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神情溫和望向寧缺,微笑說道:「似乎你沒有聽說過我。」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應該所有人都聽說過你?」
老僧枯瘦如鬼的面容上艱難擠出一絲自嘲的笑容,說道:「聽起來或許會顯得有些可笑,但我想才過去數十年,年輕一代的人們總還應該記得我的名字才是。」
寧缺不知該說些什麼,看著葉紅魚投射來的寒冷目光,又看到莫山山墨眸裡的無措,心想難道這位蓮生神座這句話說的是真話?
「你若知曉我的故事,就應該知道我於爛柯寺悟道,曾侍懸空寺首座講經,二過神殿而不入,最終卻還是做了一任裁決大神官,不過我想你們這兩個小女孩兒大概也不會知道,我曾經差一點做了魔宗的大祭者。」
老僧目光柔和看著難掩震驚之色的三個年輕人,緩聲說道:「魔宗既然能向中原諸國滲透,中原佛道諸派自然也有過相似的手段,不用太過驚訝。」
「回望我這一生,曾經親自經歷過太多事情,便是自己有時候深夜靜思也覺得精彩紛呈,但細細想來,我這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事情,是擁有一個像軻浩然這樣的朋友。你問我為什麼想軻浩然死?」
老僧看著寧缺,神情慈悲卻又微帶澀意:「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誰都知道他那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青年時我曾與他在山野間相伴而游數年,後來與他復見,愕然發現他的本事越來越大,而他離那片漆黑的深夜也越來越近。」
「朋友有很多種,我要做的是諍友厲友,軻浩然的本事越大,我愈發不能接受他對世界看法的轉變,所以我不惜一切代價,哪怕大礙平生所願,也要將他拖入這場血雨腥風之中,我寧肯他與魔宗同歸於盡,也不願意他墮入魔道。」
聽著這些久遠卻依然驚心動魄的往事,房間裡陷入一片死寂,葉紅魚和莫山山下意識裡低下了自己的頭。少女符師從老師處隱約聽聞過與此事相關的隻言片語,而道癡久居西陵神殿,更是比世間絕大多數人都清楚軻先生的那段故事。
寧缺沒有聽說過,通過後山師兄師姐間接的轉述,在小師叔的形象永遠是那般的高大驕傲,手持一柄青鋼劍呵天罵地舉世無敵,哪裡能和魔宗這等形象聯繫起來。
他的眉梢挑了起來,看著蓮生大師問道:「我家小師叔怎麼會入魔?」
老僧歎息說道:「魔者由心而潛,任何人都可能入魔。」
寧缺不是典型唐人,但骨子裡卻依然保留了很多唐人的氣度,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而肯定說道:「我家小師叔舉世無敵,無論實力還是精神都是世間最強大,不需外力幫助,又怎麼會修行什麼魔宗功法。」
老僧神情溫和說道:「他從未修行過魔宗功法。正如你所說,他根本不需要魔宗功法的幫助,但你們並不清楚,軻浩然這等人物就如同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他不會為外物外因所惑,卻會因為己思己想而步入歧途,當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發生本質上的變化時,那麼他便開始背離昊天的光輝,向著夜的那面走去。」
寧缺怔了怔,說道:「聽不懂。」
聽到這句老實或者二逼的回答,老僧笑了起來,極為緩慢地輕輕搖了搖頭,然後漸漸斂了笑意,看著他平靜說道:「總這,當他拿起那把劍時,他已然成魔。」
寧缺問道:「浩然劍?」
老僧默認。
寧缺想起在舊書樓裡看的那本《浩然劍初探》,想著在書院後山二師兄教之自己的馭劍之術,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浩然劍與魔宗功法無涉。」
老僧看著他微笑說道:「世人只知浩然劍,卻不知浩然氣,若日後你有機緣明白浩然氣是什麼,大概便會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說。」
寧缺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大抵是小師叔當年的境界實在是強悍到不行,為求突破或是在哲學上走進了牛角尖,便像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一樣自創了浩然氣,而這浩然氣卻是昊天不允許存在的事物,就如同魔宗功法一般。
「我還是聽不懂。」
寧缺看著白骨山裡的老僧微笑說道:「反正我不相信小師叔會入魔。」
這便是不講理了,反正無論唐人還是書院,最擅長的便是不講理,他心想終究是數十年前的塵封往事,你就算是蓮生神座又能拿我如何?
