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松鶴樓紀事(上)

夜已深了,松鶴樓也打烊了,樓裡的人們正在收拾清掃,聽著寧缺的要求,為難地表示了拒絕,然而此時的寧缺哪裡肯離開,他從懷裡取出厚厚一疊銀票,思考片刻後還是只抽出了一張遞到掌櫃身前。

昨日離開老筆齋時,他懷抱著找不著桑桑便再也不回去的心態,所以把最重要的身家全部帶在了身邊,除了元十三箭當然還有這些銀票。

雖然只有一張銀票,但掌櫃清清楚楚看到了銀票的面額,再想到先前在自己眼前揮舞的那一厚疊銀票,頓時嚇了一跳,心想隨身帶著這麼多銀票的豪客已然不是普通豪客,絕對是松鶴樓得罪不起的角色,哪裡還敢多話,老老實實接過銀票,極恭謹地把寧缺迎進樓裡,把他安置進二樓一個臨窗的雅間。

各色佳餚吃食流水價端進雅間,擱在桌上,寧缺坐在窗畔,看著被白日冬雪抹過一遍從而格外清新的夜空,手裡捉著只酒杯緩緩地飲著酒。

芽菜蒸肉就著春泥甕中的小酒,越喝越有,寧缺眼睛漸漸瞇了起來,看著夜空裡的繁星,想著這兩日裡的糾結事,拿著手中筷子輕敲酒甕,哼唱道:「我們還能不能能不能再見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幾千年……」

便在這時,隔壁雅間裡傳出一道聲音:「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曲子?難聽到了這等程度也算是罕見,用詞更是完全不通。」

松鶴樓臨湖一面設著露台,供客人賞景小歇,每個雅間都有通往露台的小門,此時夜深人靜,聲音只需要稍大些,便能通過門窗傳到露台,再傳到相鄰的雅間裡,寧缺微醺之後的歌聲也是如此。

寧缺才知道原來松鶴樓裡居然還有客人。聽著那道略顯蒼老的聲音,知道那人年紀應該不小,他笑著說道:「我倒不覺得難聽,俗也有俗的好處,比如這時候酒上心頭,想不起別的曲子,這曲子卻能一下浮現出來。」

隔壁雅間那位客人好奇問道:「這曲子可有名?」

「求佛。」寧缺回答道:「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就叫這個名字。」

那位客人笑了兩聲,嘲諷說道:「佛家修的自身,連世事都不如何理會,更何況是這些凡夫俗子的小情小愛,年輕人,如果你真想少惹這些紅塵煩惱,除了避開別無它法,求佛不如求己。」

寧缺聽著這話有點意思,從窗畔向隔壁望去,想要看看這如自己般半夜飲酒作樂的是什麼樣的人,哪裡來的這些閒趣。

夜穹星暉之下,隔壁雅間露台上坐著一人。因為光線黯淡,加上側著身子,看不清楚容顏,只是那人身影異常高大,縱使身下是一把極寬大的椅子,坐在裡面依然顯得有些侷促。

看著那個高大身影,寧缺覺得有些眼熟,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一般,但當場卻一時想不起來,皺眉回憶片刻,旋即自失一笑,心想相逢何必曾相識,搖搖頭重新坐回椅中,取出手帕捂在唇邊咳了些血出來。

沉悶的咳聲迴盪在松鶴樓的露台上。

寧缺取下手帕塞回袖中,想了想,提著酒甕和椅子走到了露台上,看著不遠處那個高大身影說道:「不介意我坐在這裡?」

那人說道:「本來就是你的地方。」

松鶴樓的掌櫃知道最後的兩名客人都坐到了露台上,有些疑惑不解於他們的不懼寒,卻還是極為細心地命人在露台邊緣挑起了防風燈。

昏暗的燈光籠罩著露台,寧缺把那人看的清楚了些,只見那人身穿著一件極名貴的絳色狐裘,容顏清矍,下頜有須隨夜風輕飄,似極了長安城大富作派,但身上的氣息卻又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尤其是此人明明是位老人,但從他的神情氣質上卻感覺不到任何蒼老。

「要不要聊兩句?」寧缺問道。

那名高大老人搖了搖頭,提起手中酒壺說道:「我回長安城首要事是先喝三壺松鶴樓春泥甕存的新酒,酒不喝完,沒興趣聊天。」

寧缺不再理此人,坐回椅中看著長安城天上那些繁星,緩緩飲著酒。

那老人坐在酒中,看著天上那些繁星背後的夜穹,緩緩飲著酒。

寧缺的酒量很一般,如果和桑桑比起來,就像是小溪之於汪洋,尤其是他受了傷又疲憊憔悴至極,沒有過多長時間眼神便開始迷離起來。

那位老人看似不凡,彷彿江湖裡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者,然而酒量也著實有些糟糕,沒過多久也開始有了醉意。

