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知命以下無敵,終究還只是知命以下無敵。很簡單甚至顯得有些重複囉嗦的兩句話,仔細品咂卻能品出很多別的味道出來,那種味道叫做平靜淡然下隱藏著的強大自信,因為只有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資格這樣說話。
世間向道之無數,能夠走上修行道路者極少,而能夠最終晉入知命境的,更是寥若晨星,那些極少數的強者或隱身在各宗派山門深處,或靜坐於朝廷最上方,很少出現在世人眼前,然而今日長安府內便出現了這樣一位。
諸葛無仁看著身前那個年輕胖子,臉上的神情極為怪異,有些興奮有些畏懼又有些惘然,做為天樞處最高官員,他時常拜訪國師和黃楊大師,應算是世俗中人見過最多知命境大修行者的人,然而他此時依然震驚異常,因為他實在無法想像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人如此年輕便晉入了知命境!
要知道即便是昊天道門最重視的隆慶皇子,大唐朝野寄予厚望的王景略,也不過被認為極有可能晉入知命而已,而眼前這個年輕胖子竟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邁過了那道門檻,並且遙遙一把便把王景略擊飛入牆!
片刻後,諸葛無仁終於清醒了過來。世間能夠發生如此不可思議修行事件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長安城南的書院,再聯繫到寧缺的書院二層樓學生身份,年輕胖子的來歷呼之欲出,他聲音微啞請教道:「請問是幾先生?」
這位官員終究還是高估了書院,所以才會問年輕胖子排序第幾,事實上無論書院後山還是知守觀抑或懸空寺,世間所有不可知之地加在一處,如今這一代的年輕修行者中,只有這個年輕胖子在數年前晉入了知命境。
他當然就是陳皮皮。
陳皮皮看著牆腳下艱難站起的王景略,想著過往聽聞的那些事情,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修行之人理所當然要驕傲自信,但驕傲自信並不是狂妄自大,聽聞你以前也曾是個胖子,如今看來竟是連這唯一的優點也沒有了。」
說完這句話,他把厚實的被褥挪了個肩膀扛著,便準備帶著桑桑離開,沒有想到身後再次響起王景略的聲音:「如果你連續不眠不休廝殺數月,你也會瘦下來。」
王景略抹掉唇邊淌落的血水,看著他的背影繼續說道:「書院不得干涉朝政,沒想到今日二層樓竟是直接派十二先生出來搶人。」
諸葛無仁聽著他的話,才知道這名年輕胖子便是書院後山的十二先生,先前他曾經問過,陳皮皮卻是根本懶得理他,官員的老臉便不禁有些生辣作痛,強行壓抑住心頭的震驚,寒聲說道:「難道十二先生不用給句交待。」
陳皮皮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就你這欺負小姑娘的德性,也配我給你交待?」
王景略從袖中取出手絹,捂著不停咯血的唇上,一面咳嗽一面說道:「看來書院果然把自己的利益看的比天下還重,一個小婢女都不肯讓朝廷審嗎?」
陳皮皮看著三人厭惡說道:「我最討厭拿朝政天下來說事,你們這些傢伙總想著宮裡那把龍椅,有人想用這件事情來試探一下小師弟的反應,有人更是直接不想我小師弟當國師,像你們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代表天下?」
「誰願意當國師?誰在乎那把龍椅誰坐?你們這些人與書院處的境界層次不一樣,看到的世界不一樣,就別再玩這些很無趣的手段,總學著那些農村婦女思考皇后娘娘吃大蔥烙餅蘸不蘸醬來做事,只會徒然引人發笑罷了。」
陳皮皮說的這番話裡沒有任何語氣極重的詞彙,只是很平實地述說著彼此之間彷彿天地一般無法逾越的溝壑,便自然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優越感和俯視感。
諸葛大人氣的渾身顫抖,何明池沉默思忖,唇角掛著苦澀而複雜的笑意,唯有王景略看著他若有所思,似乎因為他的這些話想到了別的一些事情。
陳皮皮看著這三人,心想小師弟現如今是不在長安城,不然若讓他知道朝廷裡居然有人敢欺負被他珍視甚於鈔票的小侍女,誰知道會發生怎樣的人間慘劇。
緊接著,他又想起出後山前二師兄嚴肅的神情,不由心有餘悸地打了個寒顫,暗想今日如果真讓桑桑這黃毛丫頭有所損傷,自己只怕會被師兄拿帽子活活砸死。
既然二師兄嚴威當前,莫說什麼天樞處、南門觀,大唐軍方第一人許世,即便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攜手而至,也無法阻止陳皮皮把桑桑帶走。
陳皮皮扛著被褥、帶著桑桑,一步肉三顫離開了戒備森嚴的長安府,在離開之前留下了最後一句話:「這件事情沒完,等寧缺回來再說。」
諸葛大人神情微凜,何明池輕輕歎了口氣,王景略自嘲一笑離去。
