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倉惶奔逃的大黑馬,寧缺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做為最後入門的老,極有可能最受寵愛,但論資排輩也是最沒有地位。
因為不知道夫子究竟會如何看待自己,他此時心情惴惴不安,看著眼前這幕畫面,不由同感神傷,惱火道:「這誰家養的鵝?怎麼這麼不懂事,居然欺負我家的大黑馬!」
「小先生,這是我家少爺養的鵝。」
一道怯生生的聲音從草甸處響起,二師兄的小書僮走了出來。
寧缺當然知道大白鵝是二師兄養的,先前只不過看著二師兄不在,所以藉著訓鵝發洩一下內心的情緒,此時小書僮既然出現,就算把葉紅魚的膽子借給他,他也不敢真把那隻大白鵝揪過來踹兩腳。
他伸手摸了摸小書僮粉嫩的臉蛋,感歎說道:「我只是隨口說說,你不要往心裡去,也不要往心裡記。」
小書僮睜著大大的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自去追鵝。
大白鵝這時候已經追著大黑馬跑到了鏡湖畔。
縮成一團躺在草叢裡裝死的小白狼,確認那些可怕的傢伙都已經消失,才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夾著毛茸茸的尾巴跑回唐小棠身後,再也不敢離開半步,被驚嚇的太過厲害,竟是連走路都顯得有些腿軟。
唐小棠把它抱進懷裡。
小白狼覺得自己安全了很多,把頭探出她的臂彎望向湖的方向,看著那處正在呼嘯追逐的黑影白煙,心想這個地方太古怪了,連我這種血脈尊貴天賦其才的雪原巨狼王子,似乎在這裡也排不上什麼號。
寧缺不知道唐小棠臂彎裡的小白狼與他有著極相近的感慨,不然說不定他會把這頭小白狼抱進懷裡痛哭一場。
……
……
陳皮皮和桑桑站在鏡湖旁等待。
待他看清楚寧缺身邊那個小姑娘後,不由吃了一驚,心想這不是在南門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怎麼進了書院後山?
「我來書院這麼多年,能夠進到崖坪的外人,除了你家的桑桑和書癡外,便再沒有任何人,我很想知道,這位小姑娘又是你家的誰。」
「她不是我家的誰,是夫子讓她進來的。」
聽著寧缺的回答,陳皮皮更是吃驚,打量著這個穿著破皮襖的小姑娘,眉頭漸漸蹙了起來,想著大師兄常年不離身的那件舊襖,猶疑問道:「是老師帶進來的?難道這小姑娘是大師兄家的人?」
寧缺走到桑桑身旁,聽著陳皮皮不著邊際的猜測,沒好氣說道:「不用瞎猜了,知道她的來歷,你也不會高興。」
陳皮皮看著這個抱著雪白小狗的清稚小姑娘,越來越是喜歡,笑著說道:「不過就是個小姑娘,哪裡會讓我不高興。」
唐小棠打量著這個胖子,想起荒原山道裡寧缺和葉紅魚的一番對話,對話裡有個據說很有修道天賦但心性糟糕到了極點的傢伙,好奇問道:「難道你就是寧缺提到過的那個少年便知天命的天才死胖子?」
陳皮皮微微驕傲點了點頭,心想寧缺這個小師弟在外遊歷之時也不忘宣揚本師兄的天才,倒算是懂事,伸手正準備拍拍寧缺的肩膀,忽然想起這小姑娘話中最後死胖子三字,神情便有些惱火。
寧缺看著他說道:「死胖子是葉紅魚說的,如果你覺得不爽,你可以自己去西陵神殿找她解決這個稱呼問題。」
「那還是算了。」
聽到葉紅魚的名字,陳皮皮便覺得頭大,非常迅速地做出了決定。他是極聰慧之人,心想寧缺只是在荒原上遇見過葉紅魚,那麼按照這小姑娘的說法,當時她也在場,不由微異問道:「原來你們在荒原上見過。」
寧缺點了點頭。
陳皮皮說道:「那為什麼先前在城門處你不說。」
寧缺說道:「因為我當時不想讓你們認識。」
陳皮皮看著唐小棠微紅的小臉,乾淨的眉眼,看著她那根在膝彎處蕩來蕩去的小辮,心想若解開想必便是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不由心頭微動。
這便是他最喜歡的女生的模樣。
忽然間他想起自己曾經對寧缺說過這件事情,轉頭瞪著寧缺,心想你明知道我喜歡這樣式的姑娘,卻偏偏不想讓我認識,是何居心?
