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四一直等在朝宅外,見著寧缺終於現身,頓時鬆了口氣,領著他便往宅子裡走去,一路上低聲說了說最新的情況。
已是深夜,但朝宅大廳依然是燈火通明,數人沉默坐在廳內,氣氛顯得有些壓抑,當他們望向坐在首位的那位老太爺時,臉上總會帶著溫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未免顯得勉強了些。
齊四帶著寧缺走入廳內。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抱拳行禮,自報家門。
「常三,常思威。」
「劉五劉思。」
「費六費經緯。」
「陳七。」
今日朝宅裡這些人,都是魚龍幫當年的頭領,在春風亭一案後,他們的身份現了明路,只能離開魚龍幫回到朝廷裡,如今在驍騎營和侍衛處裡都有極重要的身份,此時眾人聚於朝宅,自然是為了那件事情。
朝小樹離開長安城之前,專門帶著自己手下這些兄弟去了一趟臨四十七巷,讓寧缺見過面,寧缺知道這些人的身份,如果從暗侍衛那邊算起,大家還要算是同僚,對他們出現在這裡並不奇怪。
常三等人看著寧缺的眼光有些複雜。
朝小樹離開之前,曾經隱隱有把魚龍幫和他們托付給寧缺的意思,只是寧缺沒有接受,對此事他們心中一直有些困惑不解,不明白朝小樹為什麼如此信任對方,然而近兩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如今的寧缺早已成為長安城裡的名人,他們才明白原來朝二哥早就看出了此子的不俗。
「這位是朝老太爺。」齊四介紹道。
寧缺看著那位白髮蒼蒼,面有憂色的老人家,不知為何便覺得有些惱怒,蹙眉說道:「父母在不遠遊,他倒是游的快活自在。」
朝老太爺歎息一聲,替自己兒子開解道:「最早要他考功名,後來要他謀官位,羈了他半輩子,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擺脫這些,便讓他去吧。」
寧缺微微一怔,沒有想到這位朝老太爺竟如此想的開,又想著朝小樹在長安城黑道裡當了多年皇帝,朝老太爺出身書香門第,竟是不聞不問,想來也是個極有主意卻不擅出主意的精明人。
想明白了這件事情,他也不用再避著老人家,看著身旁的諸人說道:「那名南晉劍師已經審過,朝二哥應該是和柳白戰了一場。」
廳內頓時響起一陣驚呼,常思威的臉上滿是憂慮之色,他們和朝小樹同生共死多年,對朝小樹擁有一種近乎愚妄的信心,但聽著出手之人真是劍聖柳白,依然難免覺得震撼茫然無措。
劍聖柳白乃當世第一強者,就算朝小樹離開長安之後境界又有增益,又如何是此人的對手,只是不知那一戰的結果究竟如何。
寧缺說道:「柳亦青也不知道那一戰的具體結果,朝小樹佩劍被奪,他肯定是受了重傷,只是現在不知道他人在哪裡。」
齊四撓著頭,很苦惱地說道:「以朝二哥的性格,斷不至於做出劍亡人亡的蠢事,現在需要確認的事情是,他現在傷到底有多重?他是自己藏在哪個小山村裡,還是被南晉人囚禁了起來。」
「不在劍閣。」
寧缺看著眾人說道:「柳亦青不敢在這件事情上撒謊,因為在找到朝小樹之前,書院會一直囚著他,另外書院已經去信到劍閣,問柳白。」
場間諸人雖說在長安城黑道間曾經擁有赫赫之名,如今更是朝廷裡的重要人物,但對於修行者的世界確實沒有什麼瞭解,也不知該如何著手,此時聽著寧缺的話,知道書院竟是親自出面,頓時覺得安心了些。
常三補充說道:「陛下也知道了這件事情,明天就會正式修書給南晉國主,向他要人,我想南晉人應該要掂量下。」
陳七一直沉默站在角落裡,藏身在人們的身後,似乎很不習慣讓自己被太多人看到,忽然間他說道:「我覺得這件事情有問題。」
所有人望向他,包括寧缺。
寧缺先前就注意到,眾人自我介紹身份時,都能報出自己的名字,只有這個陳七沒有,同時他想起,長安城黑道江湖裡對魚龍幫諸人的那個形容,常三冷、齊四狠、劉五橫、費六凶、陳七陰。
陳七究竟有多陰?
