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年風風雨雨葬落日,寧缺未曾彷徨過,因為早已成了習慣,習慣成自然後,便是最強大的力量,然而他沒有想到,此行爛柯寺入瓦山,有些習慣卻被打破了。
在虎躍澗旁,桑桑說要自己試著破解殘局,這讓他很是吃驚。因為他知道她雖然有時候有些小虛榮,但從來不會爭強好勝,更重要的是,按照往日習慣,在這種局面下,她應該靜靜站在自己身邊,等著他去解決問題。
他想了很多理由,比如車廂裡另外那位姑娘……然而先前在禪室裡聽桑桑說了這麼多話,他才明白,桑桑這樣做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就是向自己證明,和世人無關。
桑桑只是想證明給自己知道,她不再僅僅是寧缺身邊沉默的小侍女,而是可以替他分擔壓力的妻子,甚至想嘗試替他遮一遮風,擋一擋雨。
因為她也有需要——被寧缺需要的需要,讓寧缺驕傲的需要。
寧缺看著那株秋樹,微微皺眉。
然後他伸手輕輕彈了彈伸進禪院裡的紅葉,說道:「真是個白癡,你是我養大的,難道我還需要你來替我考慮,需要你來保護嗎?」
在禪房裡談話的過程裡,他幾度鼻酸。終是憑借冷酷的性情和擅於表演的特長遮掩了過去,此時院中只有他一人,便再也忍不住了,擦了擦眼睛。
他覺得很丟臉,看著秋樹枝頭將落未落的紅葉,羞惱訓斥道:「就憑這點,你就算死了,我也要去冥界把你抓回來收拾一頓!」
輕微腳步聲起。
一身白色棉裙的山山走了過來,站到他的身邊,沒有看他的臉。
禪院一片幽靜,偶爾響起桑桑睡夢中難受的咳嗽聲。
二人看著那片紅葉沉默不語。
寧缺忽然說道:「哎呀呀呀。」
莫山山說道:「嗯嗯啊啊。」
沒有盡在不言中,依然有聲音。
……
……
就在這個時候,禪外響起嘈雜的聲音,似乎有人想要進院,卻被寺中僧人攔著,雙方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頓時打破了院內的安靜。
寧缺聽出是那名南晉宮廷棋師的聲音,不由微微皺眉望向院門處。
「見她做什麼?當然是要她拜我為師!」
「你們也是爛柯寺的僧人,難道不懂天算是什麼意思?」
「千萬年來都沒有出現過的天算之人,怎麼能去修道?當然要下棋!」
「那小姑娘雖然是天算之人,但棋之一道浩若滄海,哪裡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如果她肯拜我為師學棋,我必將把一生所學盡數傳授給她。」
「那小姑娘擁有如此天賦,今日又遇著我這樣的明師,只要專心於棋道,十餘年後,必將成為橫掃天下的棋界霸主,比你們爛柯寺那位洞明大師更強,甚至有可能超過我南晉史上最偉大的宋謙大師,成為傳說中的棋聖!」
「能成棋聖,還做哪門子光明之女?」
「你們趕緊讓開,不然讓她跑了怎麼辦!」
南晉棋師憤怒地吼叫聲,不停在禪院外響起,很明顯無論他怎麼說怎麼罵怎麼跳腳,爛柯寺的僧人也不可能允許他進來打擾寧缺等人休息。
寧缺心想這廝還真是愛棋如癡,竟有幾分書院後山同門的氣質,本有些惱怒於桑桑可能被吵醒,此時卻是生不出氣來。
莫山山忽然說道:「其實我很嫉妒她,也嫉妒你。」
寧缺怔了怔。
「我知道你和桑桑以前過的很苦,我很嫉妒你們曾經一起吃過那些苦。」莫山山微笑說道:「我去讓那人安靜些,你不用擔心。」
……
……
不知莫山山過去說了些什麼,那名南晉棋師居然真的沒有再堅持要見桑桑,禪院四周回復了安靜,然而她卻沒有再走回來與寧缺一道看紅葉。
寧缺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微有所失,然後平靜,一個人靜靜看著那根伸進禪院的樹枝,看著梢頭那片紅葉,注意著禪室內桑桑的動靜。
禪院白牆上有一方扇形的石窗,用以通風,而且可以遠觀院外山景。
一張少女的臉,出現在扇形石窗裡。
那張臉很冷淡,沒有任何喜怒哀樂,但因為實在是太過美麗,嬌媚有若露珠洗過的花朵,所以出現在石窗裡,依然是極美的景致。
因為她是月輪國公主,花癡陸晨迦。
寧缺看著陸晨迦,眉頭微挑,沒有說什麼。
陸晨迦隔窗望向寧缺,手指輕輕搌著一朵不起眼的小黃花,神情漠然說道:「真沒想到你的小侍女居然成了光明神座的繼任者。」
寧缺說道:「我和她已經訂親。」
陸晨迦的聲音很冷淡,沒有任何起伏,說道:「你的妻子多大了?」
寧缺說道:「十六。」
陸晨迦搖了搖頭,說道:「看著不過才十三四歲。」
寧缺說道:「小時候得過一次極重的傷寒,營養又不好,病根一直沒有除,所以看著要稍微瘦弱些,再養兩年便好了。」
