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梢頭逆風而擺,樹葉拂落之聲連綿響起,那抹紅影疾速靠近大明湖,無論是密樹還是寒風,都無法讓紅影飄行的速度緩上一分。
寧缺和莫山山衝下草甸,向著湖那頭快速奔跑,速度雖快,但和入了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的速度比起來,還是太慢,他們剛剛跑到大明湖的北岸,道癡葉紅魚的身影已經自林間飄然而出,落在了湖南岸的濕地上。
沒有任何對話談判威脅,道癡看著湖對岸的二人,神情冷漠抬起右臂,食指隔空點出,纖細指頭一道極淡的道門氣息緩慢噴吐而出。
微蕩湖水上空的天地元氣驟然一陣波動,空中彷彿多出一柄無形的巨劍,猛地向明媚湖光山色間斬下,一聲巨響後,碧綠清澈的湖水劇烈翻滾,捲著白浪與沫兒恐懼地向兩邊排去,形成一道約數尺長的深深溝壑,竟似要直接看到湖底。
這道彷彿被無形巨劍斬開的深壑從道癡纖細指尖開始,撕裂大明湖南岸的濕地,撕裂湖中的水草游魚,撕裂那些根本沒有具體形狀態柔不禁力的湖水,以一道筆直的線條,直刺湖北岸的寧缺和莫山山。
寧缺感受到了身後遠處傳來的恐怖氣息,知道自己就算此時真的變身成為一隻兔子,也沒有辦法在襲擊到來之前找到合適的避難山洞,所以他只進行了極簡單的思考或者說根本沒有思考便停下了腳步,轉身準備射出符箭。
鐵弓勁挽,弓弦緊繃如同他此時的心情,然而他沒有松弦,因為在他與湖南岸紅衣道癡之間筆直的視線間,已經多了一道無形的巨劍,天地氣息在那道空間裡強烈紊亂造成了空氣的劇烈流動,甚至讓光線都產生了奇異的折射。
他無法瞄準對方。
而那道劍氣已然撕裂湖水以及北岸的草地,快要抵達己方的身前。
寧缺松弓撤箭,伸手至背後握住大黑傘。
莫山山一直在他身旁沉默看著湖南岸的少女,做為與道癡齊名的書癡,發現對方破境入了知命,想必心情總會有些異樣。
或許是為了驅除心頭那抹異樣情緒,也可能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她面對著那道破開湖水強橫而至的無形道劍,沒有躲避的意思,而是平靜地迎上前去,潔白如玉的右手自棉袖中探出,在湖畔風中輕柔一轉開始書寫。
她的臉上浮現出兩抹極不健康的紅暈,在湖畔微寒風中書寫的纖細手指微微顫抖,隨著指尖畫出的幾根線條,一股強大的無形符力隨風而生。
她知道自己原本的境界實力都不及道癡,如今對方已經晉入知命境,所以此時她毫不猶豫一出手便是自己最強大的手段——那半道神符。
風中的線條瑟瑟縮縮,然後瞬間崩斷成無數極碎的片段,指尖的符力驟然坍縮,週遭的空間隨之急速壓縮,剎那辰光裡,便變成一團透明的氣團。
書癡半道神符凝成的透明氣團,與道癡指尖噴出的無形道劍,在大明湖的北岸相遇,空氣之中驟然多出了無數道極細的湍流,便如柳絮一般。
下一刻這些柳絮全部崩裂炸開,裡面所蘊藏壓縮糾結在一處的道力和符力,猛烈地向四周噴發,清澈的湖水表面猛地一震,似乎要空中跳起來了一般!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萬傾湖水跳躍奔流暴起,青翠山谷間水花四濺,湖心處那些漸凝的冬冰更是被炸的片片碎裂。
寧缺的反應奇快,就在湖水崩散的那一瞬間,右手離開黑傘柄,再次舉起鐵弓,以最快的速度向湖對岸射了一箭。
滿天水花薄冰和天地元氣湍流,葉紅魚卻彷彿能看見湖對岸的所有,當他剛剛舉起手中鐵弓時,她揮了揮手,那些剛剛崩至空中的薄冰,彷彿收到一道命令,瞬間密密麻麻佈滿了二人之間的空間通道。
在攜著符力的鐵箭之前,那些冰塊彷彿比薄紙更加脆弱,啪啪碎響聲中,強大恐怖的元十三箭,無視空間閃電般刺穿箭簇之前的所有冰塊,出現在道癡身前。
葉紅魚平靜看著湖北岸那個男子,根本沒有閃避。
符箭擦著她先前受傷的肩頭掠過,距離極近,甚至箭上的符力讓她肩上破損的紅衣碎片都飛舞了起來,卻是沒能傷到她,嗤的一聲射入密林之中,轟隆之聲連綿響起,不知道有多少株青樹被這一箭射倒。
此時被她一記無形道劍破開的湖水回流,填平了那道深壑,散開來的薄冰,漫無目的地在湖水表面亂流間飄蕩,看上去就像是無主的野萍。
葉紅魚輕盈隨風而起,亭亭落在湖水間一塊薄冰之上,玉立。
她此時已經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只隔著一湖距離,依然沒有信心能避開寧缺的元十三箭,所以她根本沒有避,而是選擇干擾元十三箭的運行軌跡。元十三箭的速度確實十分恐怖,一塊薄冰根本不可能改跡它的運行軌跡,但總會形成某種干擾,那麼幾十片薄冰幾百片薄冰呢?
