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大輩份高,總是值得尊敬的,這位老僧枯坐骨山自言贖罪數十年,想來也不是曲妮瑪娣那等老不修的貨色,寧缺收弓於身後,卻沒有踏前,隔著十餘丈的距離看著枯瘦的老僧,神情恭謹說道:「晚輩確實是書院學生,魔宗山門因應天時而開,卻不知前輩為何要說這滿地骸骨都是您的罪孽?」
那老僧乾澀虛弱笑了兩聲,說道:「這自然是一個比較繁複的故事。」
每有山谷奇遇時遇著一奇人,總會聽到一段久遠的奇妙的故事,或許是因為心中已有預盼,寧缺的反應很平靜,輕聲說道:「還請前輩賜教。」
老僧沉默片刻,悠然回憶說道:「當年軻瘋子開始代書院行走天下,腰佩一柄普通青鋼劍,世間便無人敢攖其鋒。其時魔宗勢力猶盛,行事囂張,嗜血無道,不知多少無辜之輩被魔宗之人殘忍殺害,二者相遇自然便是一番風雨。」
「那場風雨極為血腥浩大,橫行中原的魔宗強者紛紛喪於軻瘋子劍下,西陵神殿和正道同仁,也借此機會想將魔宗勢力連根剷除。」
「軻瘋子此人站在風雨高峰間指天呵地,眼中全無敬畏,西陵神殿那些老古板自然也不會喜歡他。魔宗被那場風雨逼的苦楚不堪,便琢磨出來了一個法子,想要藉著書院與神殿之間的隔閡,布一局挑動雙方之間的戰爭。」
「某年爛柯寺盂蘭節大會,中原諸國修行者齊會於其間,又有韶舞翩翩,魔宗便於此時血洗爛柯寺前坪,卻將這椿禍事嫁於神殿裁決司,這便是故事的開頭。」
老僧枯瘦如鬼,當年那段血雨腥風事緩緩道來時,語氣神情卻是和若春風,隻言片語間便略去了那些往事裡的殘酷畫面。
寧缺扶著莫山山靠著牆壁坐下,看著白骨山的老僧,想著對方所講述的這個久遠故事,沉默片刻後說道:「嫁禍這種手段向來歸入粗劣笨拙一類。」
老僧牽動耷拉著的唇角,艱難地笑了起來,目光溫潤瑩瑩看著他,感慨說道:「外間的魔宗想來已滅,即便有殘存,都只怕會像過街的老鼠那般,所以像你這樣的孩子大概不知道當年的魔宗究竟是什麼模樣,擁有怎樣恐怖的力量。」
寧缺離開渭城,開始接觸修行的世界已經有近兩年時間,除了前些日子遇著的荒人外,只在北山道口遇見過一個修行魔宗功法的劍師,現在他的眼中那名劍師算不得強大,自然也並不覺得魔宗有多麼可怕。
老僧像枯葉般的眼簾緩緩垂下,似乎回憶當年魔宗的囂張氣焰,對自己蒼老平靜的心境都是一種損害,然後他繼續和聲說道:「魔宗功法乃偷天之術,修行魔功之人體健壽綿,而且沒有念力波動,足以避開修行者的窺探,當年魔宗中人借此優勢大肆潛入中原諸國,或立於朝堂成三代元老或聞於鄉野成大族之長,勢力密織如網,即便是唐國天樞處和西陵神殿的高層都有魔宗之人。」
老僧緩緩抬起頭來,平靜看著他說道:「若不是忌憚書院和別的不可知之地,當年的魔宗一旦全力發動足可改朝換代。他們不敢逆天行事,但若要編織一個陰謀,又怎會留下什麼破綻?事實上當年血洗爛柯寺一役,魔宗忍著斷臂之痛,暴露了隱藏在神殿裁決司裡數十年的大司座,那便更沒有人會不信了。」
寧缺皺眉問道:「血洗爛柯寺,和書院和小師叔又有什麼關係?」
老僧歎息了一聲,歎息聲裡充滿了悲憫:「魔宗在盂蘭節血洗爛柯寺,表面上是針對正道諸派的修行者,實際上是針對唐國的使臣,但魔宗想要挑動軻瘋子的瘋意,所以他們真實的目標是那些來自唐國只知跳舞的可憐女子。」
聽到這句話,寧缺心情驟然一緊,他從二師兄處知曉簡大家與小師叔有舊,此時自然聯想到這些舞女難道來自當年的紅袖招?然而簡大家現在還活的好好的,偶爾遇著自己便會提著自己耳朵中氣十足教訓一番,當年究竟誰死了?
