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晚上,曾靜夫人都沉浸在或者困惑於這種莫名的感受。
皇后娘娘說笑話時,她再不像以往那般第一個笑出聲來並且笑的最大聲,宰相夫人說起長安城裡趣事時,她也不再在旁配合著添油加醋,而是有些忘形地盯著公主李漁身旁的那個黑瘦小侍女看,越看越出神。
她與往日迥異的表現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當貴婦們注意到她直勾勾地盯著公主殿下的方向,更是覺得心中奇怪,坐在她身旁的某位尚書夫人輕聲提醒了幾次見她還沒有醒過神來,忍不住輕輕撞了她一下。
尚書夫人壓低聲音關切問道:「你今天究竟怎麼這麼神不守舍的?」
曾靜夫人勉強一笑,沒有解釋,因為她確實無法解釋,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越看那名小侍女越覺得親切,心中的疼惜感覺越來越濃。
皇后娘娘聚眾人閒話飲茶,卻有位很不起眼的小侍女夾雜其間,而且還是坐在公主殿下身旁,不免引起眾夫人心中很多疑惑,待茶盞換了兩道水後,終於宰相夫人忍不住問了出來,皇后娘娘微微一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桑桑。
夫人們這才知曉,原來這個小姑娘是寧大家的貼身侍女,雖說還有很多疑惑,卻也不便再問,而且她們身份尊貴,雖說不可能把家中婢女當豬狗一樣對待,卻也著實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是看在皇后娘娘份上隨意問了幾句寧缺如何。
曾靜夫人看著同伴們與那小侍女說話,自己也忍不住開問相詢,只是她並不關心那位傳說中的寧大家每天能寫幾幅中堂,問的是桑桑的年齡。
桑桑很不適應皇宮裡的氣氛,如果不是宮裡來了旨意,而且李漁答應陪著她,她寧肯在老筆齋裡煮粥喝,尤其是先前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吃了頓飯,愈發覺得寧缺當初說的極對,皇宮根本就不是吃飯的地方。
當那些尊貴的婦人問她問題時,她更是覺得有些吃力辛苦,直到聽到有人問自己年齡,覺得這問題倒是簡單,馬上認真回答道:「我是天啟元年生人。」
曾靜夫人低著頭看著伸出袖口的手指數了半晌,才算清楚她今年約摸是要滿十五歲,微微一怔後感傷說道:「如果我那孩子活到今天,也便像你這般大。」
此時殿內的貴婦都與皇后娘娘親近,當然知道天啟元年長安城裡那場沸沸揚揚的悍婦殺妾滅子事件,聽著這話不由紛紛向曾夫人投去安慰的目光。
皇后娘娘和聲安慰了她幾句。
曾靜夫人看了對面案後的小侍女一眼,微苦一笑,心想自己大概是太過思念早年前死去的那個女兒,今日見著與她年歲相仿的小姑娘竟是有些失態,實是不該。
世間有很多事情一旦動心動念,便很難用別的方式把它抹除掉,正如曾靜夫人對桑桑那種無來由的憐惜感覺,她想說服自己只是心繫早亡的女兒,卻總還是忍不住時不時抬起頭來望向對面那方茶案,怔怔看著桑桑。
她越看桑桑越覺得眼熟,尤其是小姑娘微黑的膚色,那雙在常人看來並不如何美麗的柳葉眼,都讓她覺得無比親近,忍不住再次問道:「先前聽你說,你和寧大家早年一直在渭城生活,是不是邊塞的日頭太毒,所以把你曬成這樣?」
桑桑微微一怔,搖頭說道:「少爺說我從小就這麼黑。」
聽著她的回答,曾靜夫人愈發有些神思不寧,再也顧不得別人的異樣眼光,就這樣專注地盯著桑桑看,彷彿要看出她臉上究竟有什麼花一般。
茶涼宴散人自去。
曾靜夫人守在殿外,看到李漁帶著桑桑出來,把心一橫把牙一咬便攔住了二人。
李漁眉頭微蹙,不知道這位大學士夫人究竟要做什麼。
曾靜夫人很清楚,做為皇后娘娘最堅定的支持者,自己這些年可沒有給過公主殿下太多好臉色看,甚至可以說把對方得罪的極慘,所以她的語氣愈發溫順謙卑。
「公主殿下,命婦今日瞧著這小姑娘便覺得親近可喜,而且您也知道我那孩子……我想順道送這位小姑娘回家,還請殿下同意。」
李漁靜靜看著她。連十五年前死去的女兒都搬了出來,看來這位大學士夫人是真的很想與桑桑同行,只是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說皇后娘娘終於認清楚了書院入世的重要意義,決定繞著彎來接近寧缺?
