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回到臨四十七巷老筆齋的時候,桑桑還蹲在灶前,蹙著眉頭看著燃燒的柴火,專注認真思索平日裡學到的那些神術。
「吃飯吧。」老人說道。
桑桑先前一直在出神,竟是沒有察覺到老人離開了一段時間,聞言一怔站起身來,看著老人被雪水打濕的邊緣,隱約明白了什麼,唇角緩緩翹起,笑了笑。
老人也笑了笑,坐到了桌子旁邊。
桑桑沒有問他離開老筆齋去做了什麼,給他盛了一碗飯,然後把黃花魚熱了熱,夾了一條最肥美的擱到他碗中的飯堆上,又淋了一勺鮮美冒著熱氣的湯汁。
「中午吳嬸弄了什麼菜?」
「蒜茸油麥菜。」
桑桑問道:「好吃嗎?」
老人回答道:「還成……不過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在菜裡放鹹魚。」
桑桑抬起頭來,疑惑問道:「為什麼要放鹹魚?」
老人不解,看著她的小臉說道:「可你上次做油麥菜的時候就放了的。」
桑桑低下頭去,說道:「小時候少爺做油麥菜的時候,連蒜茸都沒有。」
老人怔了怔,感慨歎息道:「嗯,我記起來,小時候在道觀裡吃的青菜,連油都很難見著,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臨到老了,反而有些貪圖這些身外的享受。」
「少爺說這叫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每個人都一樣,老師你不用自責。」
桑桑安慰他。
……
……
第二日天剛濛濛亮,老人便爬起床,把桌上的被褥仔細疊好,放回陳物架後的角落,然後推開老筆齋鋪門,看著遠處的晨光,瞇起了眼睛。
昨夜桑桑轉述寧缺的那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莫名讓他有所觸動,他發現自己有些太過貪圖老筆齋裡的生活和日子,竟是忘了尋找黑夜的影子。
晨間吃的還是酸辣面片湯,吃完後老人準備去刷碗時,桑桑示意她來,讓老人去休息。老人笑了笑,說今日他準備出門逛逛,中午可能不回來吃飯了。
「出去逛逛也好,整天悶在家裡也不是個事。」
桑桑想了想,從腰帶裡掏出粒碎銀子遞給他,叮囑說道:「逛累了想在茶鋪坐坐就坐坐,別捨不得錢,只是別走太遠,若是記不得路了別不好意思問人,長安城裡的人很熱情,實在不行,你隨便找個賭坊報齊四爺的名字,自有人送你回來。」
老人懼女徒嘮叨,接過碎銀子仔細放進懷裡,連連應是後出了門。
離開臨四十七巷,他一路向北而去,由東城過皇宮出經玄武門出了長安城,來到城北一處被冬雪覆蓋的小山上。登高望遠,自然能見極遠處,老人沉默無語望向北方,只見那處晨星黯淡,似乎漸要被昊天光輝融進自己的光明身軀。
……
……
南門觀後園的梅枝上積著極淺的細雪。
國師李青山懶懶靠在窗台,看著梅枝上的雪和似乎永遠不會綻開的小苞,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聲迴盪在幽靜的道觀殿宇間,聽上去異常痛苦。
鬆開掩住嘴唇的手帕,雪白手帕上殷殷鮮紅血跡似梅花盛放,他惱火看了一眼窗外的梅,訓斥道:「該在冬天裡開卻總不開,偏讓你家道爺先開幾朵。」
南門道姑道僮們沉默守在殿外,臉上滿是憂慮神色,卻沒有一個人敢進去。
何明池端著藥碗走了過來,示意一位師姐把自己腋下的黃紙傘拿走,走上深色光滑的桐木地板,走到李青山身後痛聲說道:「師父,您不能再起卦了。」
李青山接過藥碗緩緩飲盡,把染了血的手帕反疊,拭去鬍鬚上留下的藥汁,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弟子,面無表情說道:「衛光明昨夜現了身,果然還在長安城裡,方位限在三坊之間,只是隱約間有離去之意,這件事情要抓緊。」
何明池接過藥碗,說道:「軍部和天樞處都已經開始做準備,只是擔心驚動那人,所以暫時還沒有進香坊以北街巷搜尋,如今只有師伯一人在那方。」
