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和葉蘇走到石階上,與那位道人低聲說了兩句。道人有些驚訝,有些不樂意,尤其是當他道袖裡的右手空握成拳,等著半晌也沒有發現這兩個人遞過來銀錢時,便更不滿意,然而看著葉蘇頭頂的道髻,道人發現自己不知為何失去了所有阻止的勇氣,只好沉默。
那十幾位街坊今日來小道觀聽教典宣講,正沉浸在那道人講述的歷史故事之中,偶有質疑但還是聽的津津有味,此時忽然發現宣講被打斷,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兩個人站在道人的身前,不由有些吃驚。
葉蘇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對他而言,如果不是要與書院大先生就理念之爭做個了結,他根本沒有任何興趣,對這些濁世裡的凡夫俗子說話。
「接下來,由本人講解一下道門三要裡的精義。」然後他看了大師兄一眼,說道:「歡迎大先生隨時提出疑問。」
大師兄平靜點頭致意。
葉蘇開始講述他所理解的昊天道。
大師兄偶爾發聲提出自己的疑義。
一位是昊天道門的天下行走,知守觀傳人,自幼研讀道門教典,其後更遊歷諸國,斟破生死之關,對道義瞭解之深,乃是當世最了不起的人物。
一位是書院大先生,夫子首徒,六藝經傳通習之,博覽群書,自幼跟隨夫子周遊世間,境界高妙莫測,雖言行皆訥,卻是最有智慧之人。
此時在人群之前相互辯難,二人自然不像先前私下談話那般平靜而直接,各自從古時典籍、名家註釋中尋佐證、覓戰友,言簡而意不賅,繼而佶崛艱深,每一言出,其間便蘊著極深的含義。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書院大先生與知守觀傳人葉蘇的辯難,毫無疑問是一場注定要載入史冊的傳奇盛事。
如果此時讓修行世界裡的人們知曉此事,必然會震驚到無以復加,紛沓而至,為了能夠參與這等盛事,能夠聽到這兩位只在雲端上的高人發聲,哪怕病重將死,也要喚門人用擔架抬過來恭敬聆聽。
然而這場辯難發生的地點,並不是爛柯寺,也不是西陵神殿或是書院,是長安城裡一條偏僻的街巷,是在一間不起眼的小道觀前。
圍攏在道觀門前的人們,只是一些最尋常普通的百姓,並不知道站在石階上的這兩個人乃是世外高人,偶爾踏足紅塵,身份便貴若帝王。
這些百姓讀過書,但沒有讀過那些深藏在書院和知守觀裡的典籍,也聽不懂這兩個人辯難裡蘊藏著的深長意味,他們只是些每天做工掙錢,然後想著喝酒聊天玩耍的普通人,在他們看來,先前那位道人講的故事,都要比這兩個莫名其妙來吵架的人說的話有意思的多。
「這兩個人在說些什麼?」
「誰知道?反正我是聽不懂。」
「為什麼瘦道人要讓他們來講?」
「誰知道?」
「這兩個人講的一點意思都沒有,走吧。」
「瘦道人不是說宣講完了之後可以拿一罈酒回家?這時候走了,還能不能拿?如果不能拿,我何必在這兒耽擱這麼多時間?」
「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這講的什麼玩意兒,再不走我就要睡著了,別和我提那罈酒,我寧肯不喝,也不想繼續再聽。」
「說的也是,那便走吧。」
小道觀前這場能夠讓整個修行界都為之瘋狂的辯難,根本沒有辦法吸引普通人的目光,石階下的人們議論紛紛,惱火到了極點,然後漸漸散去。
石階上的辯難此時正進入到最為緊要的時刻,大師兄和葉蘇皺眉苦思,每出一言均極為謹慎,根本沒有注意到週遭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們醒過神來時,才發現這間道觀前已經變得無比安靜,先前那些民眾都不知去了何處,秋風拂著落葉,秋葉碾著小巷,只剩下冷清而且尷尬的氣氛陪伴著二人。
那名有些瘦的道人,看著二人無奈歎息一聲,說道:「我買了二十幾罈酒,才召集了這麼些信徒來聽宣講,結果……全部讓你們給逼走了,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們究竟是來做什麼的?來鬧場的嗎?」
大師兄有些尷尬。
葉蘇有些惱怒,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如果你是嫌香火錢少了,我留下來,我替你把這些香火錢掙足。」
那道人看著他頭頂的道髻,也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只是在心裡欲哭無淚想著,難道你準備把自家這間小道觀給整垮?