想到這些事情,她決定拒絕對方謙卑的請求,微笑說道:「桑桑不愛與生人相處。」
這是真話,桑桑的性情注定了她不願意和人打交道,兩年間若不是經常來往,便是李漁也很難走進她的世界,何況是她以往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大學士夫人。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安安靜靜站在李漁身旁的桑桑忽然說道:「可以。」
……
……
「你叫桑桑?」
「嗯。」
「這個名字倒有趣。」
「還行。」
「誰替你取的名字?」
「少爺。」
「你家少爺乃當世書家,想必在詩文之道上也極有才華,他取的名字必然是好的,卻不知道桑桑這兩個字有何深意?」
「沒深意,少爺說揀到我時,路邊有棵被剝光了樹皮、也沒有葉子的桑樹,看上去和我那時候很像,所以他叫我桑桑。」
「你家少爺是在哪裡揀的你呢?」
「河北郡,具體地方他忘了,出岷山我們還去找過一次,但那時候田里已經長了青苗,剝皮無葉的桑樹死了又長出了很多別的樹,所以認不出來。」
今夜的長安城燈火通明,遊人如織,觀燈的人們把去往東城的街巷堵的嚴嚴實實,縱使是文淵閣大學士府上的馬車,今天也無法提起速度,只有老老實實隨人流緩慢向前移動,然而馬車裡的曾靜夫人卻不以為意,甚至有些高興。
路途越遙遠,她便能與桑桑在車廂裡呆更長的時間,問更多的問題。而今夜的桑桑明顯也與平日有些不同,對這位夫人的問題竟是有問必答,一夜說的話竟似比上個月加起來說的還要多。
然而當年的那些故事在她的記憶中畢竟太過模糊,基本上都是寧缺轉述而來,所以無論曾靜夫人怎樣旁敲側擊,還是無法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路途再如何遙遠,也總有走到的那一刻。
大學士府的馬車緩緩停在臨四十七巷巷口。
桑桑下車時極有禮貌地對曾靜夫人行了一禮。
曾靜夫人怔怔看著鋪門前那個纖瘦的身影,不知為何心頭一酸。
她現在根本無法確認任何事,甚至知道自己可能是在癡心妄想,然而一路同行,她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心想如果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該有多好。
曾靜夫人掀起車簾,有些猶豫有些不安問道:「你願意去學士府做客嗎?」
桑桑拿著門匙想了會兒,心想寧缺還要些天才能到家,松枝臘肉已經薰好不用人在旁邊看著,自己留在老筆齋也沒有事情做,於是她點了點頭。
……
……
幾日後,文淵閣曾靜大學士府上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之所以奇怪,是因為那位客人是名小侍女。長安城那麼多座王公大臣府邸,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誰家會把一個小侍女當成正經的客人,所以當管家領著小侍女向後園深處走去時,道畔冬柳下的僕婦丫環們指指點點,驚愕難掩。
而當府裡下人們看到大學士夫人居然在園門口相迎,而且牽著那名小侍女的手無比親熱,臉上的笑容快要溢出鬢角飛上假山時,更是震驚到了極點。
沒有用多長時間,學士府裡的人們便已經打聽到那名黑瘦小侍女的身份,知道了她的來歷,不由議論紛紛,很多人都忍著笑在想,自家當家夫人果然不愧是長安城裡對皇后娘娘忠心不二的夫人,居然甘願自墮身份也要讓娘娘高興。
曾靜大學士不在府裡,或許他也像府裡的下人們一樣,覺得夫人專程宴請一位小侍女實在有失身份太過胡鬧,所以午宴只有曾靜夫人和桑桑二人,菜色卻是豐富到了極點,而且桌旁還有四五名大丫環斂神靜氣服侍著。
桑桑這輩子都在服侍人,或者準確說是在服侍寧缺,她很不習慣被人服侍著吃飯,所以顯得有些拘束,比華燈節那夜馬車上要沉默很多。
曾靜夫人看著她只顧低頭吃著碗裡的食物,眼眸裡偶爾閃過憐惜神色,然後她對身旁最得力的大丫環使了個眼色。
那名大丫環會意,掀簾出去端了碗早已備好的鴿子湯進來。
曾靜夫人端著鴿子湯走到桑桑身前,說道:「瞧你這小身材,得補補。」
說完這句,她手一滑,那碗鴿子湯便倒到了桑桑的腳下。
桑桑站起身來,低頭看著自己打濕了小半的棉裙和小鞋,沉默不語。
曾靜夫人慌亂說道:「這可真是……趕緊去洗洗。」
棉裙和鞋上染著鴿子湯的油污,確實需要洗一洗。
但桑桑沒有動,只是沉默低頭看著自己的裙擺和鞋子。
她察覺到這位夫人是故意把鴿子湯潑到自己身上的。
因為在那一瞬間,她看的很清楚,夫人端著湯碗的手指很用力,根本不會滑。
桑桑沒有生氣,因為那碗鴿子湯明顯在簾外放了很久,早已溫冷不燙,別說潑到身上,就算是潑到臉上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而且她感受不到這位夫人的惡意,反而能感受到對方怯怯的善意,只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