想著師兄此時正孤身一人在東城裡尋找那個強大恐怖的傢伙,李青山沉默了很長時間後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揮手示意殿外眾人散開,弟子退下。
……
……
一輛黑色的馬車在長安東城的街道上緩慢行駛,如果不湊近去看甚至親自用手去摸,那麼很難發現馬車車廂竟是由鋼鐵鑄成,上面還刻著一些繁複難言意味的紋路,特製的車輪碾壓在堅硬的石板路上轆轆作響,顯得沉重無比。
馬車裡的顏瑟大師斜靠在錦繡軟座間,三角眼裡射出的目光透過窗簾貪婪地搜索著光明大神官的蹤跡,蒼老猥瑣的面容上哪裡看得到什麼沉重。
若真能相遇那便打上一場,若真打不過對方死便死俅,蹬著腿兒嚥了氣兒也算不得什麼太重要的事情,只要是人總有那一天,更何況老道爺我有了傳人。
一年前新建的春風亭飛簷在窗外掠過,顏瑟大師忽然想起朝小樹,然後想起自己那個一去便無音信的徒兒,那徒兒是書院二層樓學生,大師自然懶得擔心他的安危,只是想著可能沒有機會再見面,不免覺得還是有些遺憾。
便在這時,他想起寧缺離開長安城之前,曾經很慎重地請托自己幫著看護那個叫桑桑的小侍女,只是這些日子都忙著那事,竟是忘了去看——老道搖了搖頭,心想今日既然剛好要在東城尋那老傢伙,辦完正事後去看一眼也好。
……
……
今天最先來到老筆齋的人不是顏瑟大師,也不是在長安城外眺北歸來的老人,而是一個年輕的胖子,當那胖子從馬車上跳下來時,臨四十七巷的街道石板雖然沒有像地震般顫動,但他圓臉畔的肉卻著實蕩漾了很久。
年輕的胖子推開緊閉的老筆齋鋪門,一屁股坐進寧缺慣用的圈椅,覺得大腿邊的肉被夾的有些生痛,惱火地吐噥幾句,然後大聲喊道:「上茶。」
他倒真是渾沒把自己當外人。
桑桑正在後院裡準備松枝薰臘肉,這是她剛跟吳嬸學的手藝,準備弄上幾十斤給寧缺一個驚喜,忽聽著前面傳來喊聲,心想鋪門最近一直關著的,不由有些詫異,取了塊毛巾,一邊擦手一邊走進前鋪,在第一時間把鋪門關上。
那年輕胖子看著走過來的瘦黑小侍女竟是不理自己,先去關鋪門,不由微微一怔,旋即蹙起眉頭說道:「大白天的鋪門關著,怎麼做生意?」
桑桑解釋道:「若開著鋪門,呆會兒門檻會被來搶書帖的人踩破。」
年輕胖子愣了愣,心想確實是這道理,竟是忘了寧缺現在在長安城裡的偌大名頭,看著小侍女問道:「我叫陳皮皮,你可曾聽寧缺說過?」
桑桑聽著這名字倒沒有什麼吃驚的意思,微福行禮說道:「桑桑見過陳公子。」
陳皮皮揉著肉而可愛的圓下巴,上下打量著身前這個瘦矮的小丫頭,忽然搖頭說道:「寧缺要我照看果然有道理,雖說本天才生就氣度不凡,一看便知非俗世凡濁人物,但你這樣終究還是太過輕信,恐怕會出問題。」
桑桑說道:「我知道你就是陳皮皮。」
她去過幾次書院,然而二人卻從未朝面過,陳皮皮相信自己傲視群儕的記憶力絕對不會出問題,不解問道:「你憑什麼肯定本天才就是本天才?」
桑桑看著他認真解釋道:「少爺經常提起你,他說像你這麼胖但偏生不難看,絕不猥瑣噁心,甚至還可以說好看的人不多,所以我知道你是你。」
陳皮皮揉著下巴的右手微微一僵,心想不知道平日裡寧缺在這小侍女面前怎樣譭謗自己,又覺得這句評價雖然提到了胖但似乎又有些受用,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說這些了。」
陳皮皮咳了兩聲,扮出嚴肅成熟的模樣,看著桑桑說道:「今日我來此地,自然是應寧缺的要求前來看你,畢竟我身為師兄有這個責任和義務。」
他很希望桑桑能流露出感動的神色,但桑桑很明顯沒有這種反應,只是面無表情看著他輕聲道了聲謝,然後去給他泡了碗廉價的花茉兒。
陳皮皮看著她背影說道:「小師弟說過要請我來這裡吃頓飯,他說你的手藝不錯。」
桑桑看著他胖乎乎的臉,蹙眉心想難怪會生成這副模樣,卻沒有留客的意思,把茶碗擱到他身旁,輕聲說道:「少爺回來後,桑桑給陳公子做飯吃。」
這話想表達的意思很明顯很清楚,寧缺請你吃飯那得等他親自開口,你這樣貿然闖上門來討吃食,那是門兒也沒有。難道多雙筷子不用多加菜?以您這體形得至少加兩菜吧?如果還非得是肉菜,那得多花多少錢?