醉酒之人分很多種,有所謂武醉,那便是要藉著酒意發洩打人踢樹砸牆,也有所謂文醉,那等人要藉著酒意寫詩抄詩賣弄詩,寧缺不屬於這兩種,因為他不會寫詩,所以他只是藉著酒意不停喃喃自言自語。

那位老人醉後的神態也極為有趣,明亮的雙眸盯著繁星之後的夜穹,不停輕聲說著什麼,像是在對這片夜空說話,只是看他面色如霜沉如鐵的模樣,可以想像那些話大概不是什麼好話,更可能是髒話。

未曾相對,相鄰飲酒,老少二人同時長吁短歎起來。

寧缺歎的是人生。

雖然他在大唐的人生還不到二十年,但兩世為人又經歷了這麼多的蹉磨,總有很多可以感慨的地方,比如河北郡大旱人比鬼狠、岷山裡人比獸狠、草原上人比狼狠,又比如最難消受美人恩,此生最痛捨不得如何云云。

老人感慨的內容則更為具體一些,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大框架下,具體針對是某郡某酒鋪無良老闆往烈酒裡兌水這等焚琴煮鶴之舉,又比如松鶴樓居然也墮落了,一道芽菜蒸肉居然用的不是長安南郊的黑豬,就連這春泥甕的泥居然也換了出處,怎麼聞酒裡都有股黃州泥的味道。

「這是用來貯酒,又不是用來磨墨寫字的,怎麼能用黃州泥呢!」

老人憤怒地揮舞著手臂,花白的鬍鬚在夜風中亂飛。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傳進寧缺的耳中,他側頭看著憤怒的對方,感慨說道:「真是對生活有要求的人,但你這樣不累嗎?」

老人蹙眉看著他不悅說道:「既然活著當然要好好活著。」

寧缺沉默片刻後,微澀一笑說道:「那是因為你老人家生活幸福,所以你不知道,有些時候,只要能活著便是世上最大的幸事。」

老人像驅趕蚊子一般揮揮手,似乎是要把寧缺這番陣詞濫調以及話語裡透著的自憐自艾噁心感覺全部驅出露台。

寧缺此時酒意上湧,只是下意識裡想要抒發自己的人生感慨,哪裡會理會老人對他這一套很是不屑。

「我本以為我是什麼崗上怎樣淡的人,後來混的好了,我又以為自己是那些直指本心殺伐決斷冷漠無情可以在世上建大功業留名字刻石柱的人,然而直到這兩天我才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在世間不停扮家家酒的人。」

「人生啊,就像一場扮家家酒,扮的久了,你也就當成是真的了,於是什麼冷漠無情也都會被柴米油鹽薰染成我以前最不屑的責任或習慣。大概是因為從小的時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沒有我那她該怎麼辦啊,然後又變成,如果沒有她我該怎麼辦啊?我依然能活著,說不定還能活的更輕鬆,但什麼才是輕鬆?習慣了,如果習慣被打破,就不可能輕鬆,因為你總會覺得你生命裡少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總覺得你的身體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寧缺轉頭看著椅中的老人嘿嘿笑著說道:「你可不要嫌我說的酸腐騷情,要知道為什麼世上總會有這些話語?因為事後人們總能通過各種方法證明,原來這些東西真的是很要命的一些玩意兒。」

他舉起春泥酒甕,對著夜空裡並不存在的那輪明月,說道:「沒有就會不習慣,就像這片夜空,無論是十四年前的夜空還是現在的,無論是渭城的夜空還是長安城的夜空,只要沒有月亮,我就不高興。」

老人來了興趣,看著他問道:「月亮……又是什麼東西?在天上嗎?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人說過。」

「月亮是一種會發光的東西,有時是圓的,有時是彎的,它出現在黑夜裡,有時候也會在白天偷偷出來逛逛,很漂亮。月亮這個東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遮遮太陽,搞搞潮水,變變狼人……」

寧缺看著老人的神情,歎息說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真有這種東西,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你就當我喝多了吧。」

老人說道:「如果不是我這時候也喝多了,我一定要把你抓到欽天監去,逼你用那裡的玩意兒好好在夜裡找找。」

寧缺嘲諷說道:「不提這個了,反正這麼玄妙的事情,像你這樣家財萬貫的大俗老爺是怎麼聽也聽不懂的。」

老人聞言大怒,訓斥道:「薑是老的辣!」

寧缺不屑應道:「韭菜還是嫩的香。」

老人無語。

寧缺忽然說道:「和你正經說件事情,你可別怕,我想殺人。」

老人看著他吃驚說道:「你白天才剛剛殺了兩個,這時候又想殺了?」

寧缺這時候已經醉的有些厲害,竟是沒有聽清楚這句話。

他看著夜空裡的繁星,感慨說道:「我有時候真覺得自己的性格有些問題,每當不高興的時候,我就想去殺些人。」

老人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你的性格沒有問題。」

寧缺微微一怔,看著他喜悅說道:「你這樣認為?」

老人嘲諷說道:「但你的腦子有問題。」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