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手指間繚繞的光輝漸漸淡去,泛著毫無熱度的火焰飄搖,像是夜風裡的小油燈,暴風雨裡的漁火,似乎隨時可能熄滅卻永遠不會熄滅。
葉紅魚看著蓮生大僧指間的聖潔光輝,眼露迷惑惘然神情,莫山山的神情也比她好不到哪裡去,充滿了震驚,她們清晰感受著光線裡蘊藏著的神聖氣息,無措思考著蓮生大師的話,根本無法平靜。
寧缺的修行境界以及知識不及二位少女,自也不像她們這般震驚,他只是詫異於境界如此玄妙的神術為何偏生沒有絲毫威迫之感?彷彿不是真實的存在那般。
老僧枯瘦手指間的光輝通透而溫瑩,不會令眼眸生出灼痛之感,也沒有散播灸人的高溫,卻像天地間的陽光那般照耀一切,透著難以形容的至高境界。
莫山山喃喃說道:「道魔相通,便入神道?」
老僧微笑看了她一眼,目光裡滿是欣賞的意味,說道:「數十年來我苦思道魔之別,以道法於身外束一世界,以魔功於身內樹一世界,終於發現了某種可能性,也便是你所說的這八個字。」
聽著這番話,葉紅魚終於從震驚中醒來,想到一件事情,無論道魔相通是否能夠入神,但要做這樣的嘗試,首先就必須入魔,她怔怔望向骨山裡的老僧,覺得自己的判斷實在有些大逆不道,蓮生神座怎麼可能……
「你猜測的不錯,我確實已經入魔。」
骨屍山間坐著枯瘦如鬼的老僧,數十年來空氣一直那般干冽,只有骨山指向的房頂石縫間隱有濕意,那些濕意不知蘊積了多少時日終於凝成了水珠滴落。
老僧緩慢抬頭微微啟唇,那滴水便滴入他乾裂的枯唇之中,然後化成老僧枯瘦鬼臉上的一絲笑容,那笑容慈悲從容,令人心折。
老僧看著她微笑說道:「當年我擔心軻浩然入魔,沒有想到最終我也入了魔。」
……
……
莫山山和葉紅魚此時意識受了大震撼,有些渾渾噩噩,各自沉浸在思考之中,只有寧缺依然注意著老僧的一舉一動。
步入魔殿,遇著這位自縛贖罪數十年的傳奇人物,寧缺心中一直便有很多疑問,數十年不飲不食,這位蓮生大師怎麼活下來的?後來見莫山山和葉紅魚都沒有這種疑問,他心想大概是這位大師境界早已超出凡人想像,可以辟榖。
此時看著房頂石縫濕意凝成的那滴水落入老僧枯唇,他不由微微一怔,心想這老僧人對石縫滴水的規律掌握的非常清楚,數十年間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或者說曾經錯失過多少滴水,讓他心痛難當,才能熟練成這樣?
石縫濕意,奉養著一位傳說中的人物枯坐贖罪數十年,這幕畫面大概會讓所有人心生悲憫崇敬之心,但寧缺心若鐵石不肯稍顫,眉梢反而微微挑了起來——若是贖罪,何必求生?若要以生之痛苦,回應己身罪孽之深重,又怎會因為曾經錯失滴水而痛苦,從而讓抬頭承水滴成為一種本能裡的反應?
當寧缺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蓮生大師已經開始和葉紅魚、莫山山繼續辯析修行道最高遠處的那些風景。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心想蓮生大師當年在爛柯寺辯難能精采到神殿掌教登門,肯定不是隆慶皇子那種貨色能夠相提並論,這枯居魔殿數十年想必無聊到天天自己和自己辯難,你們哪裡辯得過他?
