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是一個很高大的中年男子,當他穿上盔甲後,整個人就像座能移動的金屬堡壘。然而當他跪在那道光幕前,跪在那個巨大人影前時,則卑微的像是一個侏儒,像是一個瘦弱的僕人。
因為他本來就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最忠誠的僕人。
他是西陵神殿這座桃山的守山犬。
「神殿需要力量,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需要力量,既然那條紅魚走了,你就要負責把她拿回來,如果她不再有力量,那麼為了神殿的尊嚴,我允許你殺死她,然後你再去尋找一些別的力量回來。」
掌教大人站在萬丈光芒中平靜說道。
羅克敵叩首而拜,如金山傾倒。
……
……
天諭大神官回到了自己的神座,回到了自己的神座之上,他蒼老的手掌輕輕撫摩著向陽花籐編織而成的神座,看著跪在神殿地面上數百名天諭司的執事和官員,臉上的皺紋深刻的彷彿桃山崖壁間的裂痕。
程立雪揮了揮手,示意前來拜見神座的人們散去,然後他走到神座旁邊,低聲感慨說道:「終究還是發生了。」
天諭大神官說道:「這並不是我推算中的那件大事。」
程立雪震驚無語,心想道癡叛離桃山,如果這都不是大事,那麼神座推算中裁決司將要發生的大事究竟是什麼?
「那件真正的大事還沒有發生。」
天諭大神官疲憊說道:「世間的一切命運都由昊天注定,佛宗說的命輪轉動,其實也是這件意思,該發生的事情,終究注定要發生,只不過會晚些時間。」
或許是因為疲憊的緣故,或許是因為與裁決大神官和掌教大人連續見面的緣故,天諭大神官眼角的皺紋越來越深,深的有些可怕。
程立雪看著老人眼角的皺紋,心中湧出很多擔憂的情緒,卻不敢直接詢問,試探著問道:「不知道葉紅魚現在在哪裡。」
天諭大神官微笑著說道:「這種事情不需要推算……那個癡兒既然罕見避退離開西陵,自然是去了長安。」
程立雪神情微異,不明白為什麼神座如此確定。
「昊天神輝普照世間,除了長安城,還有哪裡能夠讓她棲身?」
天諭大神官歎息了一聲,然後微笑著說道:「好在長安是座不錯的城市,可以看到學習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程立雪聽著神座對長安城的評價,忽然想到自己在長安書院側門處的經歷,微微皺眉說道:「那確實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寧缺在書院側門與柳亦青一戰,何明池居然比我還要先感知到寧缺施出了神術。」
何明池是大唐國師李青山的徒弟。
當時在書院側門,寧缺一刀斬向柳亦青,神輝大作,場間的修行者根本看不懂,只有程立雪和何明池二人有所反應。
程立雪撞破了馬車車壁。
何明池捏碎了馬車車輪。
程立雪是西陵神殿天諭司的大司座,他能這麼快判斷寧缺施展的是神術不足為奇,何明池為什麼也能夠做到這一點?
回憶著當時的畫面,程立雪皺眉說道:「我能確認,何明池的境界應該還在我之上,絕然不似傳聞中那般弱。」
「西陵神殿數百年來,無數代掌教最大的願望,便是想把昊天南門請回來,除了那些無趣的尊嚴和名譽之外,當然也是因為南門裡的同道自有不凡之處,青山師弟既然是大唐國師,他的傳人又豈替真如傳聞中那般不堪?」
天諭大神官緩聲說道:「道癡此去長安城,不知會對神殿和南門之間的關係有何影響,終究都是日後之事。」
程立雪想著先前打聽到的最近神殿發生的事情,想著掌教大人和裁決神座的態度,聲音微澀說道:「我看道癡只怕很難再回桃山了。」
天諭大神官搖了搖頭,說道:「她終究是要回來的。」
程立雪不解,說道:「您為何如此確定?」
天諭大神官歎息了一聲,說道:「她若不回桃山,裁決司那件注定要發生的大事,又如何發生?」
……
……
西陵入夏,長安城也緊接著進入了夏天。
初夏的長安城,還算不得酷暑難當,然而天上的太陽已然熾烈地令人開始厭煩,午後的青石板開始發燙。
雁鳴湖畔的整修工程還在繼續,為了趕在盛夏到來之前,結束湖畔改造的工程,施工隊伍在銀錢和魚龍幫的雙重壓力下,大大加快了速度。
從早到晚,敲打磨砌的聲音,不停迴盪在湖畔的宅院裡,好在原先的舊居民早已經搬走,不然天時漸熱,還要被噪音折磨,指不定會鬧出怎樣的衝突。
隨著時間流逝,工程進入收尾階段,寧缺拿著七師姐細心繪製的陣法圖,開始深入到了施工之中。
