今天這般拚命奔跑,第一次這樣沉重的喘息。

所有人都認為它已經無法超過前面的白馬,但它卻偏生不服氣,不甘心,不認命,它壓搾著身軀內所有的力量,燃燒所有的慾望,於不可能間依然在加快步伐,蹄尖踏著黑土,像黑夜陰影侵襲大地般一寸一寸地追上去!

馬蹄踏破黑土,夜影吞噬風雪。

就在終點線之前,它終於成功地超過了白馬,第一個衝了過去!

原野間一片沉默,然後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王帳前方的大人物們一片沉默,然後是無數聲驚歎。

甚至有些目光敏銳的強者注意到,就在衝過終點線之前,那頭大黑馬竟還有餘力回頭嘲弄看了白馬一眼,同時高速翻動著厚實的唇皮兒,顯得極為輕蔑!

大唐舒將軍怔怔看著那頭大黑馬,喃喃說道:「這馬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神殿方面參與王庭談判的首席人物便是天諭司的司座,他看著前後衝過終點線的馬群,皺了皺眉頭,淡淡看了一眼身旁的神殿騎兵統領。

天諭司司座的目光很淡,很冷淡。

神殿騎兵統領的心情很冷,很寒冷。

他知道司座大人冷淡目光裡隱藏著的意思——因為那名騎白馬的神殿騎士是他事先專門挑選出來的最優秀騎士,結果騎著晨迦公主的座騎,居然莫名其妙地輸給了一頭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大黑馬,而且是以這種方式輸的!

神殿騎兵由裁決司統轄,並不直屬天諭司,但司座大人是何等樣身份的人,而且若晨迦公主因此事不悅,隆慶皇子又會如何處理自己?

統領大人越想越懼,狠狠盯著原野間那頭正在喘息的大黑馬,暗自想道這是哪裡來的畜生,事後一定要把你給宰了!

「這頭大黑馬是哪個部落的?」

站在最前方的左帳王庭單于,看著那頭在陽光下黝黑發亮的駿馬,心中生出無限喜愛,揮手說道:「去問問,我要了,拿什麼換都行!」

……

……

緩坡與草場之間相隔有些距離,但寧缺哪有認不出來自家憨貨的道理,尤其是最後衝過終點線之前大黑馬那銷魂的回頭一瞥,以及狂翻厚唇皮兒的賤勁,更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他無語想著,這傢伙今天究竟發了什麼瘋,居然想著去跟別人賽跑,這可與它平日裡的懶勁兒完全不符。

半途時天貓女便確認那如箭般的大黑馬便是身旁師兄的座騎,此時看著大黑馬取得了最終不可思議的勝利,她在緩坡上興奮地連連跳躍擊掌,抓著寧缺的衣袖不停搖擺,激動說道:「師兄你看你看,大黑贏了!」

寧缺感慨說道:「這傢伙就是好出風頭,怎麼一點都不像我?」

天貓女被他的感慨打擾了興奮的心情,撅著嘴說道:「剛才我就不明白,出風頭有什麼不好?要知道勝利可是最大的榮譽。」

寧缺沒有回答小姑娘,在心中暗自無奈想著,大黑子在大庭廣眾下如此囂張,若讓人認出來可怎麼辦?自己還在猶豫思考什麼時候表露身份,難道現在要被迫被一匹馬牽著走?可難道不應該是牽著馬走才對嗎?

緊張激烈的賽馬,讓參加格慕慕大會的所有人都心跳加速,忘了週遭所有事情,知道大黑馬來歷的天貓女更是緊張萬分,先前從寧缺手中接過來的羊腿也不知道掉到了哪裡,手間空餘漸凝羊油與香味。

她用手絹細細擦完手掌,想了想對寧缺說道:「師兄,手帕髒了,我洗完再還給你好不好?」

寧缺笑了笑,直接把手帕接了過來,說道:「這種事情我會做。」

他身上和包裹裡的所有東西都是桑桑在臨行前準備好的,所以他一直很小心,如果手帕弄丟在荒原上,他擔心回長安家中不好交代。

天貓女那句話別無它意,也不知道寧缺這時候心裡在想什麼,看著原野上的大黑馬,高興地揮手示意,開心笑著說道:「師兄,別看你不給大黑吃飽飯,還天天那般奴役它,但它該發光的時候還是會發光,如果你不對它好點,當心以後被人看中搶走了它不想你,到時候你可別後悔心疼。」

聽著這句話,寧缺眼中不期然浮現出一個忙碌的瘦削背影,還有那張黑黑的臉蛋兒,心臟不由微縮,隨著天貓女的目光向下望去,心臟不由劇縮,震驚之下,用最快的速度把天貓女抱進懷裡,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

……

原野間,陸續衝過終點線的駿馬都在劇烈的喘息,不時輕輕踢動前蹄,依照它們熟悉的法子回復體力,馬背上的騎士也有專人扶下休息。

大黑馬的體力回復的奇快無比,只過了短暫的時間,它便精神如初,身旁圍著王庭十餘名人,正好奇地打量著它,並且朝著四周詢問它的主人究竟是誰。

大黑馬似乎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輕搖馬首,顯得極為得意,而且不時伸出紅嫩的長舌,舔動一下厚實的唇皮。

不遠處,那匹雪白的駿馬劇烈地喘息著,被神殿騎士牽著向一旁緩緩走去,看到大黑馬捲舌舔唇的賤樣兒,目光裡流露出仇恨的情緒。

大黑馬恰好看見這一幕,頓時像是受到了寧缺的死亡威脅般受了大刺激,發瘋似地擠開身旁的人,撒開蹄子朝白馬衝了過去。

白馬也算是天賦異稟的奇駿,但哪裡見識過大黑馬這等皮糙肉厚,體力充沛似變態的憨貨,起蹄想要後蹬自衛,卻因為虛弱無力抗拒。

大黑馬一口狠狠咬到白馬的頸背上,並沒有咬出血來,但下牙著實不客氣。

白馬淒嚎一聲。

大黑馬咬著白馬的鬃毛,前蹄上搭,強壯的馬身便蠻不講理地壓了上去,看它模樣誰都能猜到接下來它會做什麼。

四周傳來一陣哄笑聲。

王妃表情極為難堪,站起來訓斥部落下屬趕緊去把兩馬分開。

陸晨迦靜靜看著那處,表情依然像初開的蘭花般幽潔,然而袖中的手卻漸漸握緊。

遠處忽然響起一道尖銳的口哨。

大黑馬彷彿聽到索魂鈴一般,渾身一個哆嗦,翻身下馬,撞開四周想要索住自己的人,像道黑色閃般向著營地外圍,再次開始自己瘋狂的奔跑。

一面狂奔,它一面傲然想道,老子昨夜不過是吃了你槽裡一頓晚飯,白馬你這婆娘竟敢喊一大堆姐妹過來對付我,當老子真沒辦法收拾你?

寒風如刀,大黑馬豪情勝火,蹄步如舞。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