果然,隨著時間緩逝,房間裡最終只剩下了那道蒼老慈悲的聲音。
「若世間有真理,當辯而明之。」
「修行者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如果我們尋找的是認識世界的方法和改變世界的力量,那麼力量本身又怎麼可能有善惡?只有使用力量的人才有善惡的分別。」
「一把刀你可以用來切菜可以用來雕蘿蔔也可以用來殺人,一塊石頭你可以用來賞玩可以用來做房基也可以用來殺人,一面湖可以用來養魚可以用來泛舟也可以用來殺人,一座山可以用來攀爬可以用來建廬也可以用來殺人。」
「世間萬物都可以用來怡人也可以用來殺人,而萬物無罪,唯人類乃萬物之靈,賦予萬物靈魂和用途,所以罪之一字只可適用於人。道魔之別在於方法在於路徑,便有如世間萬物,豈可妄加罪之?能罪的依然只是人。」
老僧的話語一點都不艱深晦澀,也沒有用玄虛的詞彙蒙上一層神秘的外衣,緩緩講述著這些簡單樸素的道理,把他所認知的修行世界揉碎了給這三個年輕人聽。
老僧的聲音虛弱,略顯沙啞的聲線起伏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熱愛與對萬物眾生的悲憫意,語氣平和卻又令人信服,真可謂隨意道來,便是妙諦。
寧缺本沒有細聽,卻不知不覺間被老僧的話語吸引住,坐到地面上開始專注聆聽,隨著慈音入耳,自來荒原後一直緊繃的精神漸漸放鬆,身體也變得放鬆起來。
魔殿房間彷彿積蓄了數十年的孤單寂寞,與世隔絕幽靜無比,只有老僧的聲音如蓮花般緩緩綻放輕柔迴盪,這些聲音與辭句最終變成蓮瓣化作的春水,在牆壁與心靈間迴盪,一波一波地漫了過來,暖洋洋地令人好不舒服。
屍山間有具剩下半邊乾肉的白骨。白骨向天仰著頭,枯乾的骨爪伸在腦後彷彿墊著,無肉的右腳擱在左膝之上,彷彿在安靜喜樂地傾聽,顯得格外舒服,不知是有風拂過還是有水滴落的緣故,白骨的頭顱偶爾會點動兩下,似乎很是贊同。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迴盪在房間與心靈間的教導解說緩緩停止,老僧神情溫和看著若有所思的三個年輕人,看著他們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微笑說道:「山門開啟,世間紛擾必然再至,撫骨細算,我離去的時間大概也將至了。」
葉紅魚震驚抬首,不知該如何言語。
老僧看著自己不知何時重新結成蓮花印的枯瘦雙手,沉默片刻後淡然說道:「我這一生,用世俗眼光看來,已算精彩,出身佛門顯達於道門卻最終隨了魔門,如今壽數將盡,想起千年前開創魔宗那位大神官說過知我罪我,唯時光耳,不免覺得無謂,自蓮中生投水中亡,何必在意誰人知我或是罪我?」
「只是誰能真的做到生死完全不繫於懷呢?即便已經了生脫死,誰又能對世界沒有一絲眷念?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跡?便是我也如此。」
老僧緩緩抬頭,看著身前三人微笑說道:「我兼修三宗,自困贖罪數十年,不敢言大成卻稍有所獲,我想把這殘軀裡的些微力量還有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傳承下去,不知你們當中有誰願意仁慈地接受我的衣缽。」
傳聞中修行到極致的大修行者,因為對世界本原有足夠深刻的認識,甚至能夠隱隱感覺到自己離去的時間。蓮生大師自困魔宗山門贖罪饑苦煎熬數十年,終遇著山門重啟遇著晚輩子弟,這等機緣也許便是生死之楔點,所以聽他說自己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三人雖然震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然而聽到蓮生大師決定留下衣缽,便是一直強自冷靜的寧缺,也禁不住心神劇烈搖晃,葉紅魚更是識海震盪不安,緊緊握著雙拳,根本說不出話來。
生命最重要的兩件事情就是認識世界的方法,改變世界的能力,蓮生大師認識世界的方法,先前三人已經靜靜聆聽良久,改變世界的能力自然便是力量和境界。
正道修行沒有傳承力量的說法,只有魔宗至強高手才會在壽元斷絕前,以灌頂方式,把力量傳給選定的繼承人,蓮生大師要留下衣缽,應該也是用這種方法!
蓮生大師是什麼樣的人?寧缺以前沒有聽說過,但他現在很清楚。
學貫道佛魔三道,曾赴兩大不可知之地,做過佛宗山門護法,當過神殿裁決大神官,差點把魔宗宗主的位置騙到手,有資格與小師叔相伴同游為友,枯禁山中數十年竟把道魔兼修而成神術!這樣的人物,當然是世間最強大的存在!
能繼承對方的衣缽,自己在漫遠而艱難的修行道上可以少奮鬥多少年?自己可以獲得多麼強大的力量?自己能接觸到怎樣的神妙世界?
更關鍵的是,寧缺很清楚,如果自己能繼承對方的衣缽,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夏侯將軍和親王李沛言,甚至是隱藏在他們身後的那些陰影,都可以輕鬆被自己撕成碎片,自己不需要借助書院的力量,不需要讓後山的師兄師姐們陷入兩難的境地,自己便能把苦守了十餘年的仇恨一報而快。
倒在血泊裡的這一世疼愛自己無比的父母,被活生生踩死的年幼的玩伴,染著烏黑血漬的柴刀,倒在柴房裡的那兩個人,雨天灰牆邊的小黑子,還有小黑子家鄉無辜慘死的村民,在這瞬間都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靜靜地看著他。
對當年滅門慘案的仇恨在他心中其實早已漸淡,但他恐懼於這種淡漠,所以愈發要把仇恨深深地刻進自己的骨中,這道已經隱隱變了味道的仇恨,已經成為寧缺生命裡最重要的精神支撐,而這道支撐和先天對力量的貪婪追求混在一處,便變成了難以抑止的最強烈的誘惑。
這種誘惑彷彿是一隻無形的手,把他的身體緩緩從地面上撐了起來,催促著他艱難地邁動腳步,向骨山裡走去。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