當年魔宗既然不惜如此大的代價,編織如此陰謀,自然很清楚殺死誰才會讓小師叔癲狂到不顧一切直闖桃山,這就像如果他回臨四十巷忽然見著桑桑躺在血泊中,所有證據都指向皇宮,那他當然也會毫不猶豫拿刀扛箭直闖宮門,闖進御書房撕了那幅花開彼岸天再把皇帝陛下砍成三百六十五截……
「但小師叔沒有闖桃山,而是單劍滅了魔宗山門。」
寧缺看著骨山裡的枯瘦老僧,疑惑問道:「魔宗的佈置哪裡出了問題?」
老僧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笑了起來,蒼老難看的笑容裡隱藏著很複雜的意味,有些感慨,有些震撼,也有些苦澀,還有些驕傲。
「魔宗的佈置沒有任何問題,當時整個世界都以為是神殿裁決司血洗了爛柯寺,雖然無法理解,但當隱居在瓦山後嶺的爛柯寺長老,都被迫出關,並且指認那些兇徒全部來自西陵,便再也沒有人懷疑。」
老僧靜靜看著他說道:「但軻浩然不信。」
寧缺不解問道:「小師叔為什麼不信?」
老僧說道:「軻瘋子這種人,又哪裡是這麼好騙的。」
寧缺怔了怔,搖頭說道:「這個理由等於沒有。」
老僧感慨說道:「當年我曾經向他問過同樣的問題。」
寧缺認真聽著。
老僧微笑說道:「當時就在這個房間裡,他說:我軻某人又哪裡這麼好騙的?」
片刻沉默。
「然後呢?」
寧缺問道,想著每個故事都應該有然後以及最後。
老僧微異問道:「後面的故事……難道如今的世間還不知道?」
寧缺說道:「講故事的人不同,故事內容也會有變化。」
「這個故事有一個非常簡單的結尾。」
老僧聲音變得更加虛弱,說道:「魔宗的手段沒能騙過軻瘋子,他自然便向魔宗山門而去。當時的魔宗宗主自視甚高,魔宗強者輩出,也沒有太過恐懼,心想你若來了便把你殺了,軻瘋子自然不願意被他們殺,於是便把他們都殺了。」
不願意被他們殺,於是便把他們都殺了。
很簡單的敘說,很簡單的故事,卻是一段湮滅在歷史塵埃裡的驚天過往,說的越簡單卻越令人心驚,時隔數十年,只有這位枯瘦如鬼的老僧,以及充斥魔宗正殿的無盡骸骨,還能證明當年這裡發生過怎樣的事情。
寧缺看著老僧深陷的雙眼:「那為什麼您要贖罪,這件事情和您有什麼關係?」
老僧舉起細枝般的雙臂,臂上僧衣襤褸,手指微張結了個手印,十根手指肌膚之下骨節恐怖可見,宛如自冥界探出的一雙骨手,然而骨手所結的手印淡淡釋放著令人心境恬靜的溫暖氣息,慈悲有若昊天降下的兩朵白蓮花。
骨手白蓮手印間的氣息異常強大純凝卻沒有絲毫的殺傷力,隨著氣息漸釋,老僧身周的白骨屍骸表面忽然生出一層極溫瑩的光澤,竟彷彿要活過來一般。
寧缺盯著老僧腹前的那兩雙骨手,感受著那道氣息,震撼無語——老僧所展露出來的實力境界太過高妙莫測,竟是他這一生所見最強大。
莫山山倚牆而坐,看著老僧那雙枯瘦骨手結成的如白蓮花般的手印,忽然間想起小時候聽老師提到過的一句話,不由面露驚疑之色。
「西方有蓮翩然墜落世間,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為世界。」
……
……
「贖罪,自然是因為這罪是我的。」
「因為從來就沒有什麼魔宗的陰謀,這個陰謀也是我的。」
「裁決司司座是魔宗的人,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了,我也知道他們想做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做,我坐在黑色而寒冷的座椅上,撐著下頜,靜靜看著他們做完這件事情,然後準備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去告訴軻浩然。」
「不過我終究還是低估了軻浩然,不需要我拿出精心保存的證據,他就知道這件事情是魔宗做出來的,這樣很好,於是我依然安靜坐在那張黑色而冰冷的座椅上,撐著下頜,靜靜等待最後那一刻的到來。」
枯瘦如鬼的老僧,端坐骨山屍堆間,骨手結著白蓮印,眼神溫柔慈悲。
寧缺瞪大了眼睛,顫聲問道:「你究竟是誰?當年你究竟想做什麼?」
這是老僧第二次聽到這個問題,他緩緩抬頭望天,穿過腹部的鐵鏈被帶動,發出清脆的響聲,讓痛楚重新回到他乾瘦如鬼的臉上。
老僧望著天空的深陷眼眸內目光依舊溫暖,骨手結成的白蓮花瓣瓣綻放。
「當年我想滅了魔宗,我想讓軻浩然死,只是沒有想到,我耗盡半生心血才把整個魔宗化為一場滔天風雨向他拍了過去,結果他居然還是沒有死。」
「至於我是誰?」
老僧收回目光,看著二人溫和說道:「我是裁決。」
……
……
「蓮生神座?」
房間後方忽然響起一道不可置信的聲音。
衣衫襤褸的道癡葉紅魚,不知何時來到了此間,她看著骨山間那位枯瘦如鬼的僧人雙手結成的手印,臉上滿是不可思議和狂熱喜悅的神情。
莫山山幾乎同時驚喊出聲:「蓮生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