「軻先生後來確實入了魔道。」
葉紅魚忽然開口,回頭看著寧缺說道:「最終受天誅而死。」
寧缺愣住,然後像只被踩著尾巴的野貓般蹦了起來,破口大罵道:「誅你媽逼!」
聽著如此不堪入耳的髒話,葉紅魚卻很奇怪地沒有暴怒反擊,而是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敬軻先生,暫留你命。」
看著她的反應,寧缺忽然間明白過來,對方說的是真話。
在書院後山裡二師兄說過小師叔死了,卻沒有說小師叔是怎樣死的,而無論是師傅顏瑟大師還是遇著的別的修行者,從來沒有人提到過書院還有一位小師叔。
原來小師叔竟是用這樣一種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
小師叔是二師兄的偶像,二師兄是寧缺的偶像,所以小師叔是他最大的偶像,可惜只聽過些風中的隻言片語,於是沒有清晰的模樣,只隱隱約約在遠處驕傲。
如今來到荒原,在莽莽天棄山脈間感受到那股像雪崖青松般驕傲自信的氣息,小師叔便在他的精神世界裡鮮活起來,他依循著那道氣息穿越山脈,進入青翠山谷,在湖畔破境悟道,堅定而自信地踏過塊壘重重,來到了魔宗山門。
在這裡,他終於聽到了小師叔的故事,也猜到了這個故事的結尾,震撼悲傷惘然之餘,忽然間明悟這是自然而然的故事進程。
像小師叔那樣驕傲自信的人,當蒼穹覆蓋的人世間已經沒有任何存在值得他多看一眼時,他理所當然會拔出腰畔的劍,指向頭頂那片蒼穹。
只是,人終究還是不能勝天嗎?
寧缺沉默站在骨山之間,茫然不知該如何言語。
老僧靜坐骨山之中,從聽到軻浩然入魔遭天誅那刻開始,他如同過往數十年間那般陷入絕對的沉寂之中,枯瘦如骷髏的臉上漸漸泛出一絲慈悲的佛光。
「終究還是這樣死了。」
老僧低首歎息一聲,聽不出來是讚歎還是悲傷,隨著這身輕歎,已然瘦如骨架的身軀驟然間鬆垮下來,絲絲塵埃不知是從骨縫裡還是破爛僧袍裡噴濺而出。
……
……
塵封的故事講完,便輪到了現世的恩怨情仇,世間所有事態總是在這樣枯燥乏味的循環中週而復始,葉紅魚赤裸的雙腿微微繃緊,右手握住了腰間那柄道劍。
寧缺驟然驚醒,看著她的背影眉頭微皺,快速說道:「蓮生大師如此境況,難道你現在就急著要動手,依我看還是先把大師救出來為是。」
老僧緩緩抬起頭,平靜慈悲看著這個年輕人,微笑說道:「我是個自縛之人,如果我自己不想出來,誰又能讓我脫困?」
葉紅魚知道寧缺是想拖延時間,沉默不語握緊劍柄,正想轉身之時,忽然看見白骨山裡的蓮生神座看著自己緩緩搖了搖頭,不由心頭微凜停止了動作。
老僧微笑說道:「我避於此間超度白骨數十年贖罪,不離外界塵世打打殺殺,你們這些孩子又何必非要讓我再看到這些?眼前儘是白骨,何必再造殺業?」
葉紅魚不解,傳說中蓮生神座還是佛宗大德時,便曾當著神殿掌教及諸位強者之面暴起殺人,偶一動念便作佛子雷霆之怒,哪裡是如今這樣一個慈祥枯僧?
然而看著蓮生神座深陷眼眸裡慈悲溫潤平和的目光,便是精神強悍如她,也不自禁覺得身心一陣放鬆,再也生不起絲毫爭強之心,右手緩緩鬆開劍柄。
老僧溫和說道:「我未曾想到魔宗山門還有開啟的這一日,而山門開啟你們這等年紀便能進來,想必也是如今世上很出色的年輕人。要讓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聽這些乏味的老故事,想來確實是種折磨,不過想著你們便是修行世界正道的將來,這個故事我真的很想請你們捺著性子繼續聽下去。」
聽著此言,葉紅魚未作思忖,行禮後重新坐回地面。
莫山山一直盤膝安靜坐在地面。
寧缺只要可以不和道癡拚命,別說讓他聽故事,就讓他講三天三夜故事,他也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所以他很誠懇地說道:「請大師賜教。」
葉紅魚微微皺眉,很是厭憎此人的無恥。
……
……
「爛柯寺血案,世人皆以為是神殿裁決司所為,只有我和神殿廖廖數人,知曉那是魔宗所為,便當我們準備尋合適機會告訴軻浩然時,他已然提前看出事情真相,當然只是第一層的真相,說實話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當日看著他騎著毛驢來到大明湖畔,看著他揮手驅散湖水,看著他抽劍斬了塊壘,我的心情非常安慰,因為我以為自己的謀劃快成功了。」
老僧說到此處,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後繼續輕聲說道:「因為我當時以為,無論他滅了魔宗,還是被魔宗所殺,他此生再無機會入魔,我也算盡到了朋友之義。」
寧缺心想小師叔有你這樣一個朋友,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老僧帶著不盡悔意痛聲說道:「然而我這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