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囚而養之(上)

養是贍養,是撫育,是憐憫,是保護,是修補。

養氣便是對吸納進身軀裡的天地氣息,進行上述的這些動作。

寧缺按照書中所述,進入了一種近乎冥想的狀態,卻不像冥想那般深沉,依然與真實的世界保留著絲縷不斷的聯繫。

這種聯繫便是呼吸,或者說吐納。

崖洞裡的空氣,依遁著呼吸的節奏,進入他的肺部,然後再從口鼻處回到外部,空氣裡蘊藏著的絲縷天地元氣,卻在這個過程裡逐漸沉降,停留下來,開始滋潤他身軀的每一處,哪裡是那些最細微的部位。

每一次呼吸,寧缺便能感覺到有一絲天地元氣進入自己的體內,這種變化非常細微,然而當呼吸進入某種節奏之後,這種細微變化的疊加則會變得更加明顯,甚至明顯到他能夠感覺到氣息數量的增加。

在魔宗山門繼承小師叔衣缽之後,他吸納天地元氣轉換為浩然氣的過程始終緩慢並且,此時終於發現能夠主動修行浩然氣,從而強大變成一種可控制可期待的事情,震驚然後開始喜悅,這便是驚喜。

夜已深沉至極濃處,便是晨光將起時,崖洞裡桑桑在一旁打著瞌睡,寧缺盤膝而坐,認真地呼吸吐吶著每一口空氣。

他感受著天地元氣湧入自己的身體,就像嗜酒的酒徒飲著一罐一罐烈酒,歡愉難抑,陶醉難言,渾然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又將走向何方。

崖洞裡的空氣流動,將洞外熹微晨光下的微寒山風帶了進來,拂在桑桑的身上,激的她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

她望向身旁的寧缺,小臉上露出惘然的神情。

隨著天地元氣的湧入,寧缺身體裡的浩然氣,正在以緩慢卻無法阻擋的速度增加,他的身體也因此而發生著某種變化。

這種變化深深隱藏在皮膚之下,肌肉之間,血液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憑肉眼去看,都看不出任何痕跡。

但桑桑依然感覺到,寧缺正在發生著某種變化。

因為她能感覺到身周的空間裡,似乎有某種很淡渺的存在,甚至比風更加淡渺的存在,正在緩慢向著寧缺的身體靠攏而去,山崖絕壁間的晨霧,彷彿也感受到某種召喚,飄進洞中輕輕覆在寧缺的身體上。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醒了過來。

他沉默看著崖洞外那片湛藍的天空,若有所思。

山崖絕壁流雲間,天地元氣無處不在,青樹靜水游魚裡,依然有天地元氣,那麼進入人類的身體,依然還是天地元氣,如此思考,昊天道門揮手而至的昊天神輝和魔宗強者身軀內的真氣,又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天地氣息本原考這本書,講述的便是這個道理,並且試圖從理論上解決修行者們的疑慮,嘗試建立一個統一的體系,這個全新的體系,將從根基上推翻昊天道門的教義,難怪會讓西陵神殿封禁。

另一卷書告訴寧缺,不必在意天地元氣以何種形式運轉,就如同自然界裡的水一般,無論是在絕壁間,流雲中,山澗裡,無論是在湖中平靜還是在河中奔湧,本質不會有任何改變,依然是水。

兩卷書的理念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通的,只不過本原考一書最後放棄了形而上的討論,直接走到了把某種特性的天地元氣修行到極致的道路,因為但凡極致終將回到事物的本源。

夫子把寧缺囚禁在崖洞裡,等若提出了一道艱深的問題,並且提前放了三個答案在他的身前,這兩本書裡的理念,便是夫子指點他的兩種方法。

或者養浩然正氣至極雄渾境界無視天地,或者以不器意令身內的浩然氣與身外的天地元氣和諧同一不分彼此。

陳皮皮說過有三本書,這是其中的兩本,那麼第三本書是什麼書?通過閱讀那本書又能找到別的什麼方法?

……

……

後面的這些日子,寧缺彷彿回到了初入書院登舊書樓的那段時光,生活平靜而簡單,吃飯睡覺看書思考然後再看書,心無旁鶩,全神貫注,把崖洞裡枯燥的時間流逝和乏味的生活全部投入到看書當中。

在那兩卷書的幫助下,寧缺對浩然氣的掌握越來越深刻,身軀裡的浩然氣養蓄的越來越精純,越來越雄渾,同時他對天地元氣的運轉規律以至存在道理有了更多的理解,甚至在符道上都有了明顯的進益。

他隱約察覺到解決夫子這道難題,破開禁制離開崖洞的關鍵所在,卻始終還是無法抓住那根線頭,怎樣也想不明白,如何能夠把截然不同的兩種氣息和光同塵混在一處,甚至把實際的存在化作虛無。

十天的時間很快便過去,三師姐余簾翩然而至,寬鬆的院服在懸崖絕壁間鼓蕩如旗,走入崖洞後便瞬間文靜的有若案上的絹布。

寧缺沒有浪費任何時間,簡單行過禮後,便拿出這些天裡記載疑問的紙張,認真請教自己在閱讀當中所遇到的疑難。

余簾略一思忖後開始解答,言語簡潔甚至過於簡單,顯得有些惜字如金,然而便是這些簡略的回答,卻往往能落在最要害的地方,直接讓寧缺凝滯的思緒驟然開朗,輕而易舉看到霧中新的道路。

最後寧缺猶豫片刻後,開始請教那卷書後面的養氣功法。

余簾細眉微蹙,沉默不語。

寧缺看了一眼坐在崖洞外藉著天光繡花的桑桑,以為師姐此時之所以沉默,是因數有書院外人在場,有些不便。

余簾微笑說道:「老師既然讓這小姑娘陪著你,便不介意她在旁一同聽講,而且所謂養氣看似魔宗功法,但這崖洞遠在雲端世外,何必在意?」

……

……

第二天,陳皮皮喘息著爬上了崖坪。

寧缺自然對他好生嘲笑了一番,對於這些天他始終沒有上崖來探望自己,表示出了極大的不悅。

陳皮皮解釋了幾句諸如石徑太斜,崖壁太陡,卻得不到寧缺的諒解,他無奈歎息一聲後不再理會這個傢伙的煩悶中,自顧自開始演練書院不器意。

「所謂不器,形諸外象便是無從尋覓其痕跡,便如雪泥鴻爪,倏爾在東,倏爾在西,根本無法知道雪上究竟何處微顫。」

「你意動時,隨意而動無意而行,敵人又如何知道你意欲何為?」

陳皮皮抬起右臂,無名指輕翹,直指絕壁上方的青天。

一道無形無質的氣息,驟然間從他指間噴射而出,卻沒有依遁手指所向射入天穹,而是鬼神難測射進崖洞之中。

那道無形無質的氣息,便是被壓縮到了極致的天地元氣。

這道氣息擦著寧缺的肩頭飛過,悄無聲息落在堅硬的崖洞巖壁上,發出嗤的一聲輕響,洞壁上頓時出現一個漆黑的渾圓小洞。

那小洞竟不知有多深。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