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可以沉淪

崖壁上的那些青籐很結實,在那數十道恐怖氣息的撕扯下,卻顯得那般脆弱,裂成無數段,向著密林山道噴射而去。

青籐很結實,不代表份量很重,事實上很輕,但當這些青籐段落在山道上和林中時,卻像是沉重的攻城石。

伴著轟隆巨響,青籐段落在地上,砸出無數坑洞,飛入林中,砸斷無數樹木,濺起無數的碎屑,碎屑呼嘯作響,有的深深鍥進堅實的樹幹,有的在堅硬的石頭表面割出深深的白印,顯得格外恐怖。

一段看上去很細很軟的青籐,從山崖間落下,擊中了隆慶的後背。

他感覺自己的後背被一塊巨石擊中,臉色驟然蒼白,吐了一大口血,眼瞳裡流露出極為恐懼的神情,強行忍著傷勢,繼續向山下狂奔。

洞窟裡的老道士們,對隆慶的感覺很複雜,因為他代表著重臨人世間的希望,卻又代表著死亡的陰影,二者混合在一起,便成為了最黑暗又最香甜的誘惑。

他們先前沉默旁觀了半截道人的傳功,隱隱明悟了一些什麼,明白即便隆慶不再那般狠毒,在動用灰眼功法的過程中,也無法控制那份難以抑止的野心和貪婪,而那份絕對冷酷的野心和貪婪,最終代表的便是他們的死亡。

被夫子和軻浩然傷成畸余之人的道士們,在這座山峰裡苟延殘喘了數十年,依然沒有死去,便代表他們不想死。他們如果不想死,便要能夠抵抗住隆慶帶給他們的這份黑暗又香甜的誘惑,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死他。

隆慶並不是一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但先前半截道人臨死前,曾經警告過他,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內反應了過來,試圖逃離。

然而即便他清楚洞窟裡的這些老道士們擁有多麼恐怖的實力境界,卻依然沒有想到,只是簡單的數十道氣息,便引發了如此震天動地的威勢。

山道上亂石紛飛,轟隆不斷,密林裡更是樹倒枝摧,生出無數煙塵,看上去就像是昊天動怒,降下隕石雨來懲罰不敬的罪人。

臉色蒼白的隆慶,便在這些煙塵和危險的爆炸裡狂奔,拚命地躲避著那些可以輕易殺死自己的青籐與倒下的樹木。

對於他來說,很幸運的是,離開南海來到知守觀的這些日子裡,他每天都要爬這座山崖,給洞窟裡的這些老道士送東西,所以他對這片山崖和山下密林的地形非常熟悉,而這份熟悉能夠幫助他做出最迅速準確的反應。

不時有碎屑割破他的肌膚與血肉,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流的血也越來越多,黑色的道袍顏色沒有變化,衣襟邊緣卻已經濕透,開始滴落。

漸漸的,密林裡的爆炸越來越疏,落下的青籐碎段越來越少,離開那座山峰漸漸遠了,他沒有放緩奔跑的速度,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平靜,越來越從容在平靜神情的最深處,或許有餘悸與狂喜,只是誰都無法看到。

哪怕是他自己。

隆慶終於成功地遠離了那片山崖,跑進了知守觀。

來到湖畔,看著那七間草屋簷上搭著的如金似玉般的草,他眼睛微微瞇起,忽然發出一聲似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他衝進了第三間草屋,伸手握住天書沙字卷。

天書沙字卷記載著無數秘學,浩若滄海,極厚,然而不知為何,當他染著血的右手,落在沙字捲上時,這卷天書似乎變得薄了很多。

隆慶把沙字卷塞進自己懷裡,走出草屋,又望向其餘幾間草屋,然而就在他準備繼續做些什麼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股極淡渺的氣息,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著湖畔而來,他神情驟凜,不敢拖延時間,向著遠處那座道殿奔去。

那座道殿是知守觀的藥殿。

這些天隆慶一直在藥殿裡煉藥靜修,對這裡非常熟悉,直接跑到藥殿最後方的煉丹房,從鼎中取出一直在冷煨的那爐坐地丹。

雖然他強行吸取了半截道人一身的修為,一位逾五境的天啟境強者的經驗意識和念力,可以想像是多麼磅礡,以他此時的境界,根本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吸收,甚至還必須以極強大的意志壓制這些修為在體內蠢蠢欲動的趨勢。

而逃離洞窟時,他更是受了極重的傷。

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毫不猶豫,把自己耗盡心血煉製的這爐坐地丹吞服下去,然後坐地運化藥力,才能保證自己活下來,可奇怪的是,他竟是看都沒有看這些丹藥一眼,而是直接跑到了前殿。