大師兄看著葉蘇苦笑說道:「看來所謂理念之爭,原來根本沒有什麼意義,因為總在雲端飄著,哪裡能夠落地?」
「我在長安城裡沒有居所,便在這道觀暫住。」
葉蘇看著他的眼睛,很直接地說道:「我來長安城,除了看夏侯,還因為那件事情,聽家師說,十五年前你一直坐在黑線的那頭,既然你也是親歷者,那麼在你看來,你那個小師弟究竟是或不是?」
大師兄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身離開小道觀。
……
……
行出大將軍府,寧缺注意到隱藏在街巷裡卻並不怎麼刻意遮掩行蹤的那些眼線,知道朝野間有很多大人物都在關切著自己與夏侯之間的這個故事,沉默片刻後,他走下石階,輕輕拍了拍大黑馬的頭顱。
這段時間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需要更便利的交通工具,而師傅顏瑟留給他的那輛鋼鐵馬車,因為他境界不夠而無法做到輕若羽毛,普通的駿馬根本拉不動,於是他把大黑馬從書院後山裡牽了出來。
大黑馬明顯沒有身負重托之後的得意與感動,因為身後的車廂實在是太重了,與此相比較,它寧肯在書院裡繼續受木魚的欺負。
通體全黑的馬車向雁鳴湖畔駛去,寧缺坐在車廂裡,靠著車後壁閉目養神,眉眼間顯得有些疲憊。
先前在將軍府秋園裡,與夏侯對桌而坐,坐而論道,道舊年故事與恩怨情仇,雖未挑明,卻也讓他的心神受了一番磨礪與考驗。
車窗外隱隱傳來桂花的香味。
他心想是何家府中的桂花,居然開到了這個時候。
便在這時,他懷裡某個事物忽然溫熱起來,熱度透過黑色的院服,散播到車廂裡的空氣當中,把桂花香味蒸的更濃了幾分。
寧缺睜開眼睛,伸手到懷裡取出用布緊緊裹住的陣眼杵,感受著掌間傳來的清晰的熱量,眉頭緩緩挑起,神情凝重。
隨著入宮學習與靜悟,如今的他對長安城這座大陣有了很深的認識,雖然還遠遠達不到師傅顏瑟曾經的境界手段,但心意已經與長安城漸漸有了聯繫,能夠感知到這座雄城想要告訴他的一切。
寧缺感覺到,有一位絕世的強者,已經進入了長安城。
此時,正是葉蘇隨著諸郡糧隊一道進入長安城的那一刻。
寧缺並不知道來到長安城的這位強者是葉蘇。
他只知道對方很強,強到陣眼杵都開始微微發熱,眼中不由生出極濃重的警惕意味,對車前的黑馬說道:「轉道,去書院。」
……
……
轉道至書院,是因為寧缺很清楚,以自己的境界實力,根本應付不了那位來到長安城的強者,除此之外,其實他也是以此為借口,想要詢問師長們一些問題,一些書院一直沒有討論卻始終像根木柴般橫在他的心裡的問題。
進入書院後山,聽著瀑布聲來到草廬前,寧缺沒有看到夫子的身影,很明顯,夫子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所以不想見他。
然後他離開草廬,繞過瀑布,來到那片絕壁間,順著絕壁間隱藏著的斜陡石徑緩緩上行,回到自己住過三個月的崖洞前。
雨廊上的紫籐花早已凋落,結的紫籐果,最終也沒有被桑桑燉進肉裡,而是變成了地面上螞蟻們的食物。
站在崖畔,看著身前的雲海和雲海那頭的長安城,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分析著老師避而不見,究竟代表著怎樣的態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大師兄走到他的身畔,望向遠處的長安城,說道:「來的人是葉蘇。」
寧缺已經感覺到進入長安城的是位絕世強者,所以聽到葉蘇的名字並不意外。
大師兄看著他,忽然說道:「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寧缺知道大師兄這句話是想勸說自己,他本不想說些什麼,但看著遠處那座籠罩在秋日陽光中的長安城,忽然有了說話的想法。
「但昨日我沒死,他們都死了。」
絕壁之間,秋風肅殺,拂的雲兒亂動,絕壁間那些銀線般的瀑布,因為水量漸少的緣故,比春天時變得更細了些。
大師兄看著絕壁間的瀑布,說道:「如果一個人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那麼他便不能看到更廣闊的世界,更美麗的風景。」
寧缺說道:「仇恨蒙蔽不了雙眼,只能讓人雙眼通紅,對於我來說,仇恨早已成為了我的雙眼,這些年來,我的眼前根本就沒有看到別的任何事物,復仇便是我的世界,就是我最美麗的風景。」
大師兄說道:「如此不得自在的人生,真值得去過嗎?」
寧缺轉頭看著他,說道:「師兄你錯了,人要活的自由,便不應該考慮太多,想做什麼便去做,如此才是真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