聽著這話,陳皮皮的自尊好受打擊,看著碗裡的茉莉碎瓣,臉上的肥肉更是微微抽搐起來,只好決定實話實說:「寧缺說這間鋪子裡藏著一個比我更聰明的人,我想來想去總覺得這不可能,所以我想來證實一下。」
桑桑看了一眼鋪子四周,沒有發現藏著什麼人。
陳皮皮捂著額頭,無奈說道:「他說那個世間最聰明的人就是你。」
桑桑怔了怔,心想寧缺成天只會說自己笨,怎麼會讚自己聰明?
雖然被少爺稱讚世間最聰明讓她很高興,但她還是很困惑於這個說法,蹙著眉尖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些往事,微羞說道:「我不聰明,只是記性比較好。」
陳皮皮看著她輕蔑一笑,說道:「便是記憶力,我也不信世間有人比我更強。」
桑桑低頭望向探出棉裙下擺的小巧鞋尖,完全沒有與他爭辯的意思。
「寧缺修行不行,見識也是差到了極點,本天才的天才曾經得到昊天道門承認,便是書院後山也都公認,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麼想的,居然敢說你比我更強。」
陳皮皮見她如此反而愈發不忿,惱火道:「看小鞋做啥?難道我會給你小鞋穿?」
雖然知曉寧缺和這位陳公子親厚,但聽著他嘲諷自家少爺,性情寧靜甚至有些木訥的桑桑竟是有些生氣,不再看自己腳上穿著的繡花小鞋,抬起頭來看著陳皮皮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道:「我的記性也是得到渭城公認的。」
這是一句實在話,在渭城生活的那些年裡,她永遠是最受歡迎的公證人,因為她的記性最好而且又不會撒謊,只不過渭城和知守觀……這兩個地方的層次相差未免過於遙遠了些,但桑桑的神情卻還是那般認真,沒有一絲窘迫,彷彿是要告訴陳皮皮,既然渭城公認我記性好,那麼便是真的好。
世間但凡公認這種事情,只要出現兩個人,那麼他們彼此之間一般都不會互認,這大概便是武無第二的道理,尤其是面對桑桑這種性情,陳皮皮想要證明自己比她更聰明記性更好,但靠嘴皮子那是沒有任何用處,總得拿出些真本事。
「我們來比比。」陳皮皮說道。
桑桑沒有與人比試什麼智商或者說記憶力的興趣愛好,想著後院裡的臘肉下的松枝正在煨煙,哪裡會答應他的要求,自行走回後院,拿木棍挑了挑松枝讓煙更大些,然後從廚房裡拿出一個新甕蹲到井邊認真的涮洗起來。
前些天她燉了一鍋雞湯,老人喝的很開心,鬍鬚上蘸了很多湯汁。她想著少爺也愛喝自己燉的雞湯,待他回來後再用舊甕燉雞湯份量可能不夠,所以她去安平坊一間小店裡買了個新甕,想著以後燉雞湯時一燉便是兩甕,大概應該夠喝。
陳皮皮看著小侍女忙碌的瘦小背影,死乞百賴地糾纏不停:「我不管,今天你必須拿點什麼東西打敗我,不然我可不依,鋪子裡有書沒?我們兩個比背書,誰要是輸了誰就請客吃飯,如果覺得沒意思……我們賭銀子!」
聽著銀子二字,桑桑洗甕的手忽然停住,回頭看了陳皮皮一眼。
然後她站起身來,把被冰冷井水刺激的有些發紅的小手在圍裙上胡亂擦了擦,轉身走進了臥室,片刻後又走了出來,小臉微紅,有些羞澀又遺憾說道:「少爺那些符書我看不懂,別的書我又不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