寧缺心想夫子既然讓唐小棠進入書院,想必她的身份也沒有辦法一直隱藏下去,沉默片刻後嘲諷說道:「她是唐的妹妹。」
陳皮皮很豪邁地揮手說道:「那又如何?」
寧缺再次提醒道:「唐,湯唐躺燙裡的唐。」
陳皮皮很惘然。
寧缺歎息一聲說道:「魔宗那個唐。」
陳皮皮這才醒過神來,指著唐小棠半天說不出話。
「記得當時你說過沒有比你更強的女生,我當時祝你喜歡上的姑娘都有一個天下最生猛的兄長,如今看來這兩個條件都滿足了,而且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情,葉紅魚親口說過如果戰鬥,你不是這小姑娘的對手。」
寧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最誠摯的安慰。
唐小棠聽不懂這兩個人在說些什麼,她只是對陳皮皮這個胖子感興趣,不明白為什麼既然他是最年輕晉入知命境的修道天才,卻被葉紅魚認為在戰鬥方面是個絕對的廢柴,連自己都打不過。
她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唐小棠。」
陳皮皮看著這名魔宗少女,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叫陳皮皮。」
唐小棠總覺得這個名字似乎聽哥哥提起過,低著頭想了會兒,終於想了起來,高興說道:「我想起來了,你就是葉蘇的那個師弟。」
陳皮皮沉默片刻後說道:「正是在下,雖然說道魔有別,正邪有分,觀裡與你魔宗山門勢不兩立,我這時候似乎應該馬上把你打死,但既然這裡是書院,你又是老師親自帶進來的,所以你放心吧,我暫時不會對你出手。」
唐小棠稚嫩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神情,看著他高興說道:「不要緊啊,我們先打一場怎麼樣?我一直都很想和你打一場的。」
陳皮皮看著她的臉,不由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觀裡的悲慘童年,想起了喜歡穿紅裙更喜歡找自己打架的小女孩。
他沉默,然後開始悲憤。
便在這時,遠處山間傳來道極清曠的笛聲。
……
……
大山真的很大。
寧缺在書院後山學習了這麼長時間,也只去過其中一些地方,像今天書院後山弟子聚會聆詢的這間草屋,他便是第一次看到。
這間草屋很大,由樑柱搭構而成,四面無牆,極為清曠透風,好在地處後山深坳,並不會顯得冷,屋簷上那些淡白如霜的草,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運進來的。
草屋前坪有排竹椅,椅上坐著桑桑和唐小棠,椅下藏著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白狼,椅後有一隻氣喘吁吁的大黑馬,這憨貨不知道什麼時候終於擺脫了大白鵝的追逐,於是趕緊來找自己心目中的二號女主人。
桑桑坐在椅上,看著手中剛剛摘下來的一些花草無聊發著呆。
唐小棠踢著椅前的石頭,無聊發著呆,忽然她轉頭望向桑桑笑著說道:「你好,我叫唐小棠。」
桑桑說道:「你好,我剛才聽你說過。」
唐小棠接著說道:「我來自荒原,我準備進書院讀書。」
桑桑怔了怔,輕聲說道:「我叫桑桑,我是寧缺的侍女,我來自……」
以往說家在何處時,她說是不知道該說哪兒,是岷山還是渭城還是寧缺揀到自己時的河北郡,但這時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應該出生在長安城,於是她不知因何而高興起來。
「我是長安人,我不準備進書院讀書,聽說西陵神殿要我過去讀書,但我也不打算去,所以我不知道今天要我來做什麼。」
如果是別的修道女子,聽見桑桑說西陵神殿要她過去讀書,第一反應只怕便是不信,然後便會心生嘲諷,然而唐小棠卻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相信,說道:「你做的對,西陵神殿那種地方沒有什麼意思。」
然後她伸出手去,爽朗說道:「既然認識了,那我們就是朋友了。」
桑桑有些不適應這種熱情,但想了會兒後,認真地點了點頭。
四面無牆通風的草屋裡忽然響起了激烈的爭論聲。
桑桑依舊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花草。
唐小棠望著那邊,喃喃說道:「難道書院真不收我們大明宗的人?」
……
……
夫子回到書院。
後山裡的人全部到齊。
就連讀書人都抱著一卷書靠著廊柱在看書。
今日草屋之內發生了兩場極為激烈的爭論,第一件事情是陳皮皮悲憤欲絕表示反對唐小棠入書院,然後被二師兄無情鎮壓,第二件事情是寧缺對自己昨夜飲酒過量言行無端一事做出了深刻檢討,然後在他試圖做出辯解時又被二師兄無情鎮壓。
然而真正讓書院後山諸弟子震驚無語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夫子看著寧缺緩聲說道:「你是我未曾見過的學生,但既然當日你能通過我設下的重重考驗,登上峰頂,無論過程裡君陌皮皮他們做了什麼手腳,總之你成功了,那麼我便會承認你是我的學生。」
不知為何,寧缺總覺得會有什麼極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荒原之行,雖然沒有讓書院太過丟臉,尤其是神殿裁決司那兩個小孩的意氣之爭,但行事終歸孟浪無端,有失堂堂正道氣象。」
「依為師看來,你的心性依然還是有些問題,所以行師禮還是遲些日子再舉行,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好生反省一下,也算是對你的懲罰。」
寧缺問道:「老師,我該如何反省?」
夫子淡然說道:「我罰你入崖閉關,何時能想通,何時再出來。」
聽到寧缺要被罰入崖閉關反省,後山弟子們震驚望向端坐椅中的老師,完全想不明白老師為什麼會做出這個決定。
因為他們很清楚後崖對於書院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們更清楚一入後崖,再想出來那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老師對小師弟的處罰,為何如此嚴厲甚至可以說冷酷?
……
……
(一百七十六章裡寧缺厚顏撞冬草,寫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朱雀記裡易天行在油菜花田里狂奔,當年的少年郎,我在拾回曾經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