黑髮梳成的道髻於風中不動,逾發襯得容顏嬌嫩鮮艷,她站在湖面薄冰之上,平靜看著湖對岸,眸子裡有抹極淡的笑意,這笑意卻沒有絲毫情緒。
臉色微白的莫山山一言不發看著湖面薄冰上的女子,懸在袖外的右手微微顫抖,喉間微有甜意,帶著幾分惘然與不甘想道:「知命真的這麼強大嗎?」
寧缺沉默看著湖面薄冰上那個紅衣少女,狠狠地握緊了拳頭,不是為了發洩不甘,而是為了緩解肩部的撕裂痛楚,以及快速讓控弦的右手不再顫抖。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傳說中的道癡,第一次感受到傳說中道癡的強大——她的強大並不僅僅在於境界的強大,更在於對道法精細準確到不可思議的掌控程度。
幾百片薄冰改變元十三箭的運行軌跡,看上去很簡單,但要做到實際上非常困難,先前空中那些薄冰與箭簇相觸時的角度,必須極為精確才能做到不同微小偏差之間的無限疊加,一片薄冰倒也罷了,她同時操控幾百片薄冰,而且是在那麼短暫的瞬間便完成,這需要怎樣的精細控制能力?她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湖間餘波猶在,隨著水面的起伏,站在薄冰上的道癡葉紅魚也隨之輕輕上下,她看著岸上的莫山山平靜說道:「半道神符果然有點意思,書癡你進步不少,可以做我的對手了,如果你能在知命境悟化,成為真正的神符師,或許真的有機會戰勝我,但是很可惜,要到那一步你還需要很多年。」
莫山山微微低頭,沒有說什麼。
葉紅魚又看著寧缺微嘲說道:「你便是寧缺?我知道你是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但我真沒有想過,你會弱到如此地步,真是給書院丟臉。」
如果別人嘲笑桑桑,寧缺可能會很生氣,會馬上跳起來問候對方先祖,但如果是自己被嘲笑被奚落,只要不是被打死,臉皮厚如他根本毫無感覺。他握著鐵弓看著湖心薄冰上的少女笑著說道:「別這麼說,我也讓你流血了。」
他沒有舉起鐵弓瞄準對方,因為先前的戰鬥已經至少證明,在不是偷襲的情況下,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元十三箭沒有必殺的把握,他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這時候既然道癡似乎有說話的意思,那他當然願意陪著對方說說話。
要知道根據他的判斷,道癡似乎很有把握把他和莫山山收拾掉。
只不過既然是敵人,說的話自然也不是什麼好話,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流血而不是流淚,在底層酒肆的笑談中,往往是與那些閨房之事聯繫起來,只可惜無論道癡還是書癡這一生都生活在雲端山中,癡於修行符書,哪裡能聽出他話裡藏著的猥瑣味道,所以根本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不免讓寧缺有些遺憾。
他接著說道:「我能問你一件事情嗎?」
葉紅魚平靜看著他,眸子裡沒有任何情緒,就彷彿一隻山貓看著一隻竹鼠,不屑戲謔玩弄,因為實力上的強大差距而平靜等待,紅唇微啟輕聲道:「什麼事情?」
寧缺問道:「隆慶皇子死了嗎?」
「沒有。」
「很好,既然我沒能殺死他,那你想來也不能殺死我。」
寧缺看著湖面薄冰上的道癡,很誠懇地說道:「我承認自己確實是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我也承認自己打不過你真的很給書院和老師丟臉,但我想有必要提醒你,如果你殺了我,書院和老師會覺得更丟臉,到時候只怕神殿也保不住你。」
他再次搬出書院和夫子這兩座大山來給自己靠,這是很無聊的手段,但荒原王庭間發生的事情,以及史冊上記載過的無數故事都已經證明,這是最有效的手段。
只是下一刻他發現,這種手段對道癡沒有任何效果。
葉紅魚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看著岸邊的他認真說道:「我當然知道你是夫子的親傳弟子,所以這樣殺起來才更有意思啊。」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眼眸很平靜,然而寧缺卻感覺到了一股非常可怕的寒冷,因為他聽出來這種冷靜裡隱藏著一股強烈的瘋狂興奮味道。
葉紅魚看著神情凝重的他,再也難以壓抑心中的興奮,輕撫胸口說道:「我一直很想殺一個書院二層樓的人看看,只是總是找不到理由,你今天毀了隆慶,等於便是給了我一個理由,我真的很開心。」
寧缺覺得嘴裡有些發乾,皺著眉頭問道:「你不擔心神殿和書院之間開戰?」
葉紅魚說道:「能夠與書院二層樓裡真正的強者對戰,是我修道以來的最大心願。」
寧缺看著薄冰上美麗的道癡少女,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此時他終於確信對方真是一個修道成癡如狂的怪物,也終於確信,那個讓陳皮皮都感到棘手害怕,甚至讓他形成某種變態男女觀點的女人,就是道癡。
葉紅魚看著湖岸上的二人微微一笑,神態嫵媚又清純,誠摯說道:「能有這樣的機會,我很開心,所以為了表示對你的感謝,我決定……親手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