「劍聖柳白會對朝二哥出手,可能是因為他見獵心喜,可能是他要打壓我大唐氣勢,可能是因為朝二哥吃了劍閣地裡的一根包谷。」
陳七彷彿感受不到眾人的目光,低著頭緩聲說著,雖然說的內容有些好笑,但聲音陰惻彷彿陰影裡的老鼠。
「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柳亦青為什麼會來挑戰書院?他為什麼要拿著朝二哥的劍,為什麼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情?」
「我不是修行者,也不知道修行者平時都在想些什麼東西,但我想如果修行者還是人的話,那麼他們的思考方式和我們這些普通人沒區別。」
寧缺點點頭,說道:「這點我可以證明。」
陳七緩緩抬起頭來,有些小的眼睛裡閃爍著幽光:「柳白是世間第一強者,所以他不可能是個白癡。派自己的親弟弟來打書院的臉,可行,哪怕輸了,通過書院的手磨礪自己弟弟的修為,也行,為了兩年前在春風亭死於你們二人之手的弟子,想要收拾朝二哥和你,都行,但拿著朝二哥的劍,讓你誤以為朝二哥死了,從而讓自己的親弟弟變成一個瞎子,我想他不會認為這麼做可行。」
寧缺沉默,回憶在書院側門的那場戰鬥,確認陳七說的有道理,如果當時不是看見柳亦青手中握著朝小樹的劍,自己絕對不會選擇那般強悍的出手,把劍聖柳白弟弟整瞎,對他又沒有好處。
「如果我是柳白,我先勝了已入知命的朝二哥,然後讓自己的弟弟擊敗寧缺,已經足矣彌補春風亭的事情,我沒有什麼樣必要與書院與大唐結死仇。」
陳七繼續輕聲說道:「根據侍衛處的情報,當你進入書院二層樓之後,你的名聲頓時傳遍了整個修行界,我們雖然不是修行者,但都知道你的名字上了天書,而且春風亭一案的很多細節也被傳了出來。」
「訊信的自然傳播速度絕對沒有這麼快,那時候就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想要南晉劍閣把注意力放在朝二哥和你的身上,那麼我相信這兩件事情的背後,也有人在動手腳,柳亦青會拿著朝二哥的劍,便是手腳之一。」
陳七平靜看著場間諸人,說道:「有能力有膽量挑弄大唐書院和南晉劍閣之間的關係,並且還有資格從這件事情裡謀取好處,看遍整個世界也只有一個地方需要這麼做,那就是西陵神殿。」
……
……
南晉都城外。
臨崖有黑白二色古閣,是為劍閣。
劍閣建築往山崖裡去,是一方清幽的大洞,洞頂直通峰頂,有天光灑落,洞底有一片碧潭,一間草屋,彷彿一個單獨的小天地。
柳白坐在自己的小天地裡,看著碧潭裡盲魚噴出的細密水泡,緩緩伸手把肩頭的長髮撥至身後,淡然問道:「誰能給我一個解釋?」
柳亦青在書院慘敗,雙眼瞎了的消息,已經傳回了南晉,隨著這個消息抵達南晉的還有來自大唐的兩封書信。
其中一封書信是由大唐皇帝陛下親手所書,現在正在南晉國主的寢宮之中,讓國主憤怒到了極點,也無奈到了極點。
另一封書信由書院某位老婦書寫,現在正安安靜靜擺在柳白的腿畔,封口已剪,大概他已經看過了。
碧潭側方,跪著十餘名劍閣二代重要弟子,聽著師尊的問話,他們沉默低頭,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
柳亦青在正面挑戰中落敗,這能怎麼解釋?
柳白看著身前的碧潭,面無表情說道:「我的親弟弟,居然變成了一個瞎子,這件事情究竟誰能給我一個解釋?」
有劍閣弟子悲憤說道:「書院下手太狠,我們一定要……」
「一定要什麼?報仇?為什麼要報仇?」
柳白神情冷漠說道:「劍道在於一往無前之精神氣魄,我既然要他去敗寧缺,殺寧缺,那麼他被寧缺所敗所殺,都是理所當然之事。更何況我讓他去書院,本來就是想讓他求敗,能夠磨洗劍心。」
眾弟子震驚無言,這才明白原來師尊早就料到柳亦青會敗。
柳白看了一眼身畔那封信,聲音漸寒說道:「我只是不明白,我讓亦青去洗自己的劍,為什麼他卻帶著朝小樹的劍去了?」
劍聖柳白身上的一切都是劍,無論是披散的黑髮,腰間的繫帶,微擺的衣袂,目光背影以及他的聲音。
當他的聲音漸寒,潭畔的劍閣弟子們彷彿看到一柄神劍正緩緩從萬古寒冰中抽出,雙眼被凌厲劍意所侵,頓時開始刺痛流淚。
眾弟子驚恐萬分,匍匐於地,顫慄不敢多言。
柳白緩緩轉身,神情冷漠看著潭畔的弟子們,說道:「我那弟弟除了劍道之外,別的方面都比較白癡,正因為他白癡,所以他白癡到連用朝小樹的劍去激怒寧缺的方法都想不到,那麼是誰幫他想到的?」
劍閣後的崖洞裡一片死寂。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匍匐於潭畔的弟子中有一人緩緩直起身來,然後他站起向潭畔前行兩步,長揖行禮,卻沒有說話。
柳白看著這名弟子,神情冷漠說道:「裁決司就一定比劍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