終究還是銀錢撒的到位,魚龍幫齊四爺的威名太響亮,所以施工的師傅們雖然認為寧缺那些設計毫無道理,卻也沒有做太多的抵抗。
湖畔宅院的翻新漸趨成形,而七師姐的陣法,也漸漸成形,然後隱藏在了那些飛簷粉壁花草之間。
工程沒有結束,寧缺和桑桑還是住在老筆齋,得知他們要搬走的消息,臨四十七巷裡的商戶們鬆了一口氣之餘,不免又生出了些不捨,心想這位大人物若走了,魚龍幫那些青衣漢子斷然不會還在此地義務維持治安,長安府的衙役們肯定也不會每天都過來轉悠好幾圈。
寧缺並不知道人們在想什麼,這段日子他確實太忙,要進書院後山學習,要盯著湖畔的翻新工程,而且他還要經常進宮。
進皇宮的目標,那當然是要進那幢木製小樓,肩上扛著整座長安城的安危,而且又牽涉到他的計劃,所以他必須盡快對那座驚神大陣熟悉起來。
世人皆稱讚他在符道上的天賦,而符陣本來就是相通之術,按道理,他應該很快便能掌握師傅顏瑟留給自己的這座大陣,然而很遺憾的是,他的天賦似乎在符道和別的各種道上揮灑的太多,沒有留幾分給陣法。
不過寧缺向來不是一個知難即退的人,既然這座大陣他必須要領悟掌握,那麼這些挫敗感根本不會打擊到他,他拿出了以勤補拙,以刀劈書山的慣常手段,只要能抽出時間,便會進宮學習。
皇帝陛下大為欣賞他的態度,允許他隨時進宮,當他疲憊走出小樓時,皇帝卻不會放他離開,而是會把他抓進御書房。
連續入宮十餘次,他與皇宮的羽林軍首領熟了,和侍衛們更熟了,和公公和宮女們熟了,甚至和每日在御書房裡磨墨的皇后娘娘都變得有些熟了,但他對長安城這座大陣卻依然不是太熟。
不過這不代表他沒有從中獲得某些好處。
除了某些不能對人言的好處,他獲得的最大好處,便是雁鳴湖畔的無數棵古樹,還有那些源源不斷送進院中的事物。
雁鳴湖畔宅院的購買文書以及地契房契上寫的是朝小樹的名字,但這麼大的動靜,終究不可能瞞過太多人。
李漁是最先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於是她送了寧缺一份絕對配得上大唐帝國公主殿下身份的禮物。
如今雁鳴湖畔新移栽過來的無數棵古樹,都是從她自己的封地裡挖出來的,這真真是極大的手筆,而且有錢都買不到。
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知道了他正在修新家的事情,皇后娘娘從宮中內庫裡挑了好些古董賞賜,而陛下則是賞了寧缺很多墨寶。
這是寧缺唯一不滿意的事。
……
……
時間漸逝,長安城由初夏而入盛夏,書院裡蟬鳴愈噪,城中暑氣漸作,雁鳴湖畔的翻新工程正式完工,曾經分門別院的十餘幢宅院被打通,被湖氣薰軟的舊牆壁被粉刷一新,那條穿行於宅院間的窄巷,被改造成花園裡的石頭小徑,花草怒放蓬勃,很是清幽美麗。
臨四十七巷的商戶們鼓起勇氣,推出假古董店的吳老闆和吳嬸二人領頭,請寧缺主僕二人吃了頓告別宴,二人便算是結束了在臨四十七巷的歲月。
當天夜裡,寧缺和桑桑便搬到了雁鳴湖畔的宅子裡。
所有的傢俱物事,都已經由魚龍幫裡的兄弟買好,沒有讓桑桑頭痛如此闊大的十幾間院子,究竟該怎麼填滿。
在齊四爺的強烈要求下,寧缺保留了老筆齋,反正朝小樹當初已經免了他好多年的租金,只不過老筆齋再也不會賣書帖。
想來明年春雨落下時,那間叫老筆齋的鋪子,檻內不會再有不得志的少年書家,檻外也不會再有撐著傘的中年人。
伴著蟬鳴和不知名的昆蟲鳴叫,寧缺和桑桑漫步在雁鳴湖畔的石徑上,身後那些美麗的宅院便是他們的新家。
湖畔無數棵古樹,讓石徑和宅院變得無比清幽,湖風穿行其間,溫度似乎都低了不少,與長安諸坊巷裡的悶熱相比,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桑桑想著前兩年盛夏時,寧缺躺在後門外竹椅上,不停拿井水浸濕身體,與街坊們聊天的畫面,不免覺得恍若隔世。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能住這麼大的房子。」
當年在岷山裡住山洞,住樹屋,在渭城裡住小院,他們曾經無數次的想像過以後有錢了會住怎樣的大宅子——如今漫步在湖畔屬於自己的大宅裡,他們才知道,原來當年的想像是那樣的寒酸。
「很好不是嗎?」
寧缺問道。
桑桑點了點頭,說道:「比很好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