他和花癡只見過幾面,並不熟悉,甚至在荒原上還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尤其是因為隆慶皇子,兩個人更不可能成為朋友。他本來可以不理會她,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在很認真地解釋桑桑身上的病。
陸晨迦輕聲問道:「她現在那病又犯了?」
寧缺沒有隱瞞,說道:「是的。」
陸晨迦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來爛柯寺,便是想讓歧山大師替她治病?」
寧缺說道:「不錯。」
陸晨迦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有些惘然問道:「夫子都治不好?」
寧缺說道:「是的。」
陸晨迦輕輕搓著小黃花細弱的花莖,輕聲說道:「姑姑正在午休,我呆著無聊所以四處走走,遇著你便說幾句話,卻沒想到你願意回答我。」
寧缺看著她說道:「都說你愛花如癡,恰好我書院門內有位師兄也是極愛花草之人,他精於醫術,所以我想看看你對桑桑的病有沒有什麼辦法。」
這一路上桑桑吃的藥,都是十一師兄王持開的藥方,寧缺心想既然師兄擅長草藥,那麼花癡說不定也擅長醫道,雖然這種推論並不見得有什麼道理,然而正所謂病急亂投醫,他哪裡顧得了這麼多。
陸晨迦淡淡一笑,說道:「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交情,甚至還有些仇怨。在這種情況下,你居然肯求我,看來她對你真是很重要的人。」
寧缺說道:「每個人都有對自己很重要的人。」
「是的,比如隆慶對於我。」
陸晨迦看著寧缺的眼睛,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神情漠然說道:「夫子都治不好她的病,你以為歧山大師真的能治好?一想到你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去,對我來說這真是最美好的事情。」
寧缺沒有因為她的話而動怒,看著她平靜說道:「就因為你這句話,如果桑桑的病真的治不好,我會殺了曲妮瑪娣,還有你的父親月輪國主,以及世間所有對你有一絲意義的人,然後最後殺了你替桑桑殉葬。」
陸晨迦神情微寒,卻沒有什麼懼色,淡然說道:「那你首先要活著離開瓦山。」
寧缺說道:「世上沒有什麼地方能留下我。」
陸晨迦神情微異,看著他問道:「你真的不怕?」
寧缺說道:「我需要怕什麼?」
陸晨迦說道:「你殺死了道石大師,難道不怕懸空寺的高僧把你鎮壓千年?」
寧缺說道:「如果懸空寺有這個膽子,書院早就不存在了。」
陸晨迦忽然微微一笑,說道:「可如果真如傳聞中那樣,你就是冥王之子,那麼我相信,不管是佛宗還是道門,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你。」
「原來這就是你想恐嚇我的事情,可惜我並不是,你們說我是,也沒有證據。」
寧缺看著她說道:「而且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隆慶皇子前些日子在紅蓮寺前又敗在了我的手中,他說他才是冥王之子。」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禪院裡走去。
聽到隆慶的名字,陸晨迦的神情便變得有些奇怪,她看著寧缺逐漸走遠的背影,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手指卻微微用力,掐斷了花莖。
那朵可憐的小黃花,落在了她的腳下。
……
……
寧缺把桑桑從床上扶起,餵她喝完藥,然後用浩然氣感知了一下她身體的情況,確認在紅蓮寺前中的毒基本上已經無事,那道陰寒氣息似乎被葉紅魚的神輝暫時鎮壓住,處於蟄伏狀態,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發作。
他知道這並不是太好的事情,因為那道陰寒氣息蟄伏的時間越長,一旦發作時,便越恐怖,而如果強行鎮壓,一次會比一次困難,上一次已經動用了如今已經是裁決大神官的葉紅魚,下一次難道要上知守觀?
所以他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爛柯寺裡,寄托在那位被宣稱如佛祖般有求必應的歧山大師身上,此時想著在虎躍澗處,因為情緒焦慮而對爛柯寺裡的僧人那般強硬,他不禁有些後怕,哪有治病之前便對大夫喊打喊殺的道理?
「這是什麼?」桑桑看著手中小小的錦囊,疑惑問道。
寧缺說道:「師傅留給我的東西,在魔宗山門裡用了一個,還剩一個始終沒用,你帶在身上,呆會兒如果出現什麼問題,你在心裡告訴我。」