半個時辰後,長安府正衙背景牆上那幅紅日東昇圖,不知因何緣故喀喇一聲從中裂開,那輪紅日與碧藍的汪洋被截成了兩個世界,引來眾人一片驚呼。
或許那是因為它感受到了那句話裡隱藏著的凶險。
或許這只是書院二層樓某個胖學生對大唐朝廷的一個警告。
……
……
鎮國大將軍府。
許世漠然看著窗外的寒梅,花白的頭髮被梳的根根不亂,臉上的皺紋都仿似在排兵列陣,身後不時響起的咳嗽聲根本無法令他動容。
做為帝國戰功最著的大將軍,他有足夠的底氣去面對很多事情,然而當他真的那樣去做之後,卻發現事情的發展與他設想的並不一樣。
「因為書院十二先生插手,所以卑職無法留下那名婢女,衛光明究竟靠什麼在長安城裡隱匿了這麼長時間,他和那名婢女之間的真實關係是什麼,依然沒有頭緒,至於天樞處和南門觀在顏瑟大師之死裡應該承擔何種責任,也尚不清晰。」
王景略看著手絹上的斑駁血痕,忍不住蹙了蹙眉。
許世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還要咳半個月的血。」
王景略把手絹塞進袖中,平靜應道:「能看見傳說中的知守觀天下溪神指,能親身感受書院不器意,即便是咳半年血似乎也是值得的。」
聽到這個回答,許世有些滿意,緩緩點頭。
王景略看著窗畔蒼老的將軍,微微一笑。
他名義上是龍虎山弟子,實際上是一名散修,所謂破境修行全部靠自悟,能知道書院不器意和天下溪神指這種不可知之地的絕學,全是從許世處聽來的。
這兩年陛下命他隨老將軍在大唐南疆征戰,老將軍雖然性情陰沉執拗,對他卻是悉心教誨培養,長期相處,他對這位老人竟生出一種如師如父的尊敬愛戴。
「書院後山這種不可知之地太強大了。」王景略沉默片刻後,決定向將軍坦承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如果他們沒有干涉朝政的企圖,我認為不應該去挑戰他們。」
聽著這句話,許世臉上的皺紋愈發深了,說道:「世間最強大的是什麼人?不是陛下不是宰相而是修行者,我也是名修行者,也曾經見過夫子一面,我在軍中度過數十載歲月,比誰都清楚書院的強大。但我首先是一名大唐軍人,所以我必須警惕那些強大的修行者,我必須警惕書院,一旦不警惕,那就是身為軍人的失職。」
王景略低聲說道:「如果將軍您是想借此事看書院是否還尊重唐律,我覺得並不合適,因為現有的證據很難把那個小婢女與窩藏逃犯聯繫起來。」
「我確實是想看看書院的態度。」
許世轉過身,看著窗外淡薄的天穹,聲音微寒說道:「但我更想知道,衛光明在長安城裡呆了這麼長時間,書院為什麼什麼都沒有做,那個小婢女和衛光明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這件事情和寧缺又有什麼關係?」
王景略微微蹙眉,搖頭說道:「這種警惕……似乎很沒有道理。」
許世說道:「身為唐人,沒有人願意去撩動書院,但這次卻同時有這麼多人想動一動,一來因為那名婢女身份卑微,就算動她也不會觸及書院根本,她是最好的對象,二來朝堂文武乃至宮中某些貴人,都像我一樣開始對書院產生警惕。」
王景略依然無法理解這種對書院的警惕究竟從何而來。
許世說道:「為什麼朝野之間有這麼多人警惕書院?因為這個世界是由世外和俗世組成的,而俗世裡的一切其實一直是在被世外控制。月輪國皇帝就位必須經由白塔寺長老撫頂,而其餘的世間諸國君王繼位,更是要經過西陵神殿同意,所以桃山之上的道門掌教和三神座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主人,而他們身後卻是佛道兩宗的不可知之地,若能相通便是聖賢……相通便需要入世,但書院為何要入世?」
王景略終於聽懂了這段話,在這寒冷的冬天裡,汗水瞬間打濕了他的後背,既然都在世間那便沒有真正的所謂世外,除了大唐帝國世間別的地方都已經被修行者掌控,如果書院入世也是想像西陵神殿那般干涉俗世,誰能阻止他們?
「書院不得干涉朝政,是夫子定下的鐵律。」他彷彿是要壓制住心頭的不安,聲音嘶啞說道:「如果書院真要像西陵神殿那般行事,這些年來早就已經動手了。」
許世看著雲層外黯淡的日頭,眼眸裡閃爍著幽光,緩聲說道:「我從來不曾懷疑過夫子,但你要知道,哪怕是再偉大的人物終究有老去死去的那一天。一旦夫子離開這個世界,書院後山那些人不甘寂寞怎麼辦?如果他們開始干涉朝政,皇權旁落、國將不國,我大唐……還是如今這個大唐嗎?」
「如今已經確定寧缺便是書院入世之人,不然書院不會同意他去邊塞去荒原。我看過此人在軍部的履歷,必須承認他是一個很優秀的軍人,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是警惕,因為一名優秀的軍人必然冷血無情,而且必須有野心,無論是對戰功還是疆土,那種野心都像野火般無法撲滅。」
許世沉聲說道:「大唐強盛千年不衰,是因為我們不像那些匍匐在神殿腳下的可憐蟲,我們對世外之人心存敬畏,始終警惕,不曾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