他推開那扇檀香木門,走到簡單的陳列架前。

陳列架上,有一個晶瑩剔透、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小藥瓶。

為了抵抗住誘惑,這些天他沒有開過檀香木門,甚至沒有往門後看一眼,但在心裡,他不知道幻想過多少次握住這個小藥瓶的感覺,不知想像過多少次自己把這個小藥瓶揣進懷裡的感覺。

所以他把小藥瓶的位置記得非常清楚。

他伸手時沒有任何猶豫,動作非常準確。

近乎無情無識、心境黑暗恐怖到連洞窟裡老道士們都感到隱隱害怕的他,手指觸到小藥瓶的那瞬間,依然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的手指染著血,帶著極濃的血腥味。

小藥瓶透著淡淡的藥香。

當這極淡的藥香繚繞到他手指上後,所有的血腥味彷彿瞬間被淨化,再也聞不到絲毫,隆慶甚至覺得自己體內嚴重的傷勢,似乎都瞬間消失無蹤。

他再難保持平靜,灰暗的眼眸裡驟然明亮。

……

……

當隆慶走出藥殿,準備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離開知守觀道路時,有些意外卻又並不意外地在那片草甸前,看到了那名中年道人的身影。

初秋的草甸,很奇異地沒有變黃,也沒有什麼霜白之色,依然幽綠一片,中年道人穿著淺青色的道袍,站在草甸前,彷彿要融將進去,看著極不起眼。

這個畫面,對隆慶來說意味著別的一些信息。他一直不知道這位師叔的修為境界到了哪一步,此時看著對方若有若無地與草甸融為一體,終於確認,這位師叔早就已經晉入知命境界,甚至有可能已經到了知命巔峰。

隆慶的臉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心想果然如此,知守觀再如何孤獨寂寥,依然是道門聖地,依然是世間修行者敬若神國的不可知之地,有資格獨自打理這座道觀的道人,又怎麼可能是普通的人物?

中年道人靜靜看著他,說道:「為什麼這樣做?」

隆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回答道:「因為我想這樣做。」

在南海舟中,那位青衣道人與隆慶有過一番很重要的談話,隆慶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

中年道人常年在知守觀裡靜修悟道,與南海舟上的青衣道人乃是師兄弟,自然明白隆慶這句回答的意思。

他看著隆慶說道:「師兄的看法,我這個做師弟的不見得贊同,但也找不到反對他的理由,不過就算我們的心意都是昊天的意志,但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能夠在知守觀裡修行,能夠看天書,能夠和那些道門前輩朝夕相處,就算你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平靜地修行下去,總有一天都能回復當初的實力,甚至會獲得更好的境界,你為何要如此行險?」

「因為世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修行。」

隆慶回答道。他這句話沒有說完整,他很清楚自己在知守觀裡靜修的時候,那些人也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道癡已經成為了裁決大神官,書癡已經晉入了知命境,最關鍵的是那個叫寧缺的人不會等自己。

他需要時間。

他不可能在這座道觀裡平靜修行數十年。

因為他雖然神情平靜,心情似乎也平靜,但還無法獲得真正的平靜。

在戰勝道癡、殺死寧缺之前。

……

……

中年道人忽然聞到了一抹極淡的藥香,神情漸肅,說道:「謀害道門前輩已然是極大的罪孽,你居然還想竊取道門至寶?」

隆慶知道師叔已經發現自己偷了小藥瓶,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中年道人忽然在他身上感應到了天書的氣息,不由勃然變色,厲聲訓斥道:「你居然敢偷取天書!難道你不怕被打入冥界!」

「我一直在思考,在我已然真正絕望,不再自暴自棄,不再於光明黑暗間搖擺,開始做一個普通商人,試圖庸俗地、像個凡人一樣度過這乏味的一生時,觀主為什麼要來拯救自己。」

「直到我來到知守觀,開始修行灰眼,看到通天丸,漸漸無法壓制洞窟裡那些道門前輩身上氣息對我的誘惑,尤其是先前半截道人死前對我說起強大與驕傲的關係時……我才逐漸明白,如果說觀主在我身上還能找到某些與眾不同的地方,那便是我對這個世界已無眷戀,所以我可以對世間一切驕傲,又可以沒有任何驕傲,我可以拋棄一切,所以我最有機會成為最強大的那個人。」

隆慶看著中年道人靜靜說道,蒼白的臉上帶著很詭異、卻又格外堅毅的笑容:「只要能夠重新強大起來,便是要在冥界永世沉淪又如何?如果我願意付出在冥界永世沉淪的代價,我憑什